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道:“瞧不出来你还挺大胆的嘛!”蒋立信道:“人家说作家都是流
氓,鲁志文是个小流氓!”方焱也挤了进来,道:“我是小流氓我怕谁!”鲁志
文道:“别挤别挤,王媛打饭回来了!”王媛上楼时从楼梯的窗口朝这边看了一
眼,到二楼时却没再转身,志文心想她是看到自己了,所以不好意思再看,他自
己也挤出重围,开始吃饭。
晚上家教回来,宿舍里面空荡荡的,跑到隔壁去看见黄原正坐在那儿翻《足
球俱乐部》。志文开口就道:“可惜那个假黄原就是皮肤有些黑!”黄原笑道:
“黑怕什么?黑色郁金香嘛!──你是怎么和人讲话的?”鲁志文有些得意地复
述了上午的经历,又道:“我倒奇怪自己怎么那么平静坦然的,而且她居然一点
都不脸红,大方得让我惊讶和失望!”黄原道:“现在的女生都很厉害啦,哪还
会害羞?经历多了,自然就习惯了!”志文道:“你在说啥呢?成心让我睡不成
觉不成?!”两人又笑说一回,鲁志文忽然又想起什么要说,看黄原有些不耐烦
的神情,忍了忍,终是说了出来:“不过,王媛倒是挺波霸的!”黄原摔了杂志
站起来,厉声道:“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这样?!你这哪是诚心追求人家嘛?
”然后就气咻咻地开了电视机,鲁志文怔怔地坐在那儿,不知道他怎么发那么大
火,后来想自己因看了那黄色录像知道了这词却用在王媛身上,确是大不敬的。
可是他有必要发那么大火吗?他看黄原一脸怒气地坐在那儿看电视再不愿睬自己
的神态,忽然心中也怒潮翻涌,起身回屋,生了一晚的闷气,直悔自己藏不住话
,以为黄原是自己可以无所不谈无所不说的朋友,却原来人是天生要孤独的,有
些情感天生要他们一人独自享用的,不管是快乐还是悲哀。他是只刺猬,并未想
靠近黄原取暧,只是想在心理上靠近,就已经被剌得皮破血流的回来,说到底,
孤独是本质而必需的。如果象张楚所唱的可耻,那么整个人类都可耻罢了。黄原
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呢?这个疑问却在他临睡时又冒出来。“黄原是正统的,对爱
情看得比我更加纯洁高尚,所以对我的话反感;自己却又怎么回事,如果是真心
地爱着王媛,就不会说那些话么?难道自己确实不爱她么?……难不成黄原也暗
暗喜欢上了王媛?对自己又羡又妒,所以出口伤人?……”他又一次陷入胡思乱
想的深渊,在黑暗里脑细胞持续地兴奋,这一夜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连忙跑到
校医室去说自己老睡不着,医生开了六片安定给他,说“吃完了再来开,一回开
多了我们可担不起责任”,鲁志文哪敢吃,第二天晚上倒又安稳地睡着了。
底下的日子他和黄原一直未说话,在人多的场合也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过对方
的话头。众人当然不关心他们的事,是以鲁志文有时心想争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自己颇想和黄原重拾旧谊,再看黄原毫不介意的样子,又想凭什么非得自己
向他低头认错呢?于是心又硬冷起来。有时又恨王媛,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和
黄原闹成如此僵局,现在倒好,女友还没追到手,男友倒脱手了,一边恨,一边
又道:“这下子非追上她不可了,不然岂不太亏?一场战争还没打起来,自己倒
损失一员大将了。”
蒋立信已经渐渐恢复了常态,鲁志文又开始诧异于他整天甲状腺亢进的神态,
少不得又自骂了几回:人家不高兴时你害怕人家想不开,现在人家高兴了,你又
容不下人家的快乐了;现在自己正在假想着爱王媛也假想着她是喜欢自己的,又
何必问他们的事情?和黄原已经崩了,郭涛有俞晓棠陪伴,自己也省省心罢了……
那天下午他收到刘钟的回信,心里又是一阵激动,一壁上楼,一壁就感叹毕
竟还是纯真年代的同学和友谊让人欣慰而放心。刘钟先跟他讲自己的生活近况,
说什么大三下学期大四上学期正是“大学生的更年期”,所以他能理解志文的浮
躁和寂寞,又说他自己在北京的一个小公司兼职,每月有三四百的进账,令志文
直羡慕他们在大城市的好处,到最后,倒说了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说杨爱东
在上海嫖娼被抓住,不知道怎么处办呢。鲁志文正在上楼梯,险些一脚踩空,觉
得脑袋哄哄炸开了般,既为杨爱东羞愧,又为他担心。到了宿舍坐下来,将刘钟
的信又读一遍,只是摇头叹气而已,心道:杨爱东还不知道收了自己的信没有,
终于玩出这档子事情来了,那两个女的又会如何待他呢?回想起来,自己待在校
