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志文上楼发现水来了,就又忙着去洗衣服,一壁洗,一壁想杨爱东的事情。
记得当年杨爱东是个顶腼腆的人,有一回调位子,班主任让他和女生坐,他硬是
不同意,志文就说和女生同桌有什么关系,为此两人竟然吵了一架……可是如今
呢,他和两个女人同居了!志文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兴许还有些妒忌。说起来
自己也曾是女生的瞩目对象,可到现在一个女朋友也没谈上,而杨爱东有两个女
人愿意嫁给他……人的变化快得难以预料,也难以置信,可是自己呢,似乎仍然
滞留在原地,一点变化都没有……真的没有嘛?有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成绩最好
的少年,不再充满自信,对人对生活也远不如当年充满热情了,那时候参加文学
社,担任团支部书记,主持班级的联欢晚会和主题班会,和同桌的方谦讨论人生
理想爱情……现在的自己只是学习,看书,孤寂而单调,心中时常泛起的是空虚
和难受,顾虑重重,哪里有一点象个义气风发的大学生呢?竟然连中学时代都不
如了,可那时又何曾想到过大学,自己的大学生活会是这个样子呢?……
洗过衣服,竟觉得有些头疼,想秋凉渐重,自己一个下午赤脚谈话洗衣,莫
非受凉了。连忙穿袜套鞋,吃过晚饭,却头疼更重起来,自己摸摸脑门,果然有
些微微的发烫。这时他们出去玩的人都已经回来,兴奋地谈论着一路见闻,志文
听了会儿,自觉支持不住,慌忙上床休息。
他们正在说着笑着,志文心里又因杨爱东的电话勾起无限回忆,本又不是那
种随躺而眠的人,只在床上熬时间罢了。不想“病来如山倒”,他因伤了风,头
疼欲裂,痛苦不堪,竟要呻吟出来了。那时已经是十点多,日光灯惨白惨白地照
到床上,感觉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似的。他实在支撑不住,便喊隔壁的黄原,半
天也没动静。蒋立信走过去喊了两声,回来笑嘻嘻地道:“人家已经上床了。”
志文欠了欠身子皱眉道:“麻烦你问他有没有退烧药,我身上热得厉害,头疼得
不行!”蒋立信见他委实难受的样子,忙又过去叫了,回来道:“你穿上衣服下
来去医务室一趟吧──他没药的!”志文道:“不知道谁有,吃一粒也就罢了;
这么晚了,明早再去也不迟!”蒋立信道:“起来起来!怎么还跟个农民似的!
生了病不看医生,喜欢拖啊拖啊的。反正是公费医疗,你怕什么?”志文这一回
并不觉得他的话特别刺耳,倒是有些感激他的热情直率,说的也确实是自己的劣
根性,一阵眼眶发热,几乎难以自禁得要落泪。黄原也边系裤带边走了进来,问
“怎么了”。志文在他们的劝说下,起床穿衣,由他们陪着一起去医务室。
下楼时,郭涛正好上来,听说志文病了,便返身跟上,还摸摸志文的额头,
道:“果然热得厉害,烫人呢!”志文泫然欲泣,自己如此狼狈,丢尽了面子,
却也是热疼不堪,被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医务室值班的小护士已经睡了,有
些迷胡地起来慢腾腾地开了门,问“怎么回事”,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护士带
他们进了里间,给志文量体温,又道:“肯定是出去玩了,着了凉!”志文坐在
那里,沐浴在式微的医院的气味中,便有些宁静下来,听了这话,苦笑道:“偏
偏没出去玩的病了!”蒋立信道:“你一起去玩也就罢了──非要省那两个钱!
