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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寒

施雨


 
                                1

  何小寒把自行车的龙头一扭,拐进一家医院的大门。下午五点正是下班高峰
,归心似箭的人群如一窝蚂蚁涌出医院的大门。她倒行逆施,左躲右闪,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独劈蹊径,向一条下坡的路滑去。她侧着头,仔细辨认一排排建筑
物的芳名,希望看到“进修楼”的字样。“进修楼”是本院专门提供给进修人员
和医大实习生的栖身之处,何小寒将进驻“进修楼”,开始她的实习生涯。

  正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她的自行车已从右边的车道侵入左边的车道。“
砰,哗啦啦。”她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早已飞离自行车车座儿,
栽在一辆迎面而来的摩托车的主人怀里。她趴在摩托车上半晌动弹不得,胸脯撞
到车把手了,痛得钻心!她丝丝地吸气,泪珠在眼里不停地打转。

  “怎么啦?伤到哪儿了?”骑摩托车的男人见她赖着好半天不起身,发觉事
态严重。

  “你?竟敢撞我!”何小寒缓过劲儿来,赶紧推开眼前的男人,又羞又气,
伤到哪儿了?能告诉你实话么?

  “是你自己撞上我的。”骑摩托车的男人不急不恼不紧不慢,一双细长的眼
睛是笑非笑。

  “难道我会用自行车撞你的骑摩托车?”她柳眉倒立,杏眼圆睁,朱唇微颤
:“一派胡言!”

  “那你,那你明知道我骑错了还来撞我?”她一反常态强词夺理,不知是痛
傻了还是气糊涂了。

  “好男不跟女斗,今天算我倒楣。”骑摩托车的男人不怒反笑,大概何小寒
是他遇见过最难缠的女孩儿了。他支好车,蹲下来,替她拾起散落一地的什物。
他把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捡回到她的箱子里:海螺,雨花石,玩俱熊,布娃娃
等等,他回头望了她一眼,怀疑她是不是只有八岁。

  “请问‘进修楼’怎么走?”她看他没有恶意,又将功赎罪,口吻也客气多
了。

  “你是医大实习生?”他瞧见了她胸前的校徽了,仍不敢相信。如此冒失,
晚上还得抱布娃娃睡的女孩可以当医生?天晓得!他摇摇头,告诉了她去“进修
楼”路线。看她一路摇摇欲坠地骑远了,还不免让人担心是不是又撞人了,撞电
线杆了或撞树干什么的。

  实习的第一天是茶话会,其实就是训话会,做了半辈子学生了,谁都明白这
种程序。院长,书记轮番打官腔,溅唾沫。何小寒选了一个离院长书记最远,离
瓜子水果最近的位子落座儿。她边啃瓜子边装着极驯服的样子,时不时点一点头
以示支持。没想到院长是位女性,内科主任,内分泌专家。何小寒不觉多看她两
眼,好一个沉静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知性美的女院长!院长的目光也与小寒的
频频相遇,双方都很友好地微笑着,小寒不敢太卖力地啃瓜子了。院长有一双细
长美丽的眼睛,很多情的样子,年轻时一定足以颠倒众生。

  “你们来我们医院实习,就得遵守我们医院的规章制度。”书记开始训话:
“医大和你们的父母把你们交到我们手中,我们就有责任保证你们实习生活顺利
,安全。其它的我就不多说了,要强调的是,天黑以后谁都不许去医院的后山。
听到没有?”书记神情冷峻,目光锐利。

  “听到了。”一干实习生二十个人的回答,声量还不及平时一个人打喷嚏大
声。真是的,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得像小学生一样回答,没劲儿!

  “我再重申一遍,后山是发生过奸杀案的,你们千万不要好奇!尤其是女生
!”书记刀子一样的目光在四个女生脸上肆无忌惮地砍杀,在小寒脸上,他又追
加了几刀。“这个女生最让人放心不下!”书记心里嘀咕:“这女孩怎么长一对
桃花眼?”小寒明白书记的意思,好气又好笑,翻了一个白眼正好和院长的目光
又对上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料到院长回给她的微笑中有种理解的宽容,她
不得不对这位女院长刮目相看。很多女领导比男的还会端架子,一副不可一世的
模样倒足味口!

  
                                2

  实习队里四个女生和十六个男生,被分成四组,分别在内科,外科,妇产科
,儿科实习。每组一个女生四个男生。小寒第一科轮转被安排在外科。外科早会
,常规医生护士交接班后,林主任说了一些欢迎医大实习生的话,然后公布那个
实习生跟那个带教。散会后,大家纷纷离座儿。小寒同组的四个男生都尾随着自
己的带教,有说有笑地离去了。小寒左顾右盼,不见谁在等她,她只听见林主任
说带教是高医生。高医生是哪个?长得是圆的还是扁的?也许那个高医生也不知
道何小寒是男是女。眼看一屋子人都走空了,才见一个身材适中,面貌清爽,笑
容可掬的男医生走近前来。

  “高医生。”小寒毕恭毕敬地叫一声。

  “我不是高医生,我姓韩,叫韩威。高医生在那边等你呢。”韩医生朝门口
的方向一指,顺著他的手势,小寒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位高医生的确好高,身上的
白大褂像是从他弟弟那儿借来的,又短又小十分滑稽。小寒笑吟吟地到高医生跟
前,仰头定睛一看,笑容僵在脸上。这高医生不就是前两天与她相撞的骑士么?
冤家路窄!高医生这时也才明白过来,他将带一个女徒弟,蹙着眉头一脸不乐意。
高个儿的人常常会含胸驼背,可这位高医生不仅背挺得笔直,连脖子都梗得直直
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他的眼睛细而长,瞧她的眼神极不信任。僵持了好一
阵,高医生对她稍稍抬抬下巴转身就走。小寒心里叫苦不迭,巴巴地跟在他后头,
一肚子委屈。高医生一定是不相信她可以干好活,好强的她想:“总有一天,我
要让他对今天的不屑道歉!”

  高医生在一间加护病房门口驻足,小寒也忙住收脚。

  “你先把她的管拔了,我就来。”他用食指点一点加护病房,又点一点小寒,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拔管啊,不应该比插管更难。小寒手巧,外科打结一分钟
可打九十个,全班第一。动物手术她也做得个个漂亮,带手术的外科教授说:“
小寒啊,你是拿手术刀的料。女孩子做外科太累,干妇产科正好。可惜我唯一的
儿子已经娶亲了,否则我要你做我的儿媳妇。”老教授的好意小寒心领了。加护
病房唯一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面部浮肿皮肤黄疸。她沉沉地酣睡,面
容安祥。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定定地看着她,一脸倦意,
是疲惫憔悴的丈夫。小寒走近病床,中年男人朝她点头苦笑。她明白,久病床前
无孝子,难为这位做丈夫的了。病人全身上下能插管的地方都插着管:氧气管,
鼻饲管,点滴管,腹部刀口引流管,导尿管。到底高医生要她拔的是哪根管?她
后悔刚才没有多问一句,拔错管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此刻正好是早查房的时间,
每个主任主治身后都有自己的随从跟班:住院医生,进修医生和实习医生。小寒
在纷杂的过道病房之间探头探脑,寻觅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她在病历架前看
见高医生,几乎同时高医生也看到她。

  “管都拔了?拔了就送太平间。”不等小寒回答他又说:“你拿去,这个病
历是她的,写一份死亡报告。”小寒接过病历指尖发凉,那个病人是死人?刚才
她用手触摸的是一具尸体?!她恐惧得无以复加。不是没见过尸首,四年级时她
选修法医,全班只有她一个女生。医大课程本来就繁重,必修的都忙不过来了,
谁还有余力去选修?再说法医课教的是鉴别自杀他杀,区别第一现场第二现场,
幻灯片中的死者有的面目无比狰狞。可那是有思想准备的,不像刚才,毫不知情
的情况下触摸一具尸体,心里很不舒服。

  小寒再次来到加护病房门口,她努力调整一下心态,深深地吸口气,迈了进
去。毕竟是刚出校门的姑娘,无论怎样坚强,还是忍不住手脚发软。

  “对不起!我要把这些管子都拔了。”说完小寒耐心地等待这个神情呆滞的
男人做出反应了,才动手。小寒着手拔管,男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有针眼的地
方他便揉一揉搓一搓,一双骨结粗大的手在死去的妻子身上流连。死者皮肤浮肿
苍黄冰冷,阴森丑陋,那个解脱了的灵魂应该美丽得多吧?她想。拔完管,她叫
工友把死者送去太平间。

  望着病历,小寒竟无从下笔。病历是知道怎么写的,可是教授没教过怎样写
死亡报告。搜肠括肚抓耳搔腮终生一计,她跑去护士办公室。

  “请问,有没有这一两天死亡的病历还没送病案室的?”她找到一个面善的
小护士,小护士刚出师对实习生不敢不卖账。年长的也不赖,大浪淘沙走过千山
万水,有脾气也磨平了。只是千万别找上中年的,中年护士身负重职又处在更年
期,撞到枪口上只能怪自己眼神不好。

  “有。”小护士果然亲切温和。她抽了一本病历递给小寒。

  “谢谢!”小寒回给她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到医生办公室,打开病历,
首页就是一张死亡报告。小寒心里不住地叫好,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机灵。接下来
的功夫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瓢画好以后,她不甚满意,信手拈来一些修饰,果然
文情并茂。

  “没写好下午再写,得上台手术了。”高医生来得正好,小寒喜形于色。

  “写好了,写好了。”她殷勤地把死亡报告递上。前两天自己没表现好,以
后得提着脑袋做人,带教有生杀欲夺的权利呢,实习成绩不好,分配会受影响,
不可大意!高医生接过死亡报告,很快溜了一遍再慢慢细读。小寒心中暗喜,高
医生一定被自己的文采打动了!高医生的目光从死亡报告移到了小寒的脸上,他
的目光有一种温柔的怜悯。小寒有些感动了,心头像是被一根羽毛佛过一般酥痒。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脸上有一种竭力压抑的笑意。最后他显然再也压
抑不住了,“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在写散文啊?死亡报告不需要这样抒情的。”说罢他乾脆肆无忌惮地大
笑起来:“死亡报告记录的是抢救过程,要求准确客观,这是有法律功效的文件
。”小寒的脸极度充血,火辣辣地狂烧,恨不能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

  “没关系,下午我们一起写。现在得赶快上手术室,麻醉师打电话催过了,
走吧。”高医生打个快跑的手势,小寒只得跟上。

  
                               3

  手术是胃大部切除。术中大部份时间是在对付胃大弯小弯那一丛丛的血管,
不停地重复:钳夹,切断,缝扎。林主任主刀,高医生第一助手,小寒第二助手
,小寒对面是递器械的护士。高医生手指修长灵巧,速度很快,小寒拼了小命才
跟得上他。在外科实习过的人都明白,出色的外科大夫都有一把又快又准的刀。
准,是少伤及周围组织。快,是让手术野暴露的时间短,减低术后并发症的发生
率,如感染,肠粘连等。实习生给人打下手的命运常常是:持续性拉勾,阵发性
挨骂。

  “用力拉勾!没吃饭吗?”

