十七、“甕中之鱉”
陜北的冬天若論溫度是夠冷的,經常在零下,有那麼幾天還會下降到零下十八、九度。但那裏不像北京的北風刮得那麼徹骨透寒。窯洞冬暖夏涼,呆在裏面不會凍手凍腳,火炕睡起來也挺解乏。春節剛過壹個星期,實際上還是冬末季節住溝外的教工都已匆匆趕回溝裏去上班。請探親假回北京和外地去的“單身漢(婆)”們也都先後回來了,紀律嚴格,誰也不敢超假。
回到了溝裏,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好像呼啦壹下子,滿街滿院,連廁所的墻壁上都貼滿了白底黑字的大字標語,令人為之壹震:“把狠抓‘五·壹六’反革命集團的運動搞深搞透!”、“不獲全勝決不收兵!”、“徹底坦白、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不要假裝沒事,等到揭發出來就晚啦!”......。原來這是學校的“批清辦公室”的壹些頭頭們用來“迎接”休年假後回溝上班的教工的精心之作。他們春節前壹個多月就已經比別人提早離開溝裏,到北京“取經”去了。那時抓“五·壹六”運動正在全國如火如荼地展開著。他們帶回來的“經”是“大搞紅色恐怖”,即制造壹種無處不在、草木皆兵的恐怖氣氛,以震懾“五·壹六”分子,使他們不戰自降。
在風聲鶴嚦的氣氛下許多人都噤若寒蟬,避免言多之失。可是另有少數人卻顯得非同尋常地眉飛色舞、欣喜若狂,他們走在路上互相照面時總要呼朋引類,吆吆喝喝,酸不溜丟,掩飾不住內裏的心花怒放,大有彈冠相慶的味道。他們大概想著這回可是穩操勝券,這個天下非我莫屬了。
第三天上午,全校開大會。講臺上方壹幅紅色的橫標—“狠批極‘左’思潮,深挖‘五·壹六’反革命陰謀集團動員大會”。主席臺上端坐著章緯丞、軍宣隊藺隊長和賀政委、進校不久的校工宣隊趙隊長,還有已經進入校核心組的劉青雲等幾個人。
章緯丞講了壹段開場白之後,劉青雲便宣布把原革委會副主任“壞頭頭”尤敏傑押上臺來。之後,原教政治課的壹個姓張的教師發言。他聲色俱厲地念他手上那份精心雕琢、盛氣淩人、冷嘲熱諷的批判稿。最後他說:“尤敏傑十分不老實,企圖頑抗到底。我看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還在說什麼他是河北省的‘人民代表’,不應受到非法的隔離審查。我們要問尤敏傑!妳現在算是什麼‘人民代表’?妳還想要妳的什麼‘代表證’嗎?我老實警告妳,等待著妳的不是什麼‘代表證’而是‘逮捕證’!”。
散會前劉青雲宣布說,從今天起各系各單位開展運動,奉勸有問題的人趁早徹底交代罪行,做到竹筒倒豆子壹點不剩,否則就是死路壹條。顯然這是大造聲勢的大會,“好戲”還在後頭。
系裏通知下午勞動。到了現場才知道除我和若樺之外,只有幾個被打入“另冊”的人。原“怒濤”隊長童玉璇被上頭指定帶領大家勞動。
顯然,沒來勞動的許多人留下來開會了。這時我心裏已經明白,這是為了把我們這些人同那個會隔絕開來。準備迎接新的風暴!
第二天早飯後,各處墻上貼出了許多標語和大字報,指名道姓地要我交代所謂“參與‘五·壹六’活動的罪行”。壹張標語上寫著:“辛北!妳是甕中之鱉!”,另壹張寫道:“竹筒倒豆子,爭取寬大處理!”。果不出我所料,我面對著嚴酷的新挑戰。
八點整。H系全體教工被通知到食堂參加大會。閻久勝把我叫到小屋裏單獨和我談話,說是系核心組決定要我老老實實向全系革命群眾作交代,有什麼便交代什麼,說是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群眾的諒解。語氣還算緩和而且讓人感到“語重心長”似的。
他把我帶到會場。四壁貼了不少意思大體相似的標語。他們讓我站在背對著大門的地方,軍宣隊李銀柱靠門邊站著。會場很狹窄,我面前坐著密密麻麻幾十個人,我用眼睛掃了壹下,沒見到若樺在場。我知道她準是被支開去單獨勞動了。
王大桁開頭只是簡單地說了幾句,說今天開這個會,是為了“幫助”辛北,辛北在這場文化革命中陷得很深。他諷刺挖苦地說:“我們太低估了他這個人,所以前段時間對他太寬容了,這回我們決不能讓他再溜走,現在擺在他的面前只有壹條出路,就是老老實實地向革命群眾交代自己參與‘五·壹六’反革命陰謀活動的全部罪行和事實,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爭取寬大處理,下決心接受廣大革命群眾對他的的教育和改造,立誌重新做人,才有前途”。這時我意識到,他的這些花言巧語具有很大的迷惑性和煽動性,壹些不明真相的教工肯定會被唬住了,情況對我非常不利,王大桁不愧是壹個“搖羽毛扇”的人物。
這時,易彤才站了出來要我立即向群眾坦白交代壹項“罪行”:在文化革命期間是怎樣參加“整周總理材料的黑班子”的?具體幹了哪些見不得人的黑勾當?
