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文再次睁开眼时,感觉窗外一片寂静,心里些微“格登”了一下,却还
是拿起枕边的表看了看,果然已经过了八点;赶着上课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是
些一二节没课的,或者是有课却不上的,鲁志文属于后者。
鲁志文并不是常这样的,因为他是农村来的,有着不同一般的羞恶心:今天
早上起晚了,一阵罪恶感就袭上了心头。然而他下狠心要和自己的良心做一番斗
争,便又躺下去,想再沉到那个梦里去:梦里,他在上楼,上一座只有扶手没有
台阶的楼,他只是攀着古典的窗格式的扶手往上去,有惊有险的历程,但是并不
知道要上楼去干什么……这个梦他曾不只一次的做过,也许还要不只一次地做下
去。
但今天早晨不行,蒋立信从外面走进来,放了手中的东西,坐下来就点上一
枝烟,又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放了糖,然后打开他的十波段数字调频收音机,
一个男声正在反复地唱着“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鲁志文翻个身,哼一声,算是抗议,这颇象小国家向美国对他们的人权指手
划脚表示抗议一样,抗议者明知并不会产生任何威慑力量,却依然为了某种目的
而要做出某种表示。这一位心里此刻正愤愤的想:他倒正是用歌声来杀我,杀我
的睡眠,杀我的梦了──不过并没有一丁点儿温柔的感觉罢了──这歌不是写一
个女歌迷崇拜偶像的心理的么?怎么让那个男的唱起来了……
鲁志文的思绪在这个初秋的早晨象蒋立信吐出的烟圈一样,起初虽然飘飘忽
忽的,却还有内容,后来便渐渐消散于无形。他起床洗漱,上厕所时看见隔壁的
梁全一手操持嘴里的牙刷,另一只手忙着解裤扣,看见他想打招呼,却颇感费力
的样子,志文忙挤出一朵笑容对付过去。回到宿舍看表,才8:26,志文便拿
了盆去食堂。走在路上,忽然想起这似乎是这学期第一次吃早饭的样子,记忆中
前面的日子是每天起来就匆匆忙忙往教学楼跑的,心里就又是一番感触。到了食
堂,自己刚刚产生的因为可以逍遥从容地吃顿早饭的美好心情一下子就给破坏殆
尽,那儿卖着的只有桶底稠稠的稀饭和几个又黑又瘦的馒头,走出来看见卖小笼
包子那边挤满了人,估计是生多包子少,卖豆腐脑的那对夫妻正在收拾他们的摊
子。鲁志文就转头往小卖部去。
这时的小卖部挤满了学生,都在挑选着适合早餐的东西;小卖部也越来越会
做生意了,早上卖热牛奶,粽子,还有各种饼干,面包,方便面等等,到年底完
全在工作总结上写一句“为满足广大学生的物质进口需要而千方百计进货提价创
造若干效益”了。鲁志文一眼看到那个大五的女生,穿着一件很素净的裙子,那
布常做男人衬衫的,穿在她身上,却显出一种独特的美丽创意来;她的肩上挎着
一只黑色的包,手里拿着些菜票,正在买东西。
鲁志文的心便怦怦跳将起来,却努力走到柜台边,站在女孩边上,看柜台里
的东西。女孩要了一包话梅,一袋金帝巧克力,付了钱,轻轻走出去了。鲁志文
不敢转头看她的背影,只愣愣地想:女生怎么也这么懒?售货员问他要什么,他
才醒过来,说:“来包龙丰面吧!”