  “看到出血了没有?怎么不快点夹住?”

  “线头留太长了!到底会不会剪线?”

  “剪太短了!线头脱落会大出血!你知不知道?”给外科一把刀打下手,那
得磨厚脸皮,任人叫骂。咬紧牙关,死活不还嘴。幸亏小寒也不是等闲之辈,第
一台手术没挨过骂。

  第一次和高医生同台手术,高医生给小寒留下不灭的印象是他修长美丽的双
手!她记得看过一幅西方油画,名字就叫《外科大夫》。画中一位年轻的外科大
夫身穿绛红色的睡袍,左手的拇指随意勾在腰带上,其它四个指头自然下垂,那
手美丽修长,有惊人的魅力。高医生的手绝不亚于油画上的,同样给人无穷的想
像力!好几次,小寒看得发痴,差点把高医生打好的结给剪掉了。

  上班第二天就碰到值夜班。上半夜很安静,小寒把该写的病历,病程记录都
写完了。她到护士办公室找夜班护士聊天。

  “今晚好安静哦!”小寒有些无聊。

  “呸!呸!乌鸦嘴!”夜班护士小汪忙打岔:“这种话不能说的,一说就得
忙通宵,信不信由你。”

  “迷信!”小寒觉得好笑,还有这种说法?

  “别不信!还有,你不能提那些不乾净的东西,一说就会把它们引来。”护
士小汪神秘兮兮地说。

  “小汪,瞎说什么?人家刚来,别唬何医生!”高医生在小寒身后忽然开口,
倒把小寒吓了一跳。

  “就是刚来我才要教她的呀!”小汪抓住小寒的手,压抑着声量说:“何医
生,告诉你噢,医院里冤魂多,夜里上上下下在楼梯口飘,你们实习生的值班室
就靠着楼梯。”

  “唉呀,别吓我!”小汪话未说完,小寒忙用手捂住耳朵。她感到一阵凉意
正从脚底往上爬。

  “不怕,不怕。”小汪拉下小寒捂住耳朵的手:“白大褂可以避邪!晚上睡
觉前,把它挂在蚊帐钩上,那什么都不用怕了。”

  “真的?”小寒半信半疑。

  “相信我!准没错儿。”小汪笃定地点头,小寒心里还在发毛。

  夜查房后,准备就寝。小寒在进实习生值班室之前,不放心地瞧瞧旁边的楼
梯口。

  “我的值班室就在你隔壁,有事叫一声就听得见。”高医生看出她胆怯,他
看她进了自己房间,才离开。”小寒脱了白大褂,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想想不对
,又把它挂在蚊帐钩上。她决定合衣躺下,万一有急诊,不用穿衣服比较省时间。
小寒认床,翻来复去难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朦胧,恍惚之际,她隐
约见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至床前,白色的影子在床前晃来晃去。“吊死鬼!”小
寒触电般惊醒,同时放声尖叫。叫过之后马上清醒,清醒之后才看明白,白色的
影子是自己挂在蚊帐钩上的白大褂。睡前忘了关窗户,夜风吹着白大褂晃来晃去,
她失笑。刚刚冲上脑门的热血尚未退尽,她听到敲门声。

  “何医生,发生什么事了?”高医生沉着低宏的嗓音在门口响起,他的声音
透出关切,小寒感到安慰。

  “没事!没事!对不起!我做恶梦了。”小寒如实回答,偷偷吐了吐舌头。

  “别胡思乱想了,快去睡吧!”小寒清楚地听见高医生回房的声响,原来隔
音这么差,高医生一定是被她的尖叫声吓醒的。

  这一闹,小寒睡意全消。大约过了把个小时,她听到走廊有跑步的声音有远
而近,接着她的房门被拍得震天价响。

  “何医生,412三床呼吸困难!”护士尖声喊叫。小寒听出是护士小陈的声音,
她是下半夜的夜班护士。小陈拍完小寒的门,再去擂高医生的。叫值班医生有规
矩,先叫实习生再叫住院医生,住院医生处理不了再叫值二线班的主治,有大手
术或有病人死亡时才叫值三线班的主任。主任值班可以在家里,有事一个电话挂
过去就好。常常主任被叫来只是在病人死亡证明上签个字而已,难怪主任们会发
牢骚,说是从被窝里给挖出来就是为了赶见病人最后一面。

  小寒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奔向412房。412房不属小寒和高医生管,她又
是新手,看三床的女病人面孔发紫,在床上碾转挣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极度
恐惧地大睁着眼睛。除了给氧,她不知还能做什么。眼看着病人要断气了,她自
己也紧张得忘了呼吸。高医生终于赶到,他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小寒还弄不清怎
么回事,他已经一把扯下病人颈前部渗血的纱布,用剪刀呼拉一下剪开颈前部刀
口的缝线,一大块暗色凝固的血块被掏出来。不一会儿,病人安静了,呼吸平稳
面色如常。小寒和高医生把病人送到手术室,重新缝合颈部的伤口。

  “甲状腺手术的病人最怕出血。”边缝合高医生边对小寒说:“出血后血块
压迫气管,病人会很快窒息死亡。给氧是对的,但不能解决问题。”

  “今天要不是你来,病人怕要死在我手上了!”小寒心有余悸。她看了看上
了麻醉的病人一眼,病人好像睡熟了。

  “没关系,医生的经验都是这样得来的。见过的病例就有印象,以后再碰到
就知道如何处理了。有些病例会记住一辈子。”高医生留着病人的皮肤给小寒缝
合:“今晚小陈立了大功,要不是她及时发现,病人现在大概要送太平间了,你
又要写死亡报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提起死亡报告小寒就不禁脸红,第一
份死亡报告写得让人笑话,她实在忘不掉那种窘迫。

  第二天早会,小寒交完班,照例请带教老师高医生补充。高医生补充报告了
凌晨刚入院的一个病人。小寒大吃一惊,她怎么不知道有新病人入院?早会后,
她问护士小陈:“来病人怎么不叫我?”

  “高医生交代过不要叫的。”小陈脱了白衣白帽,匆匆下班回家去了。小寒
好抱歉,新病人入院处理本是她份内的事,让高医生代劳过意不去。她对高医生
说:“刚入院的病人病历我来写吧。”

  “我已经写过了,没事你早点回去补个觉。”高医生微笑:“昨晚听小汪瞎
掰,睡不好?告诉你别听她的。我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都平平安安的,别自己
吓自己!”唉呀,什么都瞒不了他,她想。

  “可是,下夜你是没合眼啊,是不是我一语成签?”小寒还记得小汪的话。

  “值夜班,百分之九十的晚上没法合眼。一有时间就抓紧睡,说不定下一刻
就有急诊手术,体力和精力都不能差。”临了高医生加了一句:“如果习惯晚上
抱玩具睡,可以把玩具带到值班室来。”小寒傻呵呵地看着高医生离去的背影,
不知他的所言是真是假。

  
                                4

  实习队四个女生中,只有小寒还没有男朋友。如今二十来岁的女孩,身边没
有男朋友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起码说明你魅力不足。临出校门还有大胆的男
生不死心,危言耸听:“就要变老处女了,于其到社会上造成公害,还不如给我
收藏。”小寒应该不能说是魅力不足,她丽质天生,最美的倒不是五官如何出众,
而是内在涵养所散发出来知性美的光焰。这种摄人的气质才是美的焦点,这种美
给人超然脱俗的清雅,也给人朦胧和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人们认为这就是清高和
傲气。清高和傲气像一堵墙,把许多男生挡在墙外,敢于翻墙越壁的又未必称心
如意,只好一再蹉跎。

  医大女生在医院里本来目标就不小,名花有主的自然是死会了,小寒便成了
众矢之的。医院里的王老五们个个摩拳擦掌,纷纷与医大男生成了莫逆。几乎每
个实习队的男生都被追问:“你追没追过何小寒?为什么会失败?”被问多了,
男生们也会胡绉瞎编。结果,越传越奇,什么版本的故事都有,小寒成了个谜。

  每天上午都是手术科室的预约手术,手术室的洗手处都是人满为患,洗手得
排队。换好洗手衣的小寒站在高医生身边,等着洗手处有人洗毕空出位置。冷不
防,高医生的肩膀被另一个医生大力地推了一下,高医生一个趔且撞到小寒,小
寒不经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高医生面红耳赤忙伸手把她拉起来,大家看好戏
似地哄堂大笑。高医生在手术室的走廊里追打那个故意推他的医生,换来手术室
护士长一阵好骂。小寒觉得无聊,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玩小学生的把戏!丢不丢
人?

