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时合了日记本,然后默默地洗漱上床,一时又不能入睡,四个人却如约
好般没一个开口讲话。鲁志文一直在想王媛和黄原的事情,本来把他们都放弃了,
从自己的感情消费项中划了出去,然而他们却又接着跑了回来,让他投资情感,
让他难受,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尴尬而痛苦的人生……外面也渐渐安静下来,
寂静开始如刀一般割削鲁志文的情感实体,他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往痛的河里伤
的谷里沉下去坠下去……
他们一个个入了梦乡。方焱又忘了关收音机,外国人正犹自多情地对着他的
耳朵说着异国情话,鲁志文不想听却必须不清不楚地听下去。蒋立信在床上翻身
好重,还不时发出些怪怪的声响。郭涛开始打鼾,细细的鼾声很有节奏,时高时
低,宛如抑扬有致的胡琴。鲁志文睡不着,下床来吃了一颗上回失眠时在校医院
开的安定,又上床躺下,闭上眼开始数数,数到一百九十三就乱了,又从头来过。
郭涛突然翻个身,不打呼噜,说起梦话来:“李盼,李盼,我是真的喜欢你!你
为什么……”然后没了声,隔了几分钟,又继续打起呼噜来,这一回却大有气壮
山河的气概,胡琴单曲似乎换成了交响乐,蒋立信不甘寂寞地用自己的磨牙声和
郭涛的阳春白雪进行对抗……鲁志文听到郭涛的呓语时,惊得几乎坐起来,惊讶
于原来郭涛这些年并没忘了李盼,原来他并不真爱俞晓棠……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情?责备自己关心他人的闲事后,又一次从一开始数数,那一粒安定似乎拒绝发
生丝毫的作用……
鲁志文早晨是从梦中惊醒的,还是那个梦,他攀着没有台阶的楼梯往上去,
然后历尽艰辛站在了楼的顶层,然而一阵微微的风吹过来,他就晕眩了,然后是
美丽的自由落体运动,是的,那姿势犹如一个女性的坠楼,飘飘扬扬地落下来,
优美得令鲁志文晕眩,在他意识到恐惧的时候,他已经落在了地面,有个熟悉的
人影正在朝自己走过来,鲁志文想站起来逃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可是他
没有力气跑动,那人从容不迫地追上来……醒过来的时候,郭涛已经拿了饭盆书
包往外面去,蒋立信一边穿裤子,一边打着哈欠,方焱急急忙忙地拿着卫生纸向
外面跑……新的一天又已经开始了,鲁志文开始思维的同时发觉自己头疼得利害
,叹口气,象个孩子般的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上
课……
星期天的下午鲁志文因为没有家教了,就赖在床上直到下午四点才起来,洗
漱过了,听见他们在隔壁已经开始收看甲A联赛,他不喜欢足球,甚至不喜欢一
切剧烈的运动,身体的碰撞和冲击令他恐惧。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因为肢体拙于运
动而对运动不抱兴趣呢还是因为对运动不抱兴趣而导致自己肢体拙劣,好在现在
是大四了,再不用为自己会在体育课上出丑而犯愁了,不用再理会蒋立信趾高气
扬的神态,不用再理会他们的嘲讽和劝诫……他百无聊赖地找了一本杂志来看,
同时开始埋怨黄原为什么在今天过生日,让自己等着他们看完球赛才能吃饭……
杂志里的一篇叫“狗日的足球”的小说吸引了鲁志文的注意,他津津有味地
读起来,作者有关恋爱和射门之间的类比让他一下子想到自己和王媛的事情:原
来自己就是一个蹩脚的球员,徒有防守的本领而缺乏进攻的意识,终于被那大个
子男生一脚劲射粉碎了自己的梦想;自己不是个球场健将,从而也不是一个情场
好手,原来世界上的一切竟是如此相通……他们看完球赛,一壁叽叽喳喳地说着
大连万达北京国安和上海申花之类的语汇,一壁忙着换衣换鞋准备赴宴。鲁志文
看完小说,又匆匆下楼提了两壶水回来,才和等得不耐烦的他们一道出去。
那天因为说定多出的钱由黄原一个人出,大家就不大顾忌地多要些东西。十
来个人喝过四瓶白酒,一匝啤酒后,犹不肯罢休,梁全又要了一瓶古井贡来。志
文只喝了约一瓶啤酒,脸红心跳得厉害,看他们谈笑风生的,脸上不时机械地装
饰上笑容,极少插嘴。梁全咬着烟道:“底下都喝白酒──鲁志文,你还一杯白
酒没喝呢,怎么着也得陪陪人家寿星不是?大家今个儿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志文有些怕,道:“非喝不可么?”李晓波道:“非喝不可!不兴不给面子,来,
你瞧,黄原本来也不怎么喝酒,今儿咱们陪着,全喝了!你不至于架子比寿星还
大吧?!”又有人附和着,蒋立信道:“鲁志文喝酒是伤脸不伤身,可有量呢!
