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圣诞也就快到了。外面的风雪却一直不怎么成气候,三天两头地
飘一场,却又常常因雨因阳光而迅速化掉了。大家都奇怪这冬天的反常温和,却
又说这样的温和其实也好。只不过有时候下雨结冰,开车反而危险些罢了。李竞
有时候很惊讶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合肥呆了那么久,一个冬天不见得经历上一两
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的,如今居然也有点喜欢白雪皑皑的新英格兰地区的漫长冬
天了──也许没有别的出路吧,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五个月的冬天不会缩短,不
会太温暖,那么她能做的,也就只能是接受并试着去喜欢这样有雪的冬天了。
在实验室作放假前处理的时候,李竞的犹太老板进来,跟她说了声“寒假愉
快”“预祝圣诞快乐”的话也就走了,据说要去佛罗里达度假。李竞难得那空闲,
在网上看了会儿,想起该去中国店买菜,也就全副武装地出来,小心翼翼地开了
一程高速,买了些大白菜韭菜速冻水饺之类,就又开回来。却飘起雪花来了,天
已经黑了,洁白的雪精灵般在车灯打出的光柱里飞舞,就仿佛一群扑火的白色飞
蛾,不问扑火之后的命运。李竞的车技还不是很娴熟,飞雪弥漫的时候,她就经
常感觉岔到别的车道上去了,所幸这个时候路上车辆稀少,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她过了市区,上了高速,路面的雪化得快,也就看得清楚了。
到家,客厅有灯亮着,却不见什么动静。李竞下楼两趟,把东西全部搬上来,
正在脱鞋,电话就尖锐地响起来。她心里发急,连忙甩脱了靴子,跑到电话机边
上拿起了电话。这些日子里,跟罗岩的电话联络越来越频繁,常常患得患失地害
怕错过了对方的电话。
电话却不是罗岩的。吴欣的丈夫打过来的,李竞说了声“我不知道她回没回
来呢”,就忙着试探地去敲吴欣房间的门。吴欣在里面说:“我在。谢谢你,李
竞!”李竞就挂了电话,有些惆怅地去把自己买回的食物往冰箱里填塞。吴欣跟
她丈夫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不知道在房间里面干什么。李竞用微波炉热了点
剩饭剩菜,然后开了电视,一边看喜剧片一边没什么胃口地吃饭。然后到底忍不
住抓了电话打给罗岩。打到家里,四声漫长的铃声后,是罗岩熟悉的磁性、舒缓
而标准的英语留言提示。李竞在听到那一声BEEP之前挂了电话,她不想让罗
岩知道自己如此急不可耐地又在给他打电话了。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又顺手拨了
罗岩实验室的电话号码,更长的铃声,然后是自动留言提示。李竞有些怅怅的起
来,放下电话,看着电视里的画面发呆。起身要收拾碗筷却又拿起了电话,给罗
岩的家里拨了,然后留言道:你在哪里呢?怎么到处找不到你?BYE。这才把
碗筷往厨房送过去。
吴欣从房间里出来,笑道:“李竞你都吃过啦。我出去吃麦当劳算了。”李
竞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却探头往客厅看,果然吴欣跟一个男人一起在门口穿鞋出
去了。她心里恶意地猜测了一番,旋即又对自己道:关卿何事?
李竞自视清高,有时候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的。大学的时候和郭
涛谈了近两年恋爱,虽然也照葫芦画瓢地不时接吻,却从来没有进一步的亲热。
事实是每次郭涛要进一步亲热的时候,李竞总以种种明显或不明显的小动作给拒
绝掉。于是,分了手──李竞一直觉得郭涛是因为这个而跟自己分手的,她伤害
了他男性的尊严,而所谓的“我们不合适”等等不过是“分手常谈”罢了。当初
的她也接受得那样轻松,虽然后来看到郭涛跟别的女生在一起,心里是嫉妒、不
屑、悔痛、好笑……却也很快时过境迁。再后来,别人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的时
候,她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说“没有,从来没有”,那种时候郭涛的影子会偶尔闪
过脑际,却终究聚不成一个完整的形像;再想当初郭涛说“我爱你”的时候,李
竞笑着问他“你能爱我多久?”郭涛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地说:“永远。”……那
样的信誓旦旦,居然在几个月之后也就烟消云散,让李竞叹息的同时又觉得好笑
了。
李竞开了计算机,不敢上网,害怕罗岩打电话来,于是看存在硬盘里的罗岩
的照片:罗岩很深沉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的是一盆隐隐摇绿的文竹和一本微微
泛黄的《忏悔录》──李竞笑他“装大尾巴狼”、“假深沉”,罗岩笑着在那边
承认,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可以原谅”。其实,李竞还是很喜欢这张照片的,
虽然是几年前的了。照片里的罗岩透着忧郁而沉着的气质,跟他如今电话里头的
舒缓、开朗形成一种具有反差的人格美感。她当初给罗岩看的也是大三时候的一
张照片:她穿着沙滩凉鞋,露着美丽的脚趾们;那一阵子她留着长发,额发剪得
整整齐齐;她低眉弄着脚上的一茎柳枝,一副清纯少女的模样──照片是郭涛照
的,侧影,因为郭涛一直说李竞的侧影其实更动人。罗岩看到照片在那边叫好的
时候,李竞狡黠地笑道:曾经美丽过。
是啊,也就曾经美丽过吧。李竞想其实对自己的相貌从来没有真正满意过的:
虽然如今回头看一些旧时的照片,常常惊讶自己那时候的美丽。二十五岁了,常
常不自觉地恐慌起来:一头黑发里的第一根白发,自觉平淡无奇的脸上忽然长出
来的一颗小豆豆,都让她觉得难受,毕竟什么都不是挽留得住的。
李竞看着照片胡思乱想了一会,感觉过去了很长时间的样子,而罗岩却还没
有打电话来,于是就很生气,就拨号上线,连到麻绳BBS去胡乱看。这个麻绳
BBS的说法还是她跟罗岩两个开玩笑开出来的术语,后来又赋予新意:上BB
S等于慢性自杀,这根麻绳也就是自杀的道具了。
李竞上去看了时间,知道也就等了十几分钟,却感觉很长了。既然上线了,
又知道罗岩打电话找不到她时也自会上这里来找,就放心地先自杀起来了。麻绳
BBS去年新开了一个叫“性意识”的版面,一时热闹非凡。李竞出了国,也自
称是个新时代女性了,然而最初看到那些讨论时,还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这
两个月下来,却渐渐无所谓了。版里正在讨论中国男人的处女情结等等,李竞看
了几帖,有些高兴,旋即又觉得自己高兴得没有道理。
正在往其他版面切换的时候,罗岩传了话过来:看什么呢?李竞又喜又气,
回道:在看SEX!罗岩就作“好怕怕”的鬼脸,李竞回笑道:怎么?罗岩回道:
没什么;我们终于可以谈性了,好事!李竞一时笑倒,却回道:放P!……两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传送着信息,罗岩到底忍不住道:下线,我给你电话!李竞对着
屏幕上方的这几个字愣了半天,为罗岩这样的命令口气而捉摸不定。正犹疑着,
罗岩又传了一个字来:快!李竞叹了口气,终于打了“好吧”,匆匆忙忙下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