  “你们这台手术要过点了,中饭谁需要食堂加菜?”工友过来问。除了高医
生,没人需要。小寒饭量不大,对菜的要求也不高,一碗热汤就满足了。下手术
台时高医生对她说:“手术过点医院有额外加菜,你去食堂取菜就好,不必付钱
。”小寒端着一大盘菜才坐下,实习生林强和韩威医生也端着饭碗过来。韩威医
生就是外科第一天给小寒指点迷津的那位,他是林强的带教。他们今天手术也过
点了,食堂里没多少人在吃饭。

  “嘿!小寒,你哪里买的菜?大鱼大肉的。我只买到几根青菜。”林强的眼
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不是手术过点都有加菜吗?你们怎么不去要?”小寒大惑不解。

  “那是主治以上的医生才有资格的,高医生把他自己那份给你了。”韩医生
酸溜溜地说。

  “他把菜给我,那他吃什么?”小寒食不下咽,好后悔自己冒失。

  “放心!他饿不着,家里有专门的人侍候着呢!”小寒不喜欢韩医生说话不
友好的口吻,她不希望有人当她的面说自己带教的不是。再说,这是人家的私事,
犯不着说三道四。

  “小寒,这么多菜你都不吃?”林强的眼睛快掉到小寒的盘子里了。

  “给你吃吧!”小寒把盘子朝林强面前推。

  “谢谢!”不一会儿,林强就不客气地吃个盘底朝天。吃完抹抹嘴还说:“
高医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心疼,你都没怎么吃。”

  “他要是早知道怎么讨好女人,老婆就不会离婚跟人跑了!”韩医生的话已
经相当歹毒。小寒不哼声,端起空碗走人。原来,高医生不但结过婚,而且还离
了婚。离过婚的男人哦!小寒忽然觉得高医生离她好远好远。

  高医生负责外科实习生的教学。下午,他示范女性乳腺检查的手法,以及乳
房纤维瘤,脂肪瘤和乳腺癌的区别。女病人三十多岁,需要切除乳房纤维瘤。四
个男生趋前,认真地围观高医生的示范检查手法,小寒留在原处。高医生上身前
倾,修长的手指按在女病人下垂塌瘪的乳房上。他边讲解,边抬头捕捉五个学生
的眼神,看看是不是都听懂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女性,被检查的女病人泰然自若,
反而是小寒自己,莫名其妙地心虚脸红。好像接受检查的是她,浑身不自在,惊
慌躲闪的目光又和高医生的撞个正着。他不解地又看了她一眼,停顿了两三秒,
才继续说下去。小寒在心里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她本是训练有素的医生,医生
看病人的身体就像看道具,看科学,不应该有任何杂念,无论她,男生们,还是
高医生都应该是这样的。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下午她特别敏感,脆弱而且爱胡思
乱想,难道是因为中午受韩医生的话的影响?她的思路杂乱无章,像一个失控的
电动玩具。

  当医院里的单身汉们在小寒背后津津乐道时,高医生多数只是竖着耳朵听。
一方面,他和别人一样对她好奇。另一方面,他因为是小寒的带教,也变成了众
矢之的。说什么都不讨好,乾脆闭紧嘴巴。对小寒,他无法不动心。活了三十三
年,第一次对女孩这样留心,这样挂念。高凡伟生长在军人家庭,父亲是山东人,
南下干部,母亲是本地人。从小他像军人一样被严格训练,第一次婚姻听从父母
之命,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孩结成连理,谁知仅仅一个月竟以离婚收场。这样的
打击,使他迟迟不敢再动凡心。但高凡伟毕竟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男子,寂寞了那
么久,忽然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一个何小寒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他方寸大乱。基
本上高凡伟不懂女孩的心理,也没有追女生的经验。对小寒,他不知所措。那天
下午,小寒跌倒在他怀里时,他已经很难把她从记忆中抹去。当他知道他是她的
带教时,说不出的惊喜和慌乱,一时紧张得无法面对她,居然让她一个人去对付
那具是尸体,自己躲到一边苟延残喘。他明白,林主任的安排是有居心的,朝夕
相处近水楼台,希望他们能成好事。但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事
业再好,都无法掩盖这个污点。他不可能希望小寒无视他离了婚的历史,他同样
明了自己不会是未婚女孩的第一选择,更何况是小寒这样出众的女孩。所以,他
不敢放胆去爱,不敢像医院里其他医生那样光明磊落地去追求。他压抑自己,不
要流露太多的感情,怕把她吓跑。可是,越是压抑,心头的盼望越强烈,每天和
她相处的八个小时倒成了甜蜜的酷刑。

  
                                 5

  没有值夜班的实习生,晚上可以不去病房。但除了有约会的以外,大家还是
去了。白天手术忙,没写完的病历,病程记录得用八小时以外的时间去补。再说,
常常用业余时间工作,被带教,主任看到会有好印象,将来的实习分数和评语才
会好。实习分数和评语好,毕业分配才会好,现在的学生精得很!

  夜班的晚上,如果没有病人,小寒会和高医生聊天儿。不过,最近与高医生
聊天儿的事都轮不到她何小寒。小组里的四个男生总是如影随形,缠着高医生不
放。高医生有许多故事,让男生们十分着迷,他们崇拜高医生多过他们自己的带
教。

  “肾移植术不难,难的是找到血型相同的器官捐赠者,和怎么克服移植后的
器官排斥。肝和心脏移植也是,很多病人病情严重,到死都没有等到适合的器官
捐赠者。中国人保守迷信,死了还要保全尸,多数人不愿捐献自己或亲人的器官。
还有,病人死后的尸体解剖。尸体解剖对医学的进展很有帮助,临床上的误诊在
尸体解剖中可得到纠正,下一个病人得救的机会才比较大。”高医生没忘给学生
们适时灌输医学知识。

  “那些临刑的犯人就不保守迷信了?”一个男生又问。

  “有些人是真正的悔悟,要为世人做最后一件好事。有的希望自己可以活得
更久一点,那怕只是身体的一部份,什么想法的都有。”高医生的目光不时越过
男生们的头顶,飘向埋头书写的小寒。

  “从中弹死亡的犯人身上取器官,怕不怕?”小寒停笔仰着目光,问高医生。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女孩子就是胆小!怕听的话把耳朵捂起来好了。
”另一个男生回头,不屑地斜小寒一眼。小寒不服,白了他一眼。高医生像注射
了强心剂,从椅子上站起来,长腿一跨,坐到桌子上去了。这样的高度,他可以
把小寒看得更清楚。

  “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点取到肾!医院里病人打开腹腔等着呢,
我们都算好时间的,没有时间紧张害怕。”

  “取肾给麻醉吗?”林强问。

  “不用。行刑后的犯人被抬到专用车上,我们得等到犯人脑死亡后才动手,
他没有知觉了。这是人道!”

  “整个过程花多少时间?”小寒忍不住又问,她很想知道,像高医生这么快
的手,创造的是怎样的奇迹。

  “你猜猜看?”高医生笑逐颜开,卖了一个关子。

  “十分钟?”从皮肤到腹腔七层组织结构,还要剥离肾周围组织,接扎血管
神经。十分钟已是奇迹了,她想。

  “三分钟!”高医生话一出口,他面前五个学生的下巴都掉了下来。“那时
候不能用在手术台上手术的那些标准步骤,一刀下去就得到腹腔,然后马上取肾。
肾脏得保存在冰袋里,换一辆军用吉普,一路马不停蹄回医院。”

  “值班医生,门诊有急诊!”大家还在想像着把自己换成高医生去取肾,沉
浸在那个如火如荼的时刻,突然护士打老远扯着嗓门把话扔过来。

  “好哩,今天就到这儿!小寒,一起去门诊!”高医生情绪高涨,细长的双
眼熠熠发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小寒就是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病房去门诊的路蛮长,要经过一片小树林再下八十九级石阶。石阶呈弧形弯
曲,两边有短墙,墙头花木掩映。若在白天,这里是个美景。但在深夜,却是罪
恶的源地。不明不暗的路灯,惨白阴森,不知何时会有图谋不轨的人埋伏在暗处,
侍机行事。已经发生过好几起抢劫案,都是病人家属中埋伏。平时,男生都不太
敢单枪匹马走这段路,更何况小寒她们女孩子。

  夏夜,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不知名的虫子吱吱乱叫。小寒心虚虚地一步一步
下台阶,眼睛的余光不时扫过那些花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发生任何事。虽然
身畔有高医生作陪,她还是一步一颤。冷不丁,“喵呜。”一声,一只野猫从墙
头花木中一跃而出,在他们脚下一闪就不见了。小寒被这突然的意外吓了一跳,
脚底一滑,一步跨出两三个石阶,人不由地向前扑去。幸好高医生就挨在身边,
及时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才没跌落。虽是有惊无险,却也花容失色。她冰凉的小手
被攥在高医生温暖的大手中,直到进了门诊大楼。

  回病房的路上,高医生很自然地执起小寒的手。小寒有些难为情,往回抽了
抽手,没收回来,她只好随它去了。上阶梯总是比下阶梯容易,每级都看得分明。
他们牵着手拾级而上,不久,病房大楼已在眼前。这条路,白天黑夜高凡伟反反
复复不知走了多少回,从来都没有像今晚,短得让人气愤!回到病房,刚好主任
来了,大家一起夜查房。查完房,回到医生办公室,值班护士朝他们努努嘴:“
急诊,腹痛。”

  病人抱着腹部缩成一团愁眉苦脸,小寒老练地问诊体检,然后回高医生:“
阑尾炎。”

  “宰了!”高医生未开口,一旁的林强抢了先。林强他们男孩子管手术叫宰
人。小寒用眼光询问高医生,虽然她明白阑尾炎的病人十有八九要做切除术,徵
求带教的意思是一个程序一种礼貌。

  “宰吧!”高医生居然也套用男生们的黑话,真是近墨者黑!这外科医生都
成了刽子手了。
  

                                 6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进修医生,实习医生百分之八十是年轻人。一群活泼
开朗的姑娘小伙儿工作之余,总还要找一些地方消耗过剩的体力和精力。有人提
议周末去江滨浴场游泳,一呼百应。

  周末,除了值班的,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江滨浴
场开拔。江滨浴场地处江心公园,江心公园是由一个美丽的江心岛开发而成的。
公园内设有各类游乐场,是盛夏的好去处。江心岛呈长条形,上游有舞厅,儿童
乐园。中段是浴场。下游是植物园。

  穿漂亮泳衣的女孩好多是旱鸭子,她们在阳伞下喝喝饮料,到沙滩边戏戏水
就满足了。小寒水性不错,在浅水游不过瘾,她悄悄朝深水区潜去。来的时候领
队曾三令五申不许去深水区,人太多,安全措施要做得滴水不漏不容易。小寒艺
高胆大,心想游一趟就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心中窃喜。
入夏以来,今天是小寒第一次下水,清凉的江水托着她,惬意极了!不知不觉中
她游出好远。离岛远了,水温变得忽冷忽热。打小在水里玩,她知道这是因为水
汇自不同的源头,所以温差很大。冷的水让你觉得像掉入冰窟,热的水又热得烫
人。一冷一热,小寒的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了,她赶紧往回游。没游多久,她的右
腿抽筋了。一阵难忍的巨痛袭来,她没防备呛了一口水。她有过腿抽筋的经验,
并不惊慌,她团起身子,用手去揉右腿,希望肌肉痉挛能尽快缓解。无效!她只
好咬住牙,用双臂单腿划水。这样的游速太慢,湍急的江水无情地把她冲向下游。
此刻她正处在岛的下段,若不能在岛尾上岸,就有生命危险!岛没有了,两岸遥
不可及,下游水面极宽,来来往往的船只马达隆隆,要是被旋涡吸到水底,就会
被螺旋浆搅得粉身碎骨。

