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黄昏,校园由暑假的冷清渐渐热闹,然后又渐渐回归那种热闹中的
平静。新生们在入学考试、体检、熟悉校园和系班情况之后,一个个穿上了绿军
装,大清早起来出操,白天在没有姓名的校园干道上走着正步,或者趴在草地上
练习射击。这时候,他们正在作晚饭前的最后操练。原该寂寥的校园道路,在九
月,因为这些新生们而热闹着。
女孩纪冰就是这时候匆忙走下楼来的。下楼的时候,她还在想有没有忘记带
什么东西,比如学生证、身份证、通讯录之类。她出了女生楼的时候,忽然奇怪
自己为什么还会考虑这些问题,奇怪自己还能想着给同宿舍的晓晨留条子,告诉
她们自己回家了云云。也许自己永远属于冷静的那一类人,永远无法冲动到不顾
一切,虽然心里有时候很想,很想不顾一切地作事,让自己置身死地而后生——
可是如果不能生呢?这复杂的念头让纪冰有点恨起自己来,恨自己的冷静,恨自
己永远坚守“苟且偷生”的念头。不过,这一次是不是可以算不顾一切了?取了
一千多块钱,没有任何计划和先兆地再去北京?隐约间,似乎是了,是自己从未
有过的壮举,想到这里的时候,女孩纪冰嘴角微微漾起笑意,可是那笑意极其短
暂,她的脸迅即又被一点点的忧郁装饰了。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五官的每一样虽然不很出色,却都很周正,但令之美丽
的原因也许更在于五官和谐的搭配,或许还因为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落寞和
忧郁,让你知道她心里头有许多缤纷的念头,让你好奇、想了解,于是多看了那
张脸,并觉得喜欢起来。女孩纪冰身材中等,曲线也属于合适那一类,合适得不
会让人首先因为这些因素关注她,也不会让人关注她以后对她的身材有微辞碎语。
这个黄昏,纪冰穿着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略微宽大的黑色T恤,让她
的身材稍微有了些谜语的感觉。晚风初起,纪冰的黑发在风中微微飘荡,那是一
头不长不短柔顺而发质靓丽的青丝,从侧面看去,将将飘成一个弧度,你会觉得
纪冰的侧影很动人,尤其在这个风初起黑发微扬的夏日黄昏。纪冰的肩上背了一
只包,有点去城郊旅行的架势。
纪冰走过校园的时候,看见了那些正在操练的新生,于是想起自己的军训时
期。那其实是一段很无趣的时期,因为纪冰不喜欢军训,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
时候的纪冰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怀念那时候了。
到校门口,纪冰拦了一辆的士,说了声“火车站”,就再不说话。已经快到
五点了,路上车多人多,一切都在匆忙着。纪冰冷漠地看着窗外,心里继续想回
忆军训的日子。纪冰走不好正步,练射击的时候也总是不得要领,很快成了那个
小排长的重点培养对象。排长憨憨的,一脸严肃的样子,想威严却总威严不了,
女生们因此常常哈哈大笑起来。纪冰因为军训很苦恼,回宿舍后就唉声叹气,控
诉排长、连长甚至团长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晓晨常常是纪冰的牢骚对象,晓
晨会笑着安慰纪冰,说:“你学学人家那个什么妮娜的女孩来着,对排长媚笑一
个,撒个娇,就不怕了!我就不信你没那个妮娜的魅力高!——叫岳妮娜吧?”
纪冰于是转移话题,冷笑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那个那个呀!”晓晨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清高的林黛玉!冷漠的薛宝钗!......”纪冰回:“好你个伶俐的
探丫头,能说会道的凤姐儿......”