他的這壹漏底反倒使我心中踏實下來。我略加思索,決定還是用平靜的口吻向大家解釋說,我在文化革命中的許多情況已經在各種場合向工、軍宣隊作了說明,我絲毫沒有參與系核心組要我做出交代的那種行為。
回應我的表白是壹片口號聲。
“老實交代,不許抵賴!”。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王之淵的老婆江簡珍站了起來。她吼得比誰都兇:“妳知道妳是甕中之鱉了嗎?還不老老實實交代!”。
“妳要我交代我沒有做過的事嗎?”我冷冷地回敬她。
突然間,站在我身後的李銀柱大聲吼了起來,他顯然是憋不住了:“我雪膩賊(說妳這)個人,井就(敬酒)不吃吃法就(罰酒)。我們義井(已經)掌握妳的咀醒(罪行)材料。別看膩(妳)文化革命中跳得歡,到時久(就)給膩(妳)拉清單,義淺(以前)是時候不搗(到),時候壹搗(到),壹切皆飽(報)。乳龜(如果)再不老實交代,將來可就後悔來不及咯!”
我這時候心裏仍很踏實。我知道這壹切都完全是藉以虛張聲勢的東西。對於這壹套手法我了如指掌,歷次運動中我見得太多了。其實,誰都明白這壹套,每次想整壹個人時,總是事先定好調子,然後才研究戰略戰術,會上張三、李四、王五問什麼,怎樣軟硬兼施,怎樣步步緊逼,怎樣尋找突破口,當局面僵住時,如何進壹步施加壓力,喊什麼口號,還有哪些事要註意,哪些話不該說,如何不被鬥爭對象摸到底數,等等。只是那位大兵顯然是太沒耐性,比起王大桁,他差多了。
我特意提高嗓門兒說:“關於系核心組要我交代的所謂參與‘五·壹六’活動的‘罪行’,包括所謂參加什麼‘整總理黑材料的黑班子’問題,我壹項也沒有!我無法滿足這個要求。我剛才已經鄭重地說過,文化革命中的情況我早已在各種場合中講清楚了。我不想也無法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任何事情,難道讓我胡亂編造,胡亂承認,反倒是對革命負責的態度嗎?好罷,我就說到這裏了。反正過早的話我不說,過頭的事我也不想做!”。後面這句話我是故意加上去的,是諷刺挖苦王大桁、李銀柱等人說了過早的話,做了過頭的事,將來恐怕不好收場。
不知道李銀柱、王大桁之流是愚蠢到不明白我的話中話,還是無計可施,他們沒做出任何反應,只是按照既定程序,由閻久勝用壹種陳舊的話語格式宣布:“大家可以看到今天辛北的態度很壞,不接受群眾的幫助,拒不交代自己的嚴重問題。根據校“批清辦”決定,我們系從今天起給辛北辦壹個隔離審查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系裏成立他的專案小組,由汪衛金擔任組長。辛北要老老實實接受審查!”接下去他又補充說,“這裏我要對他宣布幾條紀律:壹、假期不得回家;二、壹切行動都要請示;三、不許和別人隨便交談串聯,不許和愛人接觸;四、除參加生產勞動之外,老老實實寫交代材料”。
所謂“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只是掩蓋無法無天,私設公堂,侵犯人權的漂亮時髦名稱。
下午,我被汪衛金領到山邊壹座小屋裏去。屋裏正中擺著壹張方桌,幾只板凳,圍坐著四個人:王大桁、閻久勝、易彤才、梁瑜。李銀柱仍然倚站在門口“督戰”。他們命令我坐在壹只板凳上。
我知道他們變換了戰術。大會攻不下,采取小會攻。
出我意料的是王大桁沒出面主持。小會的主持人是易彤才。
開始時,他們還是重復上午的那些盤問。當然壹無所獲。
突然間,易彤才迸出了壹個問題:“妳知道‘公安六條’嗎?”