  死亡的危胁,求生的欲望同时塞满心间,小寒左顾右盼不见人影,几乎哭出
来。她开始后悔,结结实实地后悔自己的贪玩。可惜,后悔得太晚了!她眼望着
岛下段植物园里,郁郁葱葱的花木残酷地离她远去。她无望地放弃了,一放松,
就被大浪盖了顶。她茫然地听任自己的身躯下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再做挣扎。
忽然,她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把她拉出水面,一条有力的臂膀横在胸前,啊!
有人救她来了!她不会死了!一高兴,她想扭头看清救命恩人。

  “别动!”很凶恶的男人的声音。救她的人用的是标准救人的姿势,她面朝
上,救她的人在她背后,她不敢轻举妄动了。她明白她唯一可做的事是全身放松,
越挣扎越给救她的人增加困难,说不定还会被敲昏。她好心情地望着水流极快地
从她身侧退去,救她的人游速好快,她高兴得几乎想张嘴唱歌。刚一咧嘴,一个
浪头打来,狠狠地呛了一口。

  小寒被摔倒在沙滩上,这才看清救命恩人是高医生。劫后余生,她想哭,不
料却神经质地失声大笑起来。

  “还笑?到底怎么了?不会游也不小心!”高医生喘着气,脸色铁青,好像
刚才从地狱门口被救回来的是他。

  “我会游!”小寒的情绪慢慢稳定了。

  “会游怎么被冲到这么远?不要命了?”高医生脸上挂满水珠,没来得及抹
一把。

  “腿抽筋了。”她的声调低下去。

  “哪条腿?”他问,她朝自己的右腿抬抬下巴。他跪下来,用他修长有力的
手指在她腿部上下揉搓按摩。痉挛的肌束被他握在手中,疼得钻心,她弓起背缩
着肩还是忍不住眼圈发红,泪珠巴答巴答往下掉。几颗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抬
头,无言地盯住她,忽然他放开她的腿,一屁股坐在沙子上,扭开头去。她不解
地望着他的侧影,然后用手背揉眼皮。在低头的瞬间,她瞥见自己泳衣的一条肩
带不知何时滑落下来,酥胸半露,白得耀眼的肌肤和深深的乳沟一览无遗。她慌
忙拉起肩带,收起双腿,两手抱膝抵在胸口。好一会儿,她才敢壮着胆偷窥他。
他的目光迷离深远,焦点落在水天之际。她默默起身,瘸着腿来回试走了几趟。

  “我走得动了。”她怯怯地说。

  “那,你先过去吧。”他没有回头,但语气相当温柔。

  “谢谢你救了我!”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他不答话,只摆了摆手。按小寒的
理解那意思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晚餐在公园的餐厅用膳,用膳后大家到舞厅跳舞帮助消化。大难不死的小寒,
今晚有一种反常的活泼,每支舞都跳得很落力,并且一个劲儿地傻笑。死里逃生
的后怕和喜悦,让她难以平静,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那儿。高凡伟整晚
都坐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今晚他是反常地沉默。他的目光从头到尾追逐着
小寒的身影,就像下午的一样。若不是他的留心,她今天大概难逃灭顶之灾。到
了快结束时,他请她跳了一支舞。在他的臂弯里,她像泄了气皮球,软弱安静,
泪流满面。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心里酸酸甜甜又暖乎乎地:
“一切意外都是出于大意!你不该是个大意的人。以后要小心!”

  “如果没有你,现在我一定尸骨已寒。”她的泪一行一行地流下来。他的右
臂轻轻一拢,小寒的头自然地靠在他的结实的胸膛上。此时,高凡伟有一种难言
的感动,他几乎相信小寒是属于他的了!他很想下力重一些,再重一些。希望这
样的相拥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是他不急着这么做,来日方长,不是么?


                                 7

  一早,小寒端着换药碗挨个儿给自己的病人换药。402一床是一位七十二岁做
了疝气修补术的病人。

  “老伯,刀口的皮肉都长齐了,明天可以出院。”小寒对来自农村的老伯说
:“我会交代您的儿子去办出院手续,再带一些药回去吃。”

  “谢谢!谢谢!”老人话不多,脑筋却不糊涂。满脸核桃皮样的皱纹,砌出
祖父一样的笑容。接下去换的是二床十二岁的小男孩,阑尾炎术后第六天。

  “很好!”她看小孩刀口乾燥无红肿,轻轻摸一下他的后脑勺:“小鬼,明
天给你拆线。”

  “拆了线,是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小男孩问,他一定闷坏了!住院这几天
他已经把外科病房全逛遍了。

  “是啊!高不高兴?”小寒蛮喜欢这个聪明活泼好动的小鬼,她把他当作小
弟弟一样。

  “何医生,出院以后我可不可以再回来看你?”小孩天真的口吻令小寒感动。

  “当然可以呀!不过,不可以自己来,要爸爸妈妈带着来噢!”小寒说完出
去换一个乾净的换药碗和纱布。再来,轮到了三床。三床就是那晚被宰的阑尾炎
病人,二十五岁的中学语文教师。

  “来,该你换药了”小寒对三床说。平时,只要她这么一说,病人就会自觉
地躺下,并把裤子退到耻骨上方,暴露手术刀口让她换药。小寒一般都由病人自
己动手做这道手续,尤其是男病人,除了年迈体弱的,她才会帮病人解裤腰带。

  “昨天是一位男医生给我换的药。”三床捂紧自己的裤腰,不预备让小寒换
药。小寒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害羞的男孩。

  “昨天是周末,给你换药的是值班医生,我是负责管你的医生。”小寒耐心
解释着,一想到昨天,恍如隔世。昨天的遭遇又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不停交叠
地在眼前晃动。

  “快躺下来!”二床的小鬼头殷勤地把三床垂在床沿的双腿,搬上床。三床
只好仰躺着,旋即他又昂起上身。

  “那天,是你给我做的手术?”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有掩饰不住的羞怯和不安,
像个大姑娘。

  “是她啦!笨!”二床的小鬼翻着白眼老气横秋地说:“我们七早八早都给
人家看光光的啦!怕什么?快点快点脱裤子了!”说着他还把小手探向三床的小
腹。本来小寒还不觉得如何,被二床的小鬼一语道破,脸上也挂不住了。

  “我可以去叫一位男医生给你换药。”她想逃。

  “好了!好了!”二床的小鬼麻利地把三床贴着纱布的刀口给暴露出来了。
小寒用目光征询他的意思,三床乾脆闭起眼睛,任人宰割。

  第二天早晨,小寒再来换药时,三床坦然多了,做自己该做的事。大概二床
小鬼那句“看光光”让他想开了。他躺着,这回没有闭眼睛,把小寒的一举一动
尽收眼底。他觉得医生护士上班和下班时很不一样,昨天傍晚,在一群下班的医
生护士里,二床的小鬼把小寒指点给他看,他吃了一惊,何医生和街上行走的妙
龄女郎没有什么差别!衣裙时髦长发飘飘。这样的女孩,该是他笔下的女主人公,
站在画架前萧洒地运笔,或坐在钢琴前一曲高山流水。可是,他一想到她手里拿
着是手术刀,右下腹就隐隐作痛。

  拿刀的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心态?他很好奇,学医的女孩总有些神秘,学医的
男孩也一样。所以本事不太大学医的男生,不会去找学医的女生谈恋爱。用他们
的话说是,我知道的你都知道,没那么好骗,干么要去碰钉子伤元气?其他的女
生,只要稍稍讲一些上解剖课的趣事,她们就会惊叫一声往你怀里钻!多省事?
!再说,学医的女生太冷静太理智不够温柔,满口医学名词,极度缺乏想像力又
没有朦胧的美感。她们看男体就像看解剖标本,从里到外一清二楚,就像教室里
挂着的那具骷髅,极度伤害男生的自尊。

  下午,病房里来了一群十三四岁的学生,他们来看他们的老师。三床坐在床
沿,学生们呈半圆型围住他。男生一脸青涩,言辞不多,女生叽叽喳喳像一群小
麻雀。小寒蛮羡慕三床,桃李满天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一直巴望着以后能当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后可以口若悬河,提起笔也能下笔千言。再大一点了,开始
暗恋语文老师。很不幸,她的男语文老师都是中年人。并且,都不如三床俊帅,
不是长得没下巴,就是一脸的坑坑洼洼。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她爱慕的是他们
的才华。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不同,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前尘往事尤如过眼云烟,
嗨,女孩们都是这样长大的啦!
  

