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岩的声音在午夜里隔着电话线传过来,李竞惊讶于那声音的沉着,舒缓和
磁性。因为估计吴欣已经睡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象是背着大人说话的小孩,
却又不时因为罗岩的风趣而轻轻笑起来。他们讲了近两个小时,外面已经是微明
的天色,却谁都不愿意放下话筒。李竞感觉罗岩象一朵层层绽放的花,繁复的美
丽夹着不断的新奇在眼前不停地展开,让她想到“夜如玫瑰盛开”之类的句子,
却又立刻觉得拿花朵来比喻男性该是很怪异的吧。
李竞来美两年多了,却从来没这样对煲电话粥热衷过。在以前,她甚至很是
嘲笑过自己的母亲和小姨,因为她们常常在电话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真正
是家庭主妇的作风”。李竞认定自己是要做一个科学的女性的,过了这么些年,
再想起少年时期曾经把居里夫人当作自己的偶像,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然而那
样的梦有时毕竟还会依稀招摇着,在她似乎已经注定不可能伟大或者绚烂的人生
里,让她觉得读博士是有意义的。──她刚来美国时,也曾经对电话情有独衷过,
主要是打给父母。第一个中秋节,母女俩在电话两端各自抽噎不止,她父亲在那
边对着话筒不知说了多少温言暖语,才让李竞慢慢止了泪。初来的孤独和恐慌去
后,她慢慢习惯了独在异乡为读书的日子,电话里跟父母又有说有笑起来了。然
而这学期陷入的电话聊天,却有些她说的“主妇”习惯了:跟电话那端的罗岩乐
此不疲地胡聊着,一个晚上的时间常常就不知不觉地流失掉。
这一晚两个人又这样闲聊着寒假的打算。忽然,罗岩就道:“你来我这儿玩
吧。”李竞顿了顿,道:“你那儿有什么好玩的?”罗岩笑道:“开车一小时就
可以到纽约了啊,我们可以看博物馆啊;而且纽约的新年之夜肯定热闹非凡的。”
李竞道:“纽约我又不是没去过。人家都说恐怖分子要在新年之夜挑人最多的地
方进行活动呢!我可还想安全进入21世纪呢──我看不如你来我们这儿玩吧,
寒假里安静得很,绝对不会有恐怖分子出没。”罗岩笑道:“我去你们那儿,住
哪儿啊?”李竞就道:“可以住Motel啊,很便宜的。”罗岩在那边夸张地
叫起来:“你怎么这么残忍啊!”李竞道:“实在不行,可以住我们家嘛──把
你贴墙上就是了!”罗岩道:“你、你、你这个坏蛋啊!”
李竞一时不说话。罗岩在那边补了一句:“我爱你!”李竞嘴角有笑慢慢起
来。 她至今还不敢相信从未谋面的罗岩在电话里对自己说了“我爱你”,而她自
己却还是说不出口的感觉。而也正为了罗岩说了“我爱你”,她却不知道是该和
他见面还是不该和他见面了:如果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使彼此见了面后不满意
对方,也还可以朋友一样地谈笑风生下去;但是说了这样的话,见面就意味着对
这种“关系”的肯定和进一步发展,就再也不能象在电话里网络上那样,拿“这
不过是个玩笑”来给自己找藉口了。只是这样的电话交流,起初还尚有望梅止渴
的功效,如今这功效却渐渐被他们自己发展的抗体给反作用掉了。
从秋假到感恩节前,他们的电话还只局限于打到双方的家里。感恩节前,两
个也曾说起过见面的事情,却都还是心虚的试探罢了。李竞以只有两天假和节后
要交一个Project报告为由拒却了罗岩半真半假的邀请,罗岩也就未坚持。
其实,假期里李竞却并没做成什么,最后还是在又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在实验
室里熬夜写报告。数据本来不理想,报告写得磕磕绊绊,又一边忍不住开了个窗
口在麻绳上混。到了夜里一点钟,罗岩上来看见她,她刚要回他的问候,却发现
自己的WORD编辑器忽然死翘翘了,敲打了半天的图表结论又没及时点存,一
时欲哭无泪,对罗岩道:都怪你都怪你!唬得罗岩不知道怎么回事,忙着小心问
候。李竞只好跟他说了,又问他可有解救办法,说了半天,罗岩也没有起死回生
的办法。李竞只好依言重启了机器,这才能又打开WORD编辑器,前面两个小
时的劳作却都付水东流了。一时却无心再敲打,只在麻绳上跟罗岩心情无比低落
地说上一字两字的句子。
罗岩发急道:“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李竞道:“我在哭!报告写不出
来了,这门课要fail了!”罗岩道:“把你实验室的号码给我!──真哭了?”