“記得公布過”我答。
“那麼妳說偷聽敵臺是什麼罪?妳有沒有偷聽?快交代!”。
易彤才於六十年代初畢業後留校。文革前他擔任系共青團學生總支書記工作,直接受系黨總支書記洪懷安領導。上海人,中等身材、體形肥胖、大方白臉、梳著分頭,由於工作的磨煉,加上個人的素質,能言善道。因為在工作上直接管理學生,所以文革初期當他的頂頭上司洪懷安挨批挨鬥時,他也跟著倒了黴。壹些激進的學生點名揭批他領導的學生團總支工作全是上面貫徹下來的修正主義那壹套。洪懷安被揪到臺上挨鬥時他也總是當陪鬥。壹次,有個幼稚的學生竟嘲笑他:“妳盡搞修正主義那壹套,難怪妳還留著分頭呢!”惹起壹片哄堂大笑。文革中,人們把“平頭”“光頭”或“短背頭”(老幹部特愛)當作“革命者發式”而洋“分頭”起碼不屬革命陣營鼓勵的發式。
易彤才那陣子當然也被“兩王”排斥在外,也屬“另冊”中人。有段時間他甚至積極要求加入“怒濤”戰鬥隊。但因他屬當次要權派人物,大家對他的人品也有看法,總覺得他滑頭,所以稱他“上海小開”。“怒濤”的隊長童玉璇和多數成員都表示對他不信任,所以始終沒吸收他。可是軍宣隊壹進校,他瞅準根紅苗正的“兩王”這些人們掌握了大權,便立即轉而投靠他們,而且狐假虎威地幫助“兩王”整肅異己,動不動惡語傷人。
“我是聽過外臺。但我不聽‘蘇修’臺也不聽‘美國之音’。我聽BBC,英國廣播公司的電臺”我說得很乾脆。
“妳為什麼要聽英國電臺,為什麼要聽敵臺,有什麼反革命目的?”顯然他們早已分工讓易彤才重點追查我這個問題。
“BBC有個學習英語的連續節目,我曾經聽了壹個系列故事,叫做“The manwith ascar”(疤面人)”我說。
“聽敵臺是違法行為,是反革命行為,‘公安六條’中規定可以逮捕法辦,難道妳不知道?”,易緊追不舍。
“我沒有散布任何聽來的東西”我說,“妳們完全可以調查”。
我心中十分明白,傳統上有壹條“戰術理論”,就是當僵持不下時,便發動攻擊對手的“弱點”,作為“突破口”。這是壹種心理戰術,只要能夠突破壹點,對手就會失去整個心理防線,最後導致精神上的全線崩潰,於是就會‘竹筒倒豆子’般地把全部罪行吐出來。
但是事與願違,他們的戰術理論和實踐絲毫沒有奏效。
不得已,他們又回過頭來追查所謂“參與‘五·壹六’活動”問題。我看出他們始終不敢使用“五·壹六陰謀集團分子”的罪名,不敢隨便扣我這頂“帽子”。這表明他們缺少過硬的證據,估計他們掌握的所謂“材料”最多只夠得上是“懷疑”我參與了什麼什麼“活動”而已。他們現在寄望於從我自己的咀裏詐出他們急切想要得到的東西,以便確定我的“罪行”。
“我再次明確地告訴妳們,我沒有參與妳們所說的‘五·壹六’活動”我回答得更加乾脆和斬釘截鐵。
站在門口“督戰”的李銀柱這時又按奈不住了,猛然地走了過來沖著我大聲而結巴地吼道:“膩(妳)...膩(妳)...幹雪美...美又(敢說沒有)?!”。
“沒有!”我答道。
“美又(沒有)?咬死(要是)查出來咋辦?”他吼道。
“查出來,我願意接受最嚴厲的懲處!”我回答的聲音異常堅定。
“膩(妳)幹補幹(敢不敢)把雪(說)的瀉(寫)下來?”李脹紅了臉。
“有什麼不可以?當然可以!”我說。
他們遞給我壹張白紙。
我飛快地寫道:“我如果參與了‘五·壹六’陰謀活動,查出來我願意接受組織上最嚴厲的懲處”。
“膩幹補幹鉗子(妳敢不敢簽字)?”李銀柱泄氣了。
“當然敢!”我回答。
我在紙上簽上我的名字,並且特意寫得大大的,由於氣憤,我的筆劃有點彎曲抖動。
這時,李銀柱走了過來收了我寫的那張紙,高舉過頭,用氣急敗壞的顫抖聲音吼道:“我咬死告膩補到(我要是搞妳不倒),我他媽的李銀鋸(柱)三個字道過來碾(倒過來念)!”。
我心中暗忖:十足蠢貨!這就叫政策水平?看妳將來怎樣收場!
圍攻的小組會開到這裏再也開不下去了。
易彤才按照事先寫好的壹張紙條,又壹次宣布對我實行隔離審查和我必須遵守的紀律,其中特別強調不許和有問題的人串聯,也不許和我的愛人若樺接觸交談。
我於是被當作“鱉”關在東山頭上的壹孔窯洞做的“甕”裏。專案小組組長汪衛金也進到“甕”裏來看守著我。我和他各睡壹張木制的單人床。後來又添加了壹個人,這人叫做丁壹敏。
丁壹敏這個家夥後來給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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