                                 8

  下午快下班前的一两个小时最轻松,早晨的手术做完了,现在病历病程记录
也写得差不多了,男生们就开始吹牛侃山。这几天,小寒有空会去找三床聊天,
他们谈文学谈诗歌也谈各自的经历,很投缘。

  “林强,你老婆昨天给你带什么好吃的?藏着掖着不够义气!”医生办公室
里一个男生斥问林强。

  “老婆?没有毕业不是不可以结婚吗?”高医生吓了一跳。

  “我老婆就是我女朋友。”林强觉得高医生实在太落伍了!现在只要男女朋
友关系一公开,谁不是老公老婆地乱叫一气。

  “你这么谗,怎么不叫你老婆给你带好吃的?”高医生不愧是高医生,现买
现卖,他问先前的那位男生。

  “高医生,你为什么不找老婆?”高医生被反将一军。

  “你们说,我要找什么样的老婆好呢?”高医生把皮球踢了回去。男生们一
阵挤眉弄眼,就把小寒给卖了。

  “你的徒弟不错啊!怎么不去追?”他们男生想得也对,女孩子又不是酒,
越陈越香越留越值钱。能推销的出去也算做善事,不负同窗多年的友谊。

  “你们教教我,怎么追?”高医生眼睛一子亮了好几度。

  下班铃声响过后,小寒告别三床从402房间出来。当她回到医生办公室时,见
男生们和高医生头对到一块儿,叽叽咕咕神秘兮兮。

  “什么事啊?说给我听听。”她蹑手蹑脚地过去把头一探,扬声一问。呼地
一下,他们迅速做鸟兽散,每个人脸上都尴尴尬尬的。本来小寒只是想唬唬他们,
没料到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你们该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吧?”小寒又说中了,这下子连高医生都面红
耳赤。她知道里面一定有鬼!但没人告密,这就是没有男朋友的坏处。有了男朋
友,男生们的秘密都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不过,小寒倒不是爱打探的女孩。

  林强的准岳母作寿,他找小寒替他值夜班。晚上没病人,小寒和林强的带教
韩威医生,面对面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聊天。

  “小寒,怎么不找男朋友?”韩威从来不叫小寒何医生。

  “太老套了!来点新颖的。”小寒对韩威尖刻没有好感,但并不妨碍和他贫
贫嘴。

  “做我的女朋友!”韩威直接了当。

  “你打算把我编成第几号?或者,我属第几梯队的?”韩威的女朋友多得惊
人。林强说,像京剧变脸,每回都不一样。

  “你是一号种子!”韩威很大方地说。

  “累不累啊,你?难道你不怕那一个加强排的女孩把你生吞活剥了?”她揶
揄。

  “我倒是怕高医生把我大卸八块。”韩威讪笑。

  “八块够么?”小寒大笑:“与高医生何干?”

  “你呀,被人家卖了还热心地帮着数钱!”韩威的话酸得倒牙。

  “你对他有成见!告诉我为什么?”小寒正色道。

  “成见?我哪敢?你见过鸡蛋碰石头吗?”韩威话中带刺。

  “我看高医生比你强,心无城府光明磊落,至少不在背后飞短流长!”小寒
觉得有必要说说公道话。

  “还没嫁入高家,就已经在帮高家说话了!他们好眼力!”韩威的话怪得离
谱。

  “不跟你掰了!无聊!”小寒噤声。

  “你太天真了!小寒,我是为你好!那种高官显赫的家庭不适合你。”韩威
说:“高凡伟的母亲是我们的郝院长,知道吧?”小寒摇摇头,心想,难怪高医
生的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是他母亲的嫡传。

  “院长的公子啊,没什么特别。高官显赫?危言耸听!没想到你这么小家子
气。”小寒不无调侃。

  “我小家子气?你知道他老子是谁吗?不知道吧?军区副司令员!他们家门
前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韩威说:“他不需要城府,因为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他也不需要蝇营狗苟,一出生就是一条坦途!离婚后说出国就出国,平民百姓
的子女哪有这么滋润?!再说你,你以为你给他当徒弟是随机的?郝院长相中了
你,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出国度了金,他马上要升副主任医师,他早就不带教
了!若不是因为你。”

  “你骗人!”小寒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喜欢这种被编排被愚弄的感觉。

  “你是聪明人!骗不骗人你心里清楚。”韩威说:“隔墙有耳,不说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凡伟大步流星地进办公室里来。他见小寒和韩威状似亲密,
表情就不自然了,他免强地摆摆手算是打招呼。

  “高医生!”小寒和韩威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听起来有一种欲盖益彰的心虚。
高凡伟开了自己的抽屉,拿了什么东西就走。

  “你老公吃醋了!”韩威望着小寒。小寒低头不语。

  甫出病房大门的高凡伟,好像天空一下子矮了不少,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寒和韩威亲近的一幕揪痛他的心。他目光阴郁步子零乱,爱上小寒后,他觉得
天天在悬崖之间走刚丝,生死难卜。自己比小寒长十岁,又离过婚。可是,小寒
应该明白他的心意啊!再说,韩威在个人问题上不是很严肃,这些小寒知不知道
?大凡爱上女孩的男人,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给对方幸福!爱是
绝对排他的,他不容许别的男人侵犯他爱的女人!高凡伟自然也不例外。
  

                                9

  自从小寒知道高凡伟的身世背景后,她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她不想再与他
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一般有点水平的女孩都不肯高攀这样的人。生在贵府名门
的人,从小倍受宠爱和恭维,难免骄狂愚妄。现实,无忧无虑。前景,灿烂辉煌。
机遇,垂手可得。道路,一帆风顺。这样的境遇,实足是一种残疾!一种牢笼!
这样的境遇经常造就蠢才,不蠢的概率很小。小寒对这种人向来避之唯恐不及!

  这天三床做了两件智商很不高的事。第一件事:他问护士,何医生有没有男
朋友。被护士长抢白,别打人家的主意!你们何医生是有主的人了。第二件事:
他问小寒,护士长说你名花有主,是不是真的啊?本来,小寒对韩威的话还将信
将疑,现在是彻底相信了。相信了以后,她对医院所有的人都存了戒心,从院长
到主任到护士长再到高医生,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她得极其小心,否则一粘上,
她就成了网上黑蜘蛛的美食。

  接着,小寒发现,高医生对三床很冷淡。平时不打招呼,查房时又一个劲儿
地盯住人家看,如果目光像刀可以杀人,她相信三床被割去的一定不止是一条囊
尾!查房时,三床盯着小寒看,小寒盯着高医生看,高医生盯着三床看。小寒希
望三床快些出院,她和高医生的恩怨不该伤及无辜。她也希望,外科实习快点结
束,不然,每天天网恢恢,她要闷死!

  小寒情绪低落,她要找一样东西出出气。周末的夜,月明星希。医院的空气
里有花草的暗香流动,本来她是要去医院后山赌赌气的,后来又改变主意,她迈
进院里举办的周末舞会。几支舞下来,她渐渐释怀。算了!过一天算一天。今晚
高兴就尽情一些,有烦恼留待明日去烦恼!她和林强跳了几次,也和韩威跳。韩
威的舞跳得实在是好,不但是猎艳高手更是舞林高手!不过,他的舞品不够好,
他把小寒搂得太紧。

  “嘿!有点风度好不好?今天没带女朋友来?”小寒取笑他。

  “喂!你老公来了!”韩威马上和小寒保持正常距离。韩威带小寒连转三圈,
到高凡伟面前,他把小寒的手交到高凡伟手里就开溜。此时的小寒真不愿意看到
高凡伟!她怪韩威多事,装着没看见不就结了。高凡伟不笑不说话,一上来就粗
鲁地把小寒搂得死紧。高凡伟比她长出一截。小寒推了几次没推开,见鬼!她在
心里骂了一句。接着,她的右脚被他踢了一下。她十分诧异,高凡伟的舞功不至
差到如此啊!仰脸一望,她看到一张通红扭曲的脸。同时,一股浓浓的酒气喷在
她的脸上,她的左脚又叫他给重重踩了一下。他喝醉了!小寒知道他从不喝酒的,
他曾告诫那些男生,想做一个好的外科大夫,就不能沾酒,否则日后手抖做不了
手术就把自己的事业给毁了。

  “高医生,你醉了!”小寒小声提醒他。

  “我没有!”他大着舌头顽强地狡辩。醉了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醉了,小
寒只好把他拉出舞池。他很不配合,东倒西歪,小寒不及他的肩膀高,没走多远
她就累坏了。

  小寒把他顶在一株粗壮的树干上支好,他顺势把她带进怀里。

  “放开我!这样不好。”小寒推开他忍耐地说。

  “不好?有什么不好?让姓韩的抱着就好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
盯住她。他不留余地的话,叫小寒难堪。她真想转身离去,何必多管闲事?

  “你醉了!回家吧。我去叫林强陪你一起回。”小寒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
忍耐!他醉了,不与他计较。她想转身去叫人,他扯住她的手不放,她用力甩了
一下没甩开,火气冒上来了。

  “和我一起回家,你是我的!”说着疯话,他摇摇晃晃又要扑过来。小寒把
他按回树干上靠好。

  “你?怎么醉成这样,丢人!”小寒也不管什么带教不带教,开口训人。

  “我没醉!告诉你没醉就是没醉!”他抵死不认醉。

  “好,没醉更好!你仔细听着,我何小寒与你只是师生关系,你救过我我会
用其他方式报答你,但别想我会嫁给你,你要是还有自尊的话就别占势欺人!”
小寒不顾一切地把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你?”他的双手紧紧钳住她的肩膀,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对付她,自
己就俯身下去吻住她那两片嫩红欲滴的唇。小寒一时懵了!待他霸道地把舌尖探
进她的口中,小寒猛然惊醒。她抡起右手,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赏他一记清脆响
亮的耳光。他的眼神似一只困兽,绝望,狂乱。

  “现在我才明白,你的妻子为什么会离开你!”小寒咬牙切齿,眼里已留不
住泪水。

  “小寒!”他的嗓音哑了,眼里也有水光在闪。看着小寒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趴在草地上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小寒蹲在一个无人的墙角无声地哭泣,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言和行为伤
害过她。她一直尊敬他,也曾经喜欢过他的,只是家庭背景太悬殊,她无法选择
无法继续这段情。可是,爱情不在友谊在,他今晚的粗暴令她心寒!她心疼仅存
的一些美好记忆都无法保留。在暗夜里,她的躯体和心都在凉风中不住地战栗,
就像秋风里抖动的最后一片树叶。哭了一会儿,平静一些了,她觉得把高凡伟一
个人扔在那里不妥。醉成那样,叫人看见太失面子。她擦干眼泪,到舞厅把林强
叫出来,她让林强送他回家。

  在医院后门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才等到林强。

  “送到家了?”她小声问。

  “他为什么醉成那样?”林强语气里有强烈的不满。

  “不知道啊。”小寒避重就轻。

  “你们吵架了?高医生哪里对不住你?你不要太过份了!”林强极度偏坦高
凡伟,小寒无话可说,茶壶里煮饺子有口倒不出。

  “忠言逆耳,我还是要说,好好珍惜!你不会遇到更好的了。”林强说完按
一下她的肩头,就消失在夜幕中。小寒孤独地留在那儿,泪又开始落下来,身上
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  


                               10

  周一早上穿白大褂的时候,小寒发现口袋里有一封信,掏出来一看,是高医
生的笔迹,她的心剧烈地搏动。马上要开早会,她没有时间看信。她坐在那儿开
会,心猿意马,偷偷打亮高凡伟,发现他正死死盯住自己看,赶紧低头。他的脸
好苍白,眼里好复杂,口袋里的信好烫手。