清高,这是许多人喜欢用来形容纪冰的一个词,甚至从高中的时候起。纪冰
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人家给自己这么定位。高中的同桌,那个一向和别人嘻
嘻哈哈的方圆有一回正色地说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时候,她是为自己的
清高得意的,那清高就是清丽高贵的意思了。但也有时候纪冰反感别人说自己清
高,因为她会联想到“自命清高”,而这似乎并不是那么褒义的语汇。纪冰有时
候觉得自己太聪明了,能够领会到许多事情的两面性,这无疑让她多了许多不快
乐。
关于军训,纪冰的记忆还有那秋老虎下的汗下如雨,绿军装上白花花的盐渍,
练射击时肘部垫着的被血染红的手帕,一大早手忙脚乱胡乱戴了帽子系着皮带滚
下楼来出操——这些血汗的现实,在回忆中已经变得有些甜蜜起来。纪冰那一个
月的身体状况史无前例的好,好到军训完毕体重突破了一百斤大关,纪冰已经开
始自称“肥肥第二”了,开始有意无意地节食,于是到今天她对自己的身材还是
十分满意。
军训日子里最美的记忆还是还是那十枚子弹壳。打靶前,排长说纪冰肯定打
不及格的话,纪冰沉默地不理他,后来居然十枪打了八十四环;排长来报喜时,
依然不睬他。排长挂不住了,临走的时候,喊纪冰到一边,递给她一把子弹壳,
笑笑说:“送给你,纪冰!别恨我,好嘛?我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其实,我很
喜欢......”排长没有说完,也不敢说完。纪冰是容易被感动的人,那一刻就笑
了,接了子弹壳,温温的,似乎仍然带着排长的体温,于是淡淡的道了谢。排长
只有叹气,说:“我知道。你们是女大学生,前途无量,我们回到部队,还是小
兵嘎子一个!”说得纪冰有些酸酸的起来,却又不知道如何说些堂皇的安慰话,
只是笑。后来,几个女生专门给班长做了一张贺卡,临别的时候,一个个热泪盈
眶,纪冰依然只是淡淡地笑。她知道,自己的大学生活,精彩浪漫风光的大学生
活将将拉开序幕。
纪冰想到这里的时候,又微微笑了一下。她们的哭是真的,但很快就过去了,
甚至后来她们自己为那次的哭而嘲笑起来。也许就象中午时候纪冰独自一人的哭
?一刹那的无助,一刹那的伤心,但不会持久,因为那不是真的,因为那不是全
部,可是现在和以后的自己呢?
已经到火车站了。新建的火车站很气派的样子,至少广场显得很宽阔,有许
多红色的夏利车排列整齐地等人——纪冰付了钱,出车,关门,看着夏利车的时
候,终于不可避免地令夏剑黎从脑海深处浮出,因为“夏”是他的姓。这一路上,
许多次,她的思路不知不觉的滑向夏剑黎,然后在潜意识中生生地拉回头,拉到
其它的事情上去。现在,因为这夏利车,因为这夏天的黄昏热度,她终于无法避
免地让夏剑黎浮上脑海,心间随即轻轻地疼痛了一下。广场上有微微的风吹过来,
纪冰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扬着。她一边想着夏剑黎的名字,一边拢了拢头发,往
售票大厅去。
“今晚去北京的64次还有吗?”“只有站票了。”纪冰犹豫了一下。那女人
隔着小窗瞧了她一眼,又没表情地说:“有一张硬卧的退票,要不要?”纪冰买
了票,时候还早,一大片长长的空白张牙舞爪地涌过来。夏剑黎的影子不屈不挠
地盘踞在她的脑海,于是眼泪漫上双眸;她怕自己哭出来,匆忙走出人流熙攘的
大厅,绕过广场,信步往城市的繁华走进去。
路边许多卖大排档盒饭的,热情地问纪冰“是不是饿了”,让她几乎认为那
是温情的体贴了。在你疲累的时候,还有人问你关心你,人就很容易产生感激的
心态。纪冰把错觉打发掉,坚定步伐往前走着,却并不知道前面是哪里。
后来在一家看上去干净点的小饭店吃了点东西,在边上的商场买了两包康师
傅碗面,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街道边坐了一些纳凉的老人,慢慢地摇着扇子,看
路上的汽车飞快地开过来开过去。纪冰看了看表,有些儿匆忙地往火车站跑过去。
买了一本最新的《小说月报》,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了起来,心神却不安定
----我是去北京了?有必要么?上个月刚刚从北京实习回来啊。还记得一个月前
一个班的人嘻嘻哈哈地来车站的情形,晓晨打趣她说“人家赴京赶考,你是赴京
探夫”。那时候陈渔在边上,帮纪冰提着大行李,忽然地顿了一下。晓晨努努嘴,
说起别的事情。纪冰不知道说什么好,看陈渔一眼,他忽然回过头来,火辣辣地
望到她的眼中去。纪冰害怕地转开视线。那时候,上了车,就叫嚷着打80分,纪
冰和陈渔对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陈渔的脸色便渐渐缓和起来......
64次车已经出城了,行驶在微黑的夜里,纪冰确定自己又一次向着夏剑黎驶
过去了。他们不会知道她在去北京的车上,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夏剑黎会
有感觉吗?纪冰放下《小说月报》,索性让自己开始想起他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