拿着面出来,紧走几步,远远见那女生往实验楼那边去了,心想:她是五年
级的,必定没课了,是去实验室做论文吧──女生起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
想着,就同时原谅了自己和那个女生。
鲁志文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会在茫茫人海之中注意上这个女生,以及自己是
怎么通过零零碎碎的观察得出她是比自己高一级的大五学生的结论。那样地关注
她似乎只是因为她那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让自己心动。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在打
水的路上遇到她,那天正落着若有若无的细雨,女生一手撑伞,一手提了两只水
瓶,走到半路支持不住,只好停下来歇会儿。鲁志文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心念
飞转,都想好了台词“我来帮你”,并在想象中去掉了后缀“好不好”,觉得直
接的祈使句式比疑问句式来得更加果断更加动人心弦……一切只是在想象中完成,
他最后当然是看似无动于衷地超出了那个女生。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偶尔会看见她,有些儿低眉顺眼的样子,丝毫没有这
个学校里面大多数女孩脸上司空见惯的自信又骄傲的神情:不仅因为她们考进了
这所名牌理工科大学,还因为她们的数量在这儿是绝对的稀少。不过鲁志文也很
清楚,这个女孩只是一道远远的风景,他没有可能走进去,事实上也从未想过要
走进去。她是自己生活中的一样点缀,就象对门房间里挂着的那串紫色风铃。有
时候铃声清脆地响起来,让他惊觉悦目的铃和悦耳的铃声的存在,然而更多时候
他根本注意不到,也不会刻意留心那一串美丽的紫色风铃。
回到宿舍时,蒋立信正细啜慢饮着咖啡,歌声还在继续,不过不是再温柔地
杀人罢了。鲁志文撕了方便面袋子,蒋立信道:“你怎么还吃这种面?现在都时
兴爱使口可了,统一也还行!”鲁志文微微一笑,道:“俺穷。”他走过去倒水,
摇摇两个瓶,似乎都空了。蒋立信说:“隔壁水耗子来过了!”这时候黄原端着
一杯豆奶过来了,看见志文便叫起来:“你的水怎么一点都不热似的?”志文气
不打一处来,笑骂道:“有你这么讨水还挑冷拣热的么?!我还想泡面呢!”黄
原嘿嘿一笑就溜回了宿舍,那边蒋立信道:“你用我的水吧,还有一点呢,幸亏
我把水瓶藏床底下了!”志文走过去倒了水,就坐下来发着呆等面泡开,一壁想
水的事情。记得刚住到一起的时候,每人都只一个水瓶,志文便常主动替方焱打
一壶,直到后来有一次志文做实验回来晚了,发现方焱居然没有替自己打水,他
便留了心,有几回自己提了一只瓶去打水,方焱倒笑道:“我估计鲁志文也不会
笨到一直替我打水的!”志文又气又羞,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被人如此作贱,对
方焱就此有了成见。后来总觉得一个男生拎一只瓶提水怪难看的,便又买了一只,
他又是一个每天需用热水洗脸洗脚的人,比不得别人可以一周才洗回脚,这样倒
也用得舒心;不想,现在年级高了,人懒了,自己的水就常常要被革命掉许多,
又不愿象蒋立信将水藏着掖着的,只好不时委屈自己,有时一天倒要跑两趟开水
房,方焱自然认为他还是脱不了那个从农村带来的傻气。
鲁志文正在胡思乱想的,忽然听得蒋立信一拳砸在桌上,骂了一句“娘希匹”,
志文知道他不是骂自己,却仍然有被他侮辱的痛感;佯作镇静地开始吃面,蒋立
信道:“妈的,明天补考完了,老子一定要好好的爽一爽!”志文又有被辱的感
觉,却仍然隐忍不发;也知道发了不过是增加无谓的口角罢了。蒋立信是浙江人,
据说和蒋介石的蒋字有些渊源,所以蒋立信虽然对蒋介石的一生不尽满意,却还
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继承了那位在海峡彼岸作了古的蒋先生的口头禅之一。
蒋立信发火的原因是上学期的一门主科居然没及格,被号称四大名捕之一的张恩
泉给逮住了,开学来就一直准备补考,其它的一切都放在一边了。其实他也挺冤
的,比他学得差的学生多的是,可惜大学的考试成绩常常是和平时学习成绩不成
比例的,而且胆大的人总可以在老师眼皮底下做点手脚,胆小而又学得不那么出
色的,偏偏又碰到象张恩泉这样的捕快,也许就只好束手就擒了。当时志文都担
心了一阵子,幸好卷面考了个65分,和平时一综合,居然安全过关。
他们三个有时候半真半假的给蒋立信一些同情的安慰,背后就会幸灾乐祸地
嘲笑,谁让蒋平时牛皮吹得比天还高呢,这样一个教训兴许可以封封他的嘴了;
就象志文今早对蒋立信的一再宽容,他自己颇有施舍同情时的得意和轻蔑。
鲁志文吃了面,就收拾书包想上教室去;蒋立信道:“把我的作业本带去吧;
老师点名的话,就给我请个病假!”志文接了他的作业本,取了饭盆,“嘭”地
带上门,把蒋立信和他的歌声和他的娘希匹之类留在了身后。
下楼时看了一眼信箱处的黑板,一个日期令他心头一跳,“9.12”,九
月十二,鲁志文几乎难以置信:昨天是12号,是自己的生日,自己的二十一周
岁生日竟然过去了!自己居然都忘了!一刹那间他几乎要哭起来,因为自己居然
对自己如此得不负责;同时又深深感谢冥冥中的主,让他偶然地想起自己已经进
入生命的第22个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