  一得空儿,小寒就躲进卫生间看信。他写道:
  
小寒:

  郑重地向你道歉!请原谅我的过错。心很乱!写不出什么。我需要当面和你
谈一谈!放心,我不会再沾一滴酒。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谈谈,这对我
至关重要!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你提到我的前妻,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真相。她的父亲是我父亲的老部下,
三年前由双方父母作主成婚,婚前我们都忙,没有多少时间相处,就是见面她也
是非常沉默。我当她是性格内向。婚后一周,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并把孩子的父
亲找来一起跪在我面前,要求我和她离婚。她告诉我,他们相爱了好多年,却得
不到父亲的认同,分分合合好几次,还是忘不了彼此,现在有了孩子,他们不会
再屈服父亲了!我能说什么呢?唯一可做的事是在离婚证书上签字。离婚时蜜月
都没过完,我没有伤心,因为妻子孩子本来就不属于我。

  这个失败的婚姻,过错在我,我没有负责任!当年一心忙事业,赶博士论文。
以为成家过日子就是娶个老婆生个孩子,不需要大费周章。以为轰轰烈烈寻死觅
活的的爱情,只是小说电影里的计俩。如果我用点心,悲剧或许不会发生。

  从小家教很严,一直没有学会怎样追女孩子。自从你闯进我的世界,我才知
道自己有多无能。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表达我的感情,我的生活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晚上八点我到进修楼找你,我们好好聊聊!


                                                         凡伟
  

  看罢信,小寒脸上泪渍斑斑。她的心像濡湿的海绵,饱涨而湿润。其实,现
在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而是接不接受的问题。他是个不错的男子,要不是他的
出身不寻常,她愿意爱他。橘逾淮而北为枳!她明白自己是平凡的女子,只可入
寻常百姓家。免强的事她做不了也做不好,就当是朋友吧,只要她心意绝,她相
信他会明白也能谅解。

  “何医生,有人找!”病房门口的门卫叫小寒。

  “谁找我?”她问。

  “去去就知道了,在竹林那边。”门卫回答。

  “会是谁呢?”小寒满腹狐疑地向病房大楼侧面的竹林走去。竹林里的竹叶
翠绿欲滴,斑斓的阳光,洒在青灰色的石桌石凳上,让人眼花缭乱,小寒眯着眼
左顾右盼。

  “何医生。”她听到后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叫她。转过身来,她愣住了,没有
想到会是她-----郝院长。

  “郝院长找我?”小寒冰雪聪明,她马上猜出院长找她的意图。高凡伟呀高
凡伟,你这是何苦?今天把母亲请来,明天是不是把父亲也请来?

  “对不起,打扰你一会儿。”郝院长笑容很美也很慈祥。

  “没关系。”小寒镇定应答。她们面对面地坐下来。

  “我是小伟的妈妈。”她说得有些迟疑。小寒猜小伟是高凡伟的小名,她点
点头表示明白。郝院长脸上没有流露惊讶,本来就不是秘密,小寒想。

  “我为小伟的事找你谈谈。”果然不出所料!小寒又点点头表示可以。

  “小伟,他没欺负你吧?”郝院长问得直接了当,脸上仍然微笑着。

  “院长?”小寒大吃一惊,院长何出此言?难道高凡伟全招了?可恶!搬母
亲出来助阵已经够蹩脚的了,还把自己做的丑事全抖出来,智商有够低!

  “叫我伯母吧,今天我不是以院长的身份来和你说话。”叫什么都一样!小
寒不想改口。她把目光调开,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是不礼貌的表现,尤其对长
辈。可是,她觉得院长说这样的话亦是相当的不礼貌。不管她们身份如何不同,
在人格上她们应该是平等的,别看小寒外表温顺,还是偷偷长了反骨的!此刻,
她甚至开始看轻院长了!

  “小伟打小倔强,嘴又笨,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我
们做父母的失策。在工作上小伟表现得很成熟,可是在感情上却是幼稚的。”院
长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小寒:“你们近来是不是有误会?”

  “您多心了!院长。”小寒低下头不打算多谈。语气里有不想掩饰的冷淡,
她希望院长知趣一些,草草结束谈话走人。没有未来的事谈它何益?

  “我知道,我问得太冒昧。作为母亲我不该过问你们之间的事,可是小伟什
么都不肯对我们说。”说到这儿,院长的声调变了。小寒抬头看见院长的眼里蓄
满了泪水。她有些慌乱,忙从口袋里掏出乾净的无菌纱布。这一招是护士那儿学
的,洗手绢麻烦,用给病人换药用的消毒过的无菌纱布,乾净质软,一次性用完
就丢。但这是滥用公物,不被允许,更不能被院长发现。小寒掏出一叠纱布的瞬
间就后悔了,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进退。还好院长没在意,一把抓住纱布就往眼
睛上按。擦掉泪水,吸吸鼻子,院长望着小寒。小寒不敢抬头,她见不得别人流
泪,别人的泪一流她的也要流,再说,口袋里的纱布已经给了院长,拿什么哭?
她得一点一点地把泪逼回去。

  “小伟上周末喝得烂醉,被一个实习生送回家,一整夜又哭又叫。”院长咽
了下口水,见小寒仍然低着头,又接着说:“他反复叫,我错了小寒,别走,别
离开我!”说到这儿,两个女人的泪哗啦一下全下来了。见小寒用手背擦泪,院
长把手里的纱布分一半给她。

  “是我不好,引起他的误会。”这会儿小寒的防线全卸了,只顾得上抹泪儿。

  “小寒,我不是要你为难,像你这样的女孩,哪个男孩不想追?我是过来人,
理解你的心情,小伟不一定配得上你,你有选择的自由。只是,只是,你拒绝他
的时候,能不能委婉一点?小伟他顶死心眼儿,我怕他受不住。”院长的口气已
是乞求。

  “我,院长,伯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喜欢高医生。不对,不对,
我......。”小寒语无轮次,方寸大乱。她知道她说的“误会”,院长误解了,
院长以为她的儿子误认为小寒也喜欢他。而小寒所谓的“误会”,是说高凡伟误
认为自己移情别恋。

  “对不起!小寒,我得走了,有个外院会诊。”院长急急看了一下手表说:
“以后我们找时间再谈。请不要让小伟知道我找过你,我答应过他不再插手他的
个人问题。”院长紧紧地握了一下小寒放在桌上的手,然后一路小跑而去。

  
                                11

  吃过晚饭,做完杂事一看表:七点,高凡伟约的是八点。小寒想到病房转一
转,明天,402三床出院,要写出院小结。一早有台胆囊手术,再看看术前准备有
否漏掉什么。一个小时时间做这些事刚好!

  才迈进病房大楼,就看见林主任神色匆促,从楼梯上一阵风旋下来。

  “林主任,晚上值班啊?”小寒打照呼。

  “唉呀!何医生,太好了!快去病房替我挡一阵。一场车祸!酒后开车,死
伤好几个。三台急诊手术人马全上了,几个伤势较轻的已经转去兄弟医院。进修
楼里还有人没有?”林主任的眉毛都烧焦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小寒马上进入状况,说话速度也快了一倍。她拔腿
就跑。

  “等等!你去病房!我去找人!病房有个死者家属很难缠,你帮我去安慰安
慰。”林主任揪住小寒的衣袖,把她往病房里推。开始小寒还以为林主任急糊涂
了呢,叫人不让工友去。原来病房里有烫手的山芋!这下传到她手里了。车祸死
亡的家属最难对付,久病的大家都有思想准备。死于非命的,家属常常会把对擎
事者的愤怒转嫁给医生。小寒三步并作两步走,心里也害怕,怎么安慰?她又不
是华陀再世,能起死回生?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用词不当还有挨揍的危险!真
是棘手!

  小寒披上白大褂,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看热闹的病人里三层外三层。

  “对不起!请大家让条路。”小寒边叫边往里挤,大家识相地松开人墙。她
听到有人低语,这是何医生。

  “何医生!”值夜班的实习护士,拖着哭腔从人群中扑过来,像见了救命恩
人。好嘛!全逮住实习的了,今晚。小寒把目光投向死者,死者中年女性。她的
口,鼻,耳结了浓厚的血痂,典型的颅底骨折。这场车祸太凶!死者应该是当场
死亡,没有太多的痛苦。小寒伸手翻开死者的眼皮,用小手电筒照照,瞳孔散大
固定对光无反射。再用听诊器听听心音,寂静无声。其实,这一套规范动作是做
给家属看的,尸身是凉的,可家属的血是热的!

  “对不起!伤者已经死亡。”回天乏术!小寒的话才出口,对面一个穿军装
高大的中年男人抓住她的手,按在死者的胸口上。

  “医生,再试试啊!她也许还能活!我给你跪下!”扑咚一声这男人还真跪
下。嗨!小寒的心痛了,家属这样不舍,这会让死者的灵魂不安的呀?男人一身
戎装,由于跪着,小寒看得见他的双肩上钉着不少星星条条,她从来都弄不清那
些星条与官衔之间的关系。

  “妈妈,妈妈,”一位高个儿少年站在中年男人身边,用手背,衣袖不停地
擦眼泪。小寒的右手按在死者胸口,左手按在自己的右手上,开始做心外按摩,
安慰二位死者家属。每隔十分钟,她作势听听死者的心跳,虽然她早知道那儿一
定是静悄悄的。她在死者左胸上有节奏地往下按压,死者的头部和双脚也随着这
节奏一下一下地往上翘。死僵都出现了!小寒双臂酸软耐着性子,帮助死者家属
度过痛失亲人最初最难忍的时光。

  “医生,谢谢你!你尽了力了,让她走吧!呜哇......。”说完他抱住妻子
僵硬的身体放声大哭,哭得如婴儿那样毫无保留!可是,这哭声很不顺畅,难听
得揪心!像是一种怪兽在怒吼。小寒的鼻子发酸,围观的人里传出几声女病人的
啜泣。天花板上的灵魂也该知足了!这一生没有白活!揣着丈夫儿子的爱安心上
路吧!医院就是这么个地方,前门开在人间,后门通往黄泉。医生护士是一群和
死神挣夺生死牌的人!