园里面,虽然生活单调枯燥,总还没有这样的危险,学校里的女孩子也要比外面
的好些吧;现在自己离杨爱东是远莫能助,当然近也助不了什么,也只能空空发
几声叹息了。也不愿意讲给他们听,怕他们因此又笑话到自己头上来。
再到周末的时候,鲁志文觉得已经是约王媛出去的时机,吃过晚饭就忙着写
信,约她明晚给自己一个机会,又不知道王媛喜欢不喜欢看电影,只好摸石头过
河地说虽然自己计划看电影,但如果王媛有什么别的主意,自己很乐意鞍前马后
地跟随。蒋立信正在用他的菲力浦电动剃须刀剃胡子,吵得鲁志文写了两个错别
字,只好重新抄录。方焱去找他的北京老乡,因为据说那老乡和他的偶像是一个
实验室的,自然会提供更多的有关林蓝的有什么业余爱好的情报。终于,蒋立信
剃完了胡子,西装革履地去参加舞会了,鲁志文也写好了信,带了门,下楼去投
信。
鲁志文下了楼,正想去女生楼四单元把信给投了,却发现那儿此刻正热闹得
紧。不时地有男生进去,也不时地有一对男女生出来,那情形倒象是在变戏法,
一个男的转眼就变成一男一女了。鲁志文就有些犹豫,摸摸外套中的情书,还乖
乖地呆在那儿呢。
想一会儿,就往校门外走,想去买一份这周的英文21世纪报。黄山路上正是
车来车往的繁华黄昏,志文踩着边上的泥地走,一边胡乱地想着心事:收了这封
信,王媛会怎样呢?会接受自己的爱情么?这是爱情么?他想着便有些糊涂起来,
弄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怎么样开始才算不落俗套,爱到何时才应该勇敢的
说出来呢?他看见路上走过的情侣,心头不觉就涌起妒意,却又开始憧憬着自己
的如许的夜晚了:有一个知心的人在身边,说或者不说,彼此都会了解领会;如
能那样,不也就心满意足了嘛?
这么想着,就已经到了自强书店,在那儿买了报纸,又看了一会儿琳琅满目
的杂志封面,看表已经快八点,便转身欲归。不经意地看见街对面的女子似乎正
是王媛,穿着紫红的外衣,正和一个极面熟的男生说着笑着走着……他不大相信
自己的眼睛,就走到一个安全的角度,一个不会被他的观察对象发现的角度,定
睛再看:那人不是王媛却又是谁?!那个男生赫然就是在澡堂给自己让位子的大
个子男生。王媛正笑着往男生的自行车杠上坐去,男生握着笼头侧了脸,正对她
笑说着什么……鲁志文一阵热血上涌,脸上立时通红,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并且
感觉整个黄山路的行人都看见了他的羞愧,他不敢再看,就沿着商店门前的路往
回走。
一壁走,一壁惊讶于王媛居然已经和别人好了,这个大二的看上去挺平实原
来竟很轻浮的女生!他心间的愤恨渐渐淡化成悔恨:我不是自找的么?我并没有
真心的不可自拔地爱上她,却给人家写情书!见过面后,自己根本没有激动之情,
意识到她不是自己前生的另一半,却依然情迷心窍地要继续!好了,现在报应了!
她选择那个男生难道不是明智之举么?人家看上去比自己强壮健美,大概家庭背
景也要比自己强许多,自己有什么值得她来爱呢?这是一个错误,然而并不美丽,
我妄图欺骗自己,还妄图欺骗别人,好了,现在不必害怕与担心了,一切都可以
结束了,独自发生又独自消亡的一场妄图逃脱孤独感的追逐游戏终于要在羞耻中
谢幕了……过湘皖酒家时,忽然从南面巷子里驶出一辆夏利,在志文脚前“吱嘎”
一声停下来。鲁志文惊出一身冷汗,忙从车前跑过去,一路骂自己道:你若是刚
才被撞了,岂不太不值得,为那样一个女生?!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上了楼,一时不愿意回宿舍,就站在阳台上吹风。天上倒有几颗星星在暧昧
地闪烁着,校园的夜色里有路灯迷离着眼睛,而且全是独眼龙,楼下依然有人群
来来去去……这一切都可以做为谈情说爱的背景,然而现如今和他都不会再相干
了,至少短时间里是不会了。鲁志文又想到那封信,从口袋里取出来,又看一眼
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一阵自嘲和悲伤袭上来,他感觉到心口微微的痛感,骂自
己神经,然后将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直到细碎得无法再分割下去,然后
很女性地将手一扬,便有无数白色的蝴蝶从阳台飞出去,有些向上,有些向下,
最终都难免要飘飘悠悠地往下沉去,倒又象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风中旋着,舞着,
翻飞着,留连着,坠落着……鲁志文有一刻疑心那不是信,不是纸片,而是自己
的心,一颗苍白的心,裂成许多碎片,在风里感伤地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