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车站,又是北京了。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似乎不那么热了,我在那一
刻想起郁达夫《故都的秋》来,但是我眼前的北京没有那样的苍凉感,似乎也失
去了那些迟暮美人的历史给人带来的美和失落。它永远是匆忙的,繁华的,摩登
的,充满着青春的欢笑和活力,洋溢着金钱和高贵的气息,流动着一部活生生的
画卷和历史——而我,只是这其间的一枚小小石子,我的悲伤和它的庞大相比,
实在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我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我来北京的意义和可能的结局:
多少如我的女子在这城市里爱过,又失去过,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坐在地
铁里,穿行于商厦写字楼和广场,谁能去费心劳力地询问她们摩登背后的故事她
们夜晚里的寂寞她们眼睛里深藏的忧伤?
我先去售票处买了第三天返回的车票,现在回合肥的人似乎少了,我顺利地
买到一张硬卧;我为买硬卧还是硬座犹豫了一下,后来觉得自己可能会十分疲惫,
可能会无法在硬座上神态自若地坚持到合肥,于是狠心买了硬卧,放弃了可能半
价买到的硬座。出来,进了地铁,人流永远是近饱和状态地穿行。地铁轰隆隆地
送我到另一个车站,中英文报站名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响亮刺耳,人们坐在那儿
站在那儿,看报翻杂志或者沉思默想神态各异,我的脑子里是种种情色的夏剑黎
的脸:疑惑,恐惧,耽忧,悔恨,懊伤,奇怪,轻蔑,冷漠......哪一种都不真
切,哪一种又似乎都有可能;而我又该如何去面对呢?如何问起,如何结束,如
何保持自尊地撤退?我似乎在思考,但没有任何答案。
出地铁,转公交车,约摸过了近一个小时,到李捷学校附近了。我找了一个
公用电话,给李捷打了一个传呼。然后站在电话边等着,发现自己的衣服脏兮兮
的,转了视线,想起那些高中时代来。和李捷是同班同学只有一个多月,暑假补
课的那一个多月;那短短的时光却促成了我们从高中时代到现在的友谊。
我和李捷相互吸引,也许纯粹是“英雄”间的欣赏:那一个月里面,我和她
两个是英语课上的佼佼者,双双以惊人的记忆力和流利的英语发音博得那个要求
学生背诵每篇课文的老师的激赏,我们也因此开始交流交往,并发现对方都是自
己欣赏的女孩子,虽然彼此性格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后来正式上课,李捷分到一
班,我分到三班,但友谊却似乎更加珍贵起来,因为我们没有同班女生间的争斗
和尴尬,我们的距离成全了我们超乎寻常的友谊。后来,我们都成了班级的第一
名,被同年级的老师和同学戏称为“绝代双娇”:在成绩上我们一起傲视同班男
生,在容貌上我们一起无心地冷落了其他女生,这样我们的友谊就更加必要而且
不同凡响起来。但是我和李捷不一样,我是沉静含蓄默然内敛的,李捷是张扬的。
她本来叫李洁,后来觉得太女性化,就改成了李捷;高中时代的女学生做早操到
第八集跳跃运动时,往往只是象征性地摆摆手,或者干脆胳膊腿停止运动,任凭
老师和男同学如何讥笑劝诱——李捷那时候就出场了,在学校的板报上大声疾呼
“姐妹们,让我们跳起来”,最后每次出操所有的女生都把目光转向李捷,而李
捷奔放的跳跃成为许多人的或贬或褒的话题;李捷高中的时候就与初中同学呼啸
开始了恋爱,记得那时候李捷跟我说他们两人的事情,说他们因吵架而许久不讲
话后的一个日子里呼啸又恨又爱地说她“真是个混蛋”时候的甜蜜与兴奋,但最
终呼啸受不了自己落榜而李捷进了名牌大学的结果,挥刀斩断了情丝......
电话响了,李捷听到我的“喂”后,就叫起来:“你又到北京干啥来了?”