  小寒虚弱地离开人群,她看到三床远远地杵在人群后面,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和惊慌,看小寒的目光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小寒猜他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生
动悲伧的生离死别吧!他吓坏了!小寒知道,外人是不会理解医者的痛苦和无奈
的。三床这会儿大概在想,何医生的手不仅拿手术刀,还摸过尸骸!而小寒此时
想见的人是高医生!高医生不必说话,一个眼神就可以给她安慰!

  “明天你可以出院了。”小寒对三床说,她记得今晚来的目的。她看看表,
十点五分,她错过了和高医生的约会。

  “小何啊!今晚多亏了你!嗯......。”林主任适时出现,脸上有欲说还休
的踌躇。

  “说吧?林主任,要助手?”小寒见他欲言又止,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今
晚的总指挥林主任,一头花白头发乱七八糟地支楞着,领带结松松垮垮歪到肩膀
上去。

  “不好意思。”老主任还会忸捏不安。

  “说吧!说吧!我能行!”救命要紧!此时小寒是个急性子。

  “是那个擎事的司机,硬膜外脑血肿,不开颅取血块活不过今晚。他们都还
没下台,吴主任没有助手。”

  “好!我这就去。”小寒话音刚落,朝三床摆摆手,飞快地向手术室奔去。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刮光头发,后脑勺被颅脑外科专家吴主任画了个二
乘三公分的矩形,这是开天窗的地方。开颅骨很费时间,得一点一点慢慢锯,不
能伤到极软,极脆弱的脑膜与脑组织。小寒聚精会神地为吴主任打下手。晨曦微
显的时候手术才结束。

  “又捡回一条命了!哈哈哈!何医生,是高医生的徒弟?”救回一条命,吴
主任心情舒畅眉开眼笑,虽然忙个通宵依然精神饱满,熬到当主任不容易,不知
要度过多少不眠之夜。

  “嗯。”一宿忙碌,一下子放松,睡意就来了,小寒思维有些钝,答得口齿
不清。

  “名师出高徒啊!”吴主任说完哼起歌来。

  “吴主任,对不起!我得走了,早上有台手术。”小寒没心情说唱,新的一
天又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呢!

  “告诉你师傅,今天你夜休!就说是我说的。”吴主任在小寒身后高声嚷嚷。

  小寒回到寝室匆匆梳洗一下,胡乱往嘴里塞几块饼乾就跑。早晨有大手术,
一般要吃两个鸡蛋,蛋白类食物经饱,消化慢。也不能喝水或吃稀饭,因为上了
手术台后,几个小时无法上厕所。今天,小寒没有时间到食堂买蒸熟的鸡蛋吃,
她得在麻醉师来接今天手术的病人之前,作好插胃管等术前准备。


                                 12

  早会上,林主任绘声绘色道出昨夜种种,还特别感谢了小寒。大家频笑,连
连数落林主任。

  “林主任啊!说你马命你还不服!哪次鏖战你不在?”

  “谁跟你值班谁倒楣!货真价实的劳碌命!”

  “何医生没值夜班都受连累,你看看你有治没有?”

  “嘿嘿嘿。”林主任没有脾气地陪笑,好像真是他有多对不起大家似的。

  “这台手术你不用上!”早会结束以后,高凡伟在小寒耳边说。自从闹不愉
快以后,小寒总躲着他,除了非说不可的话才说,他也只好缄默。昨晚找不到小
寒,他以为她故意回避,非常难过非常失望。当他知道真相后,才知自己错怪了
她,满怀歉意。

  “那你没助手怎么办?”小寒是累了,可是她当了一夜别人的助手,反而让
自己的带教没助手,心里过意不去。经历了昨夜,她有些顿悟。生活之无常,生
命之脆弱,让人好无奈好心虚!眼前能抓住的东西不抓住不珍惜,更待何时?太
固执则伤人伤己。对高凡伟,她不一定说放就能放得下。那天在生死边缘,他救
了她,无可否认,他们的生命有了交集。如果说小寒只把高凡伟当作救命恩人,
也不准确,应该还是有爱的成份,从恩情到爱情也不是不可能。

  “我会找别人,今天你不用上班回去休息。”高凡伟不容至疑地说。

  “手术早都排好了,这会儿上哪儿找人?还是我上吧”小寒觉得自己体力还
好,咬咬牙可以坚持得住。高凡伟还想说什么,小寒已经向手术室跑去了。实习
生得先洗手,给病人消毒铺巾,等着主刀,第一助手。

  手术室护士长一见小寒就大喊:“你又跑上来做什么?忙了一夜还不够?你
的师傅还管不管事儿啊?”

  “是我自己要上来的,这台是大手术,没助手怎么行?”小寒笑着解释。手
术室护士长有个在市歌舞团当舞蹈演员的女儿与小寒同龄,她把小寒当自己女儿
看待,常常告诉小寒用什么化妆品好,今年流行那种款式的衣裙。还不时惋惜地
说:“不知你爹妈怎么想的,女孩子唱唱歌跳跳舞不好吗?当什么医生?累死累
活的。你看你,这么嫩的手,洗手洗粗了多可惜?那些妇科的主任,她们的手哪
个不是粗得像砂纸,洗了一辈子啊!小寒,将来千万不要进手术科室,去内科,
小儿科都行。女孩子手太粗丈夫会不喜欢的!”

  本来胆囊手术一般三四个小时下得来,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病人很麻烦
!反复炎症后,胆总管和周围组织粘连,结构辨认不清,单单找胆总管摆“T”型
管就花了两个多小时。手术到下午三点才结束,当麻醉师把病人移送病房时,小
寒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啊!何医生晕倒了!”刚才同台的器械护士一声惊呼,她正好在小寒的对
面看得真切又帮不到忙。小寒木桩子一样直直向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身边的
高医生一伸手把小寒拦腰抱住。在他的臂弯里,小寒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身子软
绵绵地搭拉着。

  “小寒,小寒,小寒!”高医生声声呼唤像在呻吟,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他应该坚持不让她上台的!手术室里的消息一传飞快,手上没事的都跑来看看要
不要帮忙。

  “我早知道要出事!人又不是铁打的?”护士长人未到声音先到:“姓高的,
你懂不懂得疼徒弟啊?”等她到跟前一瞅,高凡伟堂堂七尺的汉子,眼泪在眼眶
里直转悠。护士长心一软,大嗓门自动降八调。

  “好了,好了,还抱在手上干吗?快让她躺下来,我这就给她上葡萄糖盐水
。”护士长麻利地给小寒挂上点滴,见高凡伟还愣在那儿。又说:“麻醉师已经
把你的病人送去病房了,你得下去。小寒交给我,你放心!她是累了,最多低血
糖,没有生命危险。”高凡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高凡伟没走多久小寒就醒了,几个手术室的小护士围着小寒叽叽喳喳。

  “何医生,你不知道高医生刚才多紧张你?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你们说是不
是?”

  “英雄救美嘛!可惜没带照相机,跟那《飘》里的镜头一模一样,你们练过
的,是不?”

  “何医生,你那样倒法,后脑勺着地可不得了,落个脑震荡失忆什么的就惨
了!”

  “去!去!去!全部干活去!让何医生静一静。”护士长把一群小护士赶跑,
自己坐在她身边:“嘿!你的师傅对你有意思哦,今天我可看出来了。以前那小
子对人爱理不理的,给他介绍我的小护士,一个都不要。我以为他想打一辈子光
棍呢。”

  “护士长!”小寒娇嗔地阻止她再说下去。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她忽然把嘴贴在小寒的耳边:“将来可别忘
了请我吃喜糖!”

  “护士长!”小寒腾地满脸绯红,护士长开怀大笑。

  两天后,又轮到小寒值班。毕竟年轻,休息了一天,小寒又生龙活虎,面如
桃花。夜查房后,小寒走进自己的值班室准备就寝。她脱了白大褂,回身去拴门,
不料高凡伟站在门口,她的心开始乱蹦乱跳,迟早要面对的总是逃不掉!

  “进来吧!”她说。他进来,掩上门,一转身就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
没有喊叫,任凭他用手臂圈住自己。试试吧!错了再改好了。她对自己说,谁能
保证一辈子不走错路?趁现在还年轻,输得起,给彼此一个机会吧!她希望自己
爱上的是平民百姓的子弟,可是,命运这样安排了怎么办?他的下巴在她的头顶
轻轻摩挲,小寒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得见他的心跳又快又急。她知道这个男人
爱她,这就够了!是不是?其他的都不重要!她明白自己也爱他,在他的怀里,
她有安全感!她在静静地等待他说爱她,等着他开口,亲耳听所爱的人说爱你是
每个女孩的梦想和权利!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支声。她抬头看他,他便吻住她
的唇,吻够了他才说:“嫁给我!”

  “不是还没开始谈恋爱吗?”她没想到他来个三级跳,恋爱是不能免的,这
很重要!怎么能胡乱跳过?

  “先结婚!恋爱可以慢慢谈。”他需要的是有保证爱,真是幼稚!他相信那
一张纸。可是,不想要那张纸的男人,你,敢爱吗?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过的是平淡无拘无束的日子。”她知道自己不够圆滑,
头撞南墙宁折不弯。

  “我也是个平凡的人,也喜欢过平淡无拘无束的日子。”他就喜欢她的无拘
无束,毫不做作。

  “先见见双方父母吧!”她怕自己的父母亲不能接受他,没有父母祝福的婚
姻总有缺陷。她很贪心呢!

  “好!”能不好吗?进展如此顺利!

  
                                  13

  不久,小寒转到内科实习,在未来的婆婆手下干活。她和高凡伟的恋爱进展
顺利,两口子私下也是老公老婆地叫得不亦乐乎。

  一个晚上,小寒和女生们一道上街买日用品。在商场里,女伴们挑花了眼,
小寒无聊地倚着柜台看脸谱。商场中央的自动梯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迎来送往。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动梯顶端,男孩高大英挺,是凡伟!在商场里遇
见他不奇怪,令她屏息的是他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小寒以前没见过,她高大健美,
面容娇好。他们俩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不止身高匹配,连气质都相近,一样的
自信还有一点点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女孩不停地说笑,他手里拧着大包小包,不
时侧过脸来朝着她点头,好一对璧人!小寒觉得浑身发冷,脚下的地板开始旋转。
她失魂落魄地跟随大夥回去,一头栽在被子上动弹不得。她不明白,男孩子怎么
可以这样随便?他对你说爱又对别人温柔,他对你执著也对别人不舍。千挑万选
的是个薄情郎!这叫她情何以堪?她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缺女孩,他是正
常的男人,以前的种种她都不计较,可是,他们如今已经论及婚嫁,他这样脚踩
两只船,良心何在?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希望就这样一口气
喘不上来死去了更乾净!