你不是还家教么,钱应当不少啊!”志文道:“我同学下午打电话来说有事耽搁
了……”忽然觉得自己可恶得紧,就住了口;努力从脑子里驱赶蒋立信的话,只
因不愿刚刚聚积起来的感激之情被他的几句话又一下子冲垮。
护士先不敢给志文要的退烧药,后来又嘱咐慎用才开了。四个人就又踏着月
色走回来,一路闲闲地说话。志文深为自己害臊起来,心道自己早些来开药也就
罢了,何至如此兴师动众的?不定日后又成为蒋立信笑话自己的把柄。还有黄原
与郭涛的友谊,自己内心深处无法把他们当作知己,因为无法容纳他们的缺点;
这回接受了友情,下回就必须忍受他们的缺点,好比接受了一样礼物,自己喜欢
的是那礼物本身,却讨厌那不够精美的包装,但又断然没有受了礼物退还包装的
道理。
那退烧药颇为管用,志文当夜服了一颗,就捂着被子睡了,夜里出了许多汗
头脑却渐次冷静清醒过来。第二日一早,竟是一如平常了。想去真如被靥了一般,
这病来的快,去得竟也迅捷,弄得志文更加为自己的惊乍害臊起来,好在众人也
未再提。
渐渐的,志文因那一晚而生的感激与友谊也淡化或蒸发,一如往昔地讨厌和
憎恶他们的那些缺点,将自己的心又封冻起来。那一晚的关心曾使这心壁的薄冰
轻易融化,让他感觉自己的脆弱和无助,然而他们的友谊也仅仅能将冰融化成水
而已,并不具有将冰升华为汽或将水汽化的热量;那水后来就又不易察觉地转凝
为冰,包裹住鲁志文的心,让他有些冷漠地与他们保持着真心的距离。这是一个
并不坚实的保护与防卫并举的工事。
自打从天堂寨回来,蒋立信的行动忽然有些诡秘起来:晚上开始迟迟回来,
上教室自修也跑得好早,还时不时拿出一本字帖来练字,并且每每主动地去开信
箱。志文心里嘀咕,却不愿讲出来。这日晚上上自修回来,见方焱正坐在屋里听
英语,便叹口气,放了包,就随手翻起桌上的《张爱玲小说选集》,没看几行,
忽然听得方焱给他自己来了两个耳刮子,虽不甚响,也足让志文心惊。方焱摘下
耳机,也叹了口气。志文道:“怎么了?别那么……”他本想说“别那么吓唬我”,
看方焱脸色不对,忙止了。方焱道:“这脑子里真他妈的有雾还是什么?才背过
的单词就忘了!今天不看了!”志文道:“倒也是,一张一弛,兴许效果会好点。”
忽然鬼使神差地道:“你看蒋立信最近是不是比较反常?”方焱笑道:“怎么反
常法?你丫的就是观察仔细,说来我听听。”志文才说两句,郭涛就走了进来,
听了志文的话,笑道:“一定是那个在天堂寨认识的女生!可是英雄救美呢……”
又讲了一遍别人如何扔石子玩如何差点砸着那女生蒋立信如何护花等等,他们两
个不免笑了几回,三个又计划好晚上如何逼蒋立信道出真话。
夜里大家都上床了,郭涛依计划道:“好,我们现在三堂会审蒋立信!最近
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从天堂寨回来以后,你开信箱勤了,练字了,上自修积极
了,周末跳舞更加注意形象了……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坦白从宽,抗
拒从严!”蒋立信道:“郭涛疯了!我有什么秘密?倒是鲁志文听说在我们不在
的时候偷偷去打听一个名叫王媛的姑娘了……”志文道:“不要转移话题!群众
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耳朵是雪尖的!”蒋立信在黑暗里假作告饶道:“我哪
儿得罪了诸位兄弟,还请放我一马!”方焱按了单放机上的一个键,道:“嗯,
既然被告拒绝坦白,咱们就把那位赵小姐的信拆开念念吧!”蒋立信唬了一跳,
道:“你们怎么可以截我的信?那是侵犯隐私权的!──你们在诈我?”众人都
笑起来。蒋立信道:“合着大伙一起来欺负我了!”众人忙道:“是你对大伙不
诚实嘛!我们也是关心青少年的成长啊!”……
后来蒋立信终是忍不住得意之情,对志文讲了故事,道:“他们那帮人尽想
法儿捉弄人家女生,拿石子飞来飞去的……她是苏州来的,典型的江南女孩子;
父母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她名字叫赵莛萱,是她爷爷取的,是个秀才呢!……
她舞跳得特别好,以前我在舞厅也见过的,却没特别注意,她的字也漂亮,所以
我才练字呢!……上回看到她,忽然就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可能是缘份到了吧,
确实她不是顶美的,可是很有charms,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气质,对不对?……
你怎么还不行动呢,现在学校里的狼可多了,一不小心,你那个王媛说不定就被
人捷足先登了!”志文嫌他讲话粗陋,却还耐着性子听着,又嫉妒,又觉得好笑:
蒋立信居然一见钟情了!那么浮躁的一个人!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大着胆子给王媛
写一封信呢?她偶尔还会在自己的视野里面出现,自己和她擦肩而过时,也总有
些不自然的感觉,这到底算不算爱慕的一种呢?如果不是,怎样就算真心的不可
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