我说:“您甭管,我要地方住两天,我要看到你。”“我怎么能甭管?!在哪儿
呢?我去接你!”我说了自己的方位,大约隔了五分钟。李捷已经向我跑过来了,
笑着跟我招呼:“瞧你那样活象个盲流!怎么不找你的夏剑黎去?”“去去,我
上次没先来找你,有意见;现在先来找您了,嗨,你还有话说——也不知道是什
么心思?!”“得了,姐们,我对你还能有二心?除了男人之外!”她翻着白眼,
大笑着抢过我的包,领着我离开电话亭。
“这回带你去我们租的小屋去吧,免得在宿舍里她们说东道西的!”我随着
她走,一边向她汇报旅途情况。两人一路说着,到了他们租的小房间,房东老太
看见李捷,问她“怎么这两天你们两个白天都不来了?”李捷道:“刚开学,学
校有些事情,挺忙的——我同学来北京玩,我安排她住两天。”然后打水给我擦
洗一把,她自己写了一张条子,让李茫过来回学校去,不要在这儿等她。
李捷要带我出去吃午饭,可是我没有了食欲,我疑畏地看了看那张单人床,
问她:“喂,小姐,有没有备份的床单啊?我想睡觉呢。”李捷诧异地回头看我,
冷笑起来:“你别以为我和李茫成天就贪恋床第之欢的好不好?”我脸红道:“
你们做得,别人说不得,真是直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哎哟嗨纪冰,
我跟你讲,在这些事情上,我向来是很有分寸的,对男的嘛,千万不能心软放纵,
不然你就完了,最后十之八九是人玩腻了,把你给抛弃了!我就老这么吊着李茫
的,不然,他能那样爱我?!”我打着哈欠,说道:“好了,那你们两个都在这
儿的时候,就相敬如宾授受两清?”李捷道:“一般,我们不会同时在这儿过夜
;偶尔的情况,他睡那张破沙发,我睡床。”我又要冷笑的,却忽然止了,只道
“原来如此”。
李捷觉得蹊跷了,坐在床上,指着沙发让我坐,盘问道:“怎么了?你好奇
怪呵,才回去一个月,神经兮兮地又跑回来;而且不先去找你亲爱的夏剑黎先生,
来看望我这个平时不知道扔在哪旮旯的朋友?”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
低了头,说:“李捷,我和他要断了,我就是为这来的......”哭音向我的声音
中渗透着迷漫着。我感觉李捷坐到我身边来,问:“一个月前,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突然起了变故?”我抬起头,没有泪水,无力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从来
就不该开始,他是夏,我是冰,是天注定的不能两全。”“得,夏天就不能有冰
啦?现在夏天冰块多的是;而且,正因为是夏天的冰,才珍贵啊!——说说吧,
啊?让我分析分析哪儿出了问题,OK?”我疑惑地望着李捷,半日,叹气道:“
算了,别在我面前装什么爱情大姐大了,我自己有主意——我不喜欢一点点的勉
强,我会给他要的结果......”“喂喂,你不会去把他骗到长城上然后两个人抱
着炸药包同归于尽吧?”我勉强笑了一下,叹息道:“得了,姐们,我哪儿找炸
药包啊?!”两人笑起来,又絮絮地说了会话,我终于感觉很困了,李捷给我换
了床单,让我躺会儿,她自己在书桌前看所谓的红宝书。
迷迷胡胡地躺在那儿,居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夏剑黎两个面色狰狞地说
话,从来不曾有过的,自己急了,于是就突然惊醒。还是北京又闷又热又湿的夏
日午后,李捷在纸上写着单词。我昏昏沉沉的说:“我要洗澡。”李捷回头来,
满眼的困倦,又道:“才三点多,不再睡会?”我觉得累,就睁眼躺在那儿,盘
算着底下的日子我该如何演一出戏,如何在自己的裂痛中伤害那个曾经最爱我的
人。
隔了半晌,终于起来,李捷张罗着让我洗了澡,看我换了衣衫,又帮着我把
换下的衣服洗了、晾上,我说:“我去找他了!”李捷仔细看了看我,只是说:
“不要紧的。找我还是先打拷机啊!”我心中洋溢着感动,因为李捷没有多说一
句话,因为我们是如此了解对方,默契到一个眼神就可以了解一切的程度。李捷
让我一下子坚强起来。
告别了李捷,一个人等车,上车,然后乘环线地铁,转一线地铁,耳中永远
是城市喧嚣的声浪,视线里永远是拥挤的人群,而在这如水的繁华黄昏里,我感
觉到的居然是一种彻骨的孤独,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丁点的恐惧,或者厌恶,有
的是一点点隐约的疼痛和悲哀,让我想在某个角落掩面而泣;同时又似乎有模糊
的喜悦与甜蜜,为自己能享受和拥有这样一种繁华里的寂寥、热闹中的孤独,让
我为这样因孤独而来的特别又想在抓留不住的瞬间轻轻一笑。
已经到西单了。过道里没有流浪歌手,却有两个老外和一个卖小玩意儿的女
孩子在讨价还价。我走出过道,边上就是西单劝业场了。长安街重复着她每日的
晚妆,人群重复着匆忙,车辆重复着川流不息。在沿公交专线缓缓驶过去的车中,
我看见那么多迷惑、困顿和厌倦的脸与眼——如果选择了北京,如果选择了这样
的生活,我也将是他们间的一员?心想的是晚上的菜、托儿所的孩子和晚归的夏
剑黎?我摇摇头,解嘲地笑,告诉自己:不管会不会是这样的生活,你都已经没
有机会去体验,永不会在北京在未来在夏剑黎的生活中布置如斯的场景上演如斯
的心情故事了。是的,不会了。有些儿遗憾,却又有点儿庆幸,我至少还可以在
自己的生活中期望些未知与或然,不管是苦难还是幸福,至少不会如此浅显易解
——如果人生是一道方程式,我选择的永远是多元与高次,而不是简单的一元一
次唯一解的那一类,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