  好几天她对高凡伟不理不睬,她三餐不继,通宵达旦地失眠,女生们吓坏了,
直嚷着要将她送医。她没法上班去,精力不集中怕会误事!她请病假的第二天,
高凡伟找上门来。他一来,女生们知趣地躲出去了。他在她床边坐下,用手探一
探她的额头。这手还是那么修长美丽,但小寒已经对它极度反感了!她粗鲁地推
开他的手,转身面朝里瞧都不瞧他一眼。

  “要变心也不要这样绝情,说清楚来我会放你走!”他瓮声瓮气,眼里冒火。

  “恶人先告状!说清楚究竟是谁变心了?”她一翻身坐起来,恶狠狠地反击。

  “谁是恶人?你把话说清楚!”他抓住她的双肩摇晃。

  “就是你!好变的男人!算我瞎了眼!”她声泪俱下。看她哭成泪人儿,他
忽然心疼莫名,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他们这是怎么了?他痛苦地想,是不是误
会了?

  “小寒,扪心自问,我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要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呀!
”他诚心诚意地说。看他愁眉深锁,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小寒心软了。

  “上周四晚上你去哪儿了?”她开始兴师问罪。

  “上周四晚上?上周四晚上没上哪儿呀。”他急得抓耳挠腮。

  “和一个女孩,大包小包的,在商场。还狡辩?”她的提示已经够多,看他
如何辩白!

  “你,吃醋了?”他不怒反笑,笑得双眼只留一线天。

  “回答我!她是谁!”她河东狮吼,他吓了一跳,赶忙收敛笑容。

  “她是我同父同母的同胞妹妹高凡怡。她下个月出国探亲,探她丈夫。她采
购我当脚夫。”

  “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

  “为什么不早说?”

  “你没问啊!”

  “唉呀,好亏!我白气了一场!”

  高凡伟双手提着丰盛的礼品,跟在小寒后面满头大汗,亦步亦趋。今天他要
见泰山大人呢!

  “别怕!我爸妈很开明,发挥正常就可过关。”她一边帮他擦汗一边安慰。

  “我好紧张!一紧张我就不会说,也不会笑了。”高凡伟无可奈何地像个白
痴。

  “傻笑也不会?我爸话多,让他说就好,你只管点头。”她被他弄得也有一
些紧张了。

  “我都记住了!”他说。在迈进小寒家门时,他在门槛上拌了一下,差点儿
跌个嘴啃泥。

  “请进!请进!来家里玩还客气?”父亲说。

  “让你破费了。”母亲接过礼品。小寒见高凡伟一个劲儿地傻笑,就用手肘
顶他的腰部。

  “叫人啊!等会儿再笑。”她小声提示。

  “伯父伯母您们好!”他说完还鞠了一躬,然后看小寒。

  “不错!”她用眼光给他鼓励。大家落座儿后,小寒随母亲到厨房准备午饭。
没一会儿,她不放心,假借倒茶潜入客厅。她听到父亲说:“热了吧?”他点头。

  “把西装脱了,在家不要拘束。”父亲又说。他又点头,脱西装。

  “领带也松了吧!”父亲说:“我最讨厌系领带,卡在喉咙话都说不出来!”

  “对!对!我也讨厌系领带!”高凡伟一把扯下领带说:“这下好多了!”
小寒看他没出什么纰漏,一颗心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到厨房,母亲叫住她。

  “他很壮实!人看去也忠厚。个儿长那么高!脾气好不好啊?”母亲边洗菜
边回头问女儿。

  “妈,您是不是怕将来夫妻打架,您女儿会吃亏啊?”知母莫如女!

  “就你精!”母亲的心思被女儿一语道破,笑着拍一下她的手背。

  “没事!大不了躲在床铺底下不出来就是了!我把床脚锯短了只够我一个人
进去。”

  “贫嘴!”母亲不再提问,专心作菜。她大概也想不出什么不放心交出女儿
的理由了。

  
                                14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一大早小寒换了不下十套衣服,还是没决定哪套合适,
最后在高凡伟的协助下,她决定穿银灰色领口有装饰的洋装。银灰色看上去老成
,大方,高雅。她不希望看上去自己太嫩气,领口的装饰又恰到好处地活泼。

  经过岗哨,她偷偷瞄一眼荷枪的战士,他们目不斜视,把她当空气,她放心
了。凡伟伸手按电铃时,小寒的心开始咚咚直跳。“铛”地一声大门拉开了。

  “何小寒?我是高凡怡,高凡伟的妹妹。”高凡怡未等她哥哥介绍就自报家
门。

  “你好!”小寒还礼。这女孩果然是那天她误解的那位,她的脸涨得通红。
凡伟一手提礼物一手护着小寒进了高家的客厅。厅的正面是徐悲鸿的奔马图,与
之遥相呼应的是石涛的山水。

  “伯父伯母您们好!”小寒一见高家二老就叫人。

  “就叫爸妈好了!”高凡怡快人快语,小寒又脸红。郝雅君一袭暗紫底色,
黑色细斜纹的旗袍衬出她雪白的皮肤,身材苗条依旧。高崇昆白衬衫军裤,身高
比儿子矮一点,满头白发一丝不乱。高凡怡相貌酷似父亲,而高凡伟则像母亲。
这对兄妹在外表上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所以也难怪那天小寒看走了眼,闹了误
会。

  “家里三房两厅的有两套,我和小伟他爸住一套,你和小伟住一套。”郝雅
君拉着小寒的手这个房间进,那个房间出:“两套有一个公用的厅,就是你刚才
进来的那个,每套房都有自己的单门独院,进出很方便。你们正是忙事业的时候,
有了孩子也不用你们操心,明年我会少带两个研究生。”小寒听到这儿羞得抬不
起头来。

  “妈!你不要婆婆妈妈了好不好?”凡伟试图为小寒解围。

  “她今天既是妈妈又是婆婆,当然要婆婆妈妈了!”高崇昆突然开口,大家
全笑了。

  “嫂子,下个月我要去美国会我老公了,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很抱歉!”
凡怡说。

  “叫我小寒好了。”凡怡比她大,叫嫂子怕凡怡不习惯,况且现在这样叫,
为时太早。

  “叫嫂子亲热!盼了多少年,不叫不过瘾。”凡怡说得真切自然,小寒很感
动。

  午饭后,凡怡有事先走了。

  “去屋里歇歇吧!”郝雅君把一对年轻人推进卧室,顺手带上门。她穿过公
用的客厅,回到属于他们老两口的屋子里。

  “好困!”小寒不胜酒力,头重脚轻。

  “休息一会儿吧!这床刚买的。”高凡伟说。

  “没带睡衣呢!”小寒坐在床沿发愣。

  “我的借你。大了点儿,凑合着穿吧”凡伟把自己的睡衣递给她。她抓过睡
衣要去卫生间换。

  “就在这儿换吧,我不看你!”他保证,她也实在懒得动弹。

  “不许偷看!”小寒看他闭上双眼了才背过身子开始脱衣服。套装上衣刚退
去,她就被他抱到床上去了!

  “赖皮!流氓!”她对他又捶又打。他一句话不说把她啃得满脸口水。她安
静了,闭上眼睛轻轻地吸允着他滑腻的舌尖。没多久,她发觉他的手在她的下腹
游移。她睁眼一看,两人都一丝不挂,大吃一惊。她纳闷,就这会儿他哪有功夫
做这些事?更让她吃惊的是,他已经兵临城下,接着她就要被攻城掠池了!

  “喂!现在是白天!”她一脸严肃与不解。

  “白天?白天也可以做啊!小傻瓜。”她想也对,谁也没规定白天不可以。
那初夜是不是就不准确了!她还没想明白,他就迫不及待发动进攻了!那痛楚,
从下腹一直传到头发根,比想像的难忍多了!这夫妻还不好做呢!她想。

  “不来了!不来了!”临阵脱逃看来不成,她企图缴械投降。可是,他像雄
狮一样势不可挡,早已听不见她的讨饶!钻心的痛,逼着她节节溃退,直到头顶
住了床头的挡板,再无退路。他一路勇往直前,终于突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长驱直入。

  “哇!”她的哭声震耳欲聋。情急之下他用巴掌捂住她的嘴。瞬间,万籁俱
静。两人紧张地对视,小寒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就像电影里谋杀案用烂的镜头,
一把匕首在你争我夺中不知刺进谁的胸膛,观众们等着看谁先闭眼倒下。凡伟倒
在小寒身边,他贴着她的耳根问:“很疼!是不?”小寒点头,心里不是没有怨
言,刚才他好粗暴!

  “我也疼!”凡伟诚实相告。小寒的心胸霍然开朗。

  “你也疼?”她的心理平衡了!在平衡的同时,也产生了爱怜。男孩子也没
有什么合算的嘛!她慷慨地侧过身子,温柔地搂住他的腰。一动身子,她觉得身
下一片冰凉。扭头一看,惊呼一声。书上不是说:“落红点点”么?多美!自己
的怎么是猩红一片?!无比夸张,触目惊心!为什么都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呢?

  “让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他惊慌失措。

  “还能伤到哪儿了?”她没好气地反问。然后,他们俩齐齐跪在床上,琢磨
着怎么消赃。

  “快去找电熨斗!电熨斗,认得吗?”他点点头,飞快地套上衣服溜了出去,
小寒没命地搓洗床单。洗好时,他正好拧着电熨斗猫腰进门。不一会儿,大功告
成!那床单居然和新的一样乾净挺刮。两个人欢天喜地地抱成一团。

  傍晚,他们像一对快乐的小鸟飞离小楼。小寒不禁回头张望,那小楼,进去
以前是女孩,出来以后她变成了女人!她依着凡伟心想,小楼内外没有什么区别
嘛!小楼不是龙潭虎穴,小楼里的人也不是青面獠牙。他们和平民百姓一样。一
样的父母心!一样的儿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