”方焱道:“哈哈,都说苏北人劝酒不要命的,鲁志文又是农村长大的,酒量更
加不在话下了!”鲁志文心头有些火烧起来,因为方焱说他是农村来的,这个人
平时总在自己面前讲农民如何如何糟糕,民工如何如何坏素质如何如何低,然后
不忘提醒鲁志文是农村来的,是农民的儿子……志文冷冷笑道:“好!今儿个就
舍命陪小人!”众人道:“这话不对,要罚酒的!”志文端了面前一直未动的小
杯白酒,向黄原道:“我祝你他妈的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干!”然后一仰脖全
灌了,众人都拍手叫好,黄原红了半天脸道:“我实在不能喝了!”志文咳了几
声,忙捡菜压酒,笑道:“那就算了!”自己坐下来,李晓波却早给他斟了酒,
道:“鲁志文是条汉子!来!我敬你一杯!”志文的心惊被强烈的心跳掩盖了,
他忽然有些想疯狂的想法,就和李晓波又喝了半杯,这样一来二去的,很少喝白
酒的他竟也灌了五六杯下去,头已经晕了,心跳又快又强,不能自已。他说话已
经有些咬舌了,还一个劲地在盘中找残菜压酒。他们又开始猜拳划令,一瓶古井
贡一会儿就见了底;郭涛离了席,开始唱卡拉OK,志文想离席,却又不大愿意接
近郭涛,便呆呆地坐在桌边,听他们说笑,他们的脸渐渐有些模糊起来。
蒋立信被他们勾起往事,大声道:“娘希匹!大丈夫何患无妻!来,为我们
轻伤不下火线干杯!──郭涛郭涛,别唱什么‘把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
带走’了,来喝酒!──再要一瓶,来一瓶什么双轮池吧!”鲁志文呆呆地看着
桌上狼藉的杯盘,郭涛走过来,笑道:“鲁志文,瞧你眼睛都发直了,一定是醉
了!”志文道:“我脑子清楚得很,我没醉,我只是累!”郭涛又和王志清干了
一杯,王志清道:“方焱,你骗我!我的杯子里哪里是酒分明是水嘛!我没醉呢,
给我上酒!”然后又咕哝道:“我的裤子怎么湿了!”鲁志文和众人一起大笑起
来,都道:“方焱方焱,不要这么使坏嘛!”方焱道:“我分明给他斟的酒啊!
又不是我掏钱,我省个啥啊!”……又闹了一会儿,王志文支撑不住,离席吐了
起来,别人也说不照了,大家可以散了。志文把脱下的外套又穿上,走了出去,
脚下有些打晃,慌忙扶住墙壁,小心翼翼地下楼。郭涛从后面赶过来,扶着他道:
“我说你醉了,还不承认!──醉了的人都爱说自己没醉!”志文道:“我真的
没醉!──我们去趟厕所吧!”
到联大厕所,郭涛道:“你进去,我在这儿等你!”志文却故意回头问道:
“哪边是男厕所啊?”郭涛笑起来,把他推进男厕,道:“这就是啊!”志文进
了厕所,就冷冷笑。出来后,郭涛又扶着他走出联大去,一路说些闲话,志文不
想听,却又懒得制止他。
“你怎么突然就不追那个王媛了呢?”“我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啊!──郭涛,
你太虚伪了,对不对?”郭涛有些尴尬地笑,又道:“你真醉了!什么叫虚伪呢
?有些事情我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准备读研么?”志文正悔自己冲动
失言,不料他这么样转开话题,又有些失望,便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还要读书,可是我也害怕工作。当然还要看我妹妹明年的高考情况,如果
她考上了,我是绝对不会再读的了,我们家供不起啊!──我的自行车呢?是不
是忘带回来了?”郭涛笑道:“你是真的醉了!我们不是一起走过去的么?!”
鲁志文“哦”了一声,跟随他进了校门。夜色下的校园宁静而优美,不时有
低语的情侣从他们身边经过,鲁志文笑道:“还是学校安静啊,外面真吵!”上
了楼,蒋立信已经睡在床上了,呼呼地出着气,方焱在喝水,看见他们进来,道:
“志文也醉了?”鲁志文听他叫自己“志文”,觉得滑稽而好笑,道:“小方,
我没醉!我只是累了!我也不洗漱了,我要睡觉,我心跳得利害……”郭涛向方
焱使眼色,然后小声道:“他真的醉了!一路说胡话!”志文已经脱了外衣在床
上躺下,听见郭涛的话,忽然想笑又想哭,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流下来。
他擦了泪,闭上眼睛,渐渐地也失去听觉,失去了思维能力,潜伏在他体内
的酒精再一次向他的肉体发动袭击,让他渐渐地麻痹,渐渐地入睡……
1997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