罗岩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又问了一句:“真哭了?”李竞倒有些不好意思,却又
感动于他语气里的温存和关切,一时真假不辨地“嗯”了一声。
罗岩电话里就劝她道:“我刚来美国时也曾经哭过。很奇怪,第一第二周,
忙着办各种各样的手续,拿自己蹩脚的鸟语跟人费事地解释说明。老板又一下子
要我选四门课,计算机课的编程作业马上就铺天盖地地下来,那时只能到公共机
房去写程序。那天夜里,跑到机房去,周围都是说着我不懂的英语的外国学生,
往机器里放了一张国内带来的CD,是姜育恒的‘驿动的心’,听到第一句‘曾
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和那熟悉的旋律,忽然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又
怕被人看见,只好趴在桌子上抽噎……在美国读书,压力肯定比国内大,不过一
般熬一熬挺一挺也就过来了,到最后中国学生还不都是拿A嘛!还是去慢慢把你
刚才写的再敲进去吧!”李竞给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道:“原来你还哭过鼻
子啊!以为你那么开朗的人不会呢!刚才我可没有哭,是哄你玩的呢!”那边罗
岩很生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冷冷道:“是这样啊。那我挂了!”李竞一时倒
着了慌,忙着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个跟你开玩笑。其实,我很感谢你,
你的话让我感觉好多了,真的。千万别生气。”罗岩的口气有所缓和,却只道:
“那好吧。也不早了,你赶快写报告吧,我也再干点活就回去休息了。也别在网
上挂着了,早点写完了回去,哦?”
李竞当夜写完了报告,从门底缝塞到教授的办公室里,这才回家来。外面天
色微明,蛋青天空里漂着的几絮浮云也仿佛还在半睡半醒着。一路还没什么车辆,
她倒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速度,在一个STOP标志前也忘了煞车,待到醒悟过来
猛踩车闸,却已经停在路心了。一时慌乱地四看,并没有警察,也没有其它过往
车辆,忙着死命打了方向盘,重新慢慢开起来,一颗心却在嗓子里乱跳了半日才
下去。
睡了一整日,起来时已是黄昏“肚子”愁,就又懒懒地做了饭菜,就着喜剧
片吃了。百无聊赖地,早晨的惊险却依然在心头萦绕不去,很想找人说说才好。
吴欣不在家,她就打电话去找罗岩,却不在;又找大学同学没心没肺地说了一会
儿也就罢了。却又打罗岩的电话,仍然不在,心里就怨忿四起的样子。看着外面
的天色,李竞忽然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如此急切地要跟罗岩再说话、希望再得到
他温柔而又微带命令口气的安慰和关怀。
她上网混了一会儿,碰到一个颇聊过几次的男生,一时疯言疯语的,那男生
就在那里吻她的小手,给她送玫瑰,跟她跳起探戈来了。罗岩就是那时候突然闯
了进来,李竞愣了愣,却依然跟人搞笑下去。罗岩问她报告写得如何,李竞故意
漫不经心地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罗岩为自己嫉妒,感觉自己就象早晨在
STOP标志前忘记停车一样,如今忘记怎么在和网友的交往里适时而止了。
那回的电话里,李竞说完了早上的事故,罗岩劝解了一番,然后忽然就道:
“以后在聊天室不准跟别人那样了!”李竞有点想笑,却又有点害怕,却到底嗔
笑道:“干嘛啊?你嫉妒了?”罗岩也笑道:“是!”李竞继续笑道:“你还没
说你喜欢我,没说你爱我呢!”罗岩就笑道:“爱你在心口难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