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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雨:妇产科大夫

施雨


 
                                1

  上午有三个产妇要出院,叶欣正在为这三个等待与母亲一起出院的新生儿体
检。

  “叶医生,急诊!”在检查第三个新生儿时,护士长急急地叫她,护士长把
头探进婴儿室,眉宇之际有一抹不安。叶欣的心格登一下,意识到这个急诊的份
量。护士长一贯老练持重,紧急关头喜怒不形于色。叶欣从没有见过她有任何惊
慌失错的举动。包裹好新生儿,叶欣一路小跑到走廊的另一头。急诊是一位典着
大肚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停的孕妇。

  “不要怕,我是医生。告诉我你怎么了?”叶欣尽量放稳语调,让病人安静
下来。

  “有东西掉下来了,医生。我怕!”孕妇双唇煞白,抽抽答答话不成句。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多久了?”叶欣心跳加速了。目光往下移,她看到孕
妇的裤子全湿了。

  “不知道哇,我不敢看。快一个小时了。”孕妇吸吸鼻子说:“下半夜一直
腰酸,肚子下面坠坠地痛,早晨坐着看电视,突然像小便一样流了好多水,好像
有东西掉下来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到区医院,他们不敢收,要我到你们省立
医院来。”

  “推床!”叶欣一声令下,有护士马上把推床送到面前,叶欣让孕妇平躺在
床上。破水一小时,掉出来的东西极有可能是脐带,脐带掉出来无论卡在哪里,
胎儿都会窒息。破水以后孕妇只能平躺着才安全,像她这样在路上奔走了一个小
时,怕胎儿早已死亡。难怪小医院不敢收,收进来就是死胎,平空增加自己科室
的死亡率不说,若还是男胎,那是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办?今天主任,主治都在
手术台上,看家的只有叶欣这个刚出校门,还没转正的小小住院医生。她套上手
套,正准备给孕妇做产科检查,经验丰富的护士长按住她的手说:“先听胎心!
”对!怎么这样粗心?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如果先做妇科检查,然后发现胎心没
有了,病人是可以告医生的。叶欣定了定神,拿出听筒听胎心音。

  “胎心140,正常。送产房,给氧。”叶欣刚下了口头医嘱,几个护士就忙开
了。

  “这孩子命大!”护士长笑着对孕妇说:“你家属在哪里?怎么联络?”护
士长毕竟是护士长,这种难产的病例,做任何决定都必需要有家属签字。

  “谢谢医生!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我丈夫?”孕妇挂着泪珠儿的脸笑了。

  “我是护士,请告诉我你丈夫的电话号码,我这就帮你打。”护士长拿了电
话号码转身出了产房。等护士长打完电话回来,叶欣已迅速替孕妇做了产科检查。

  “情况怎么样?我替你到手术室请示主任,今天三台大手术都很麻烦,她们
一时下不来,你要沉住气!”护士长贴在叶欣的耳边小声说。臀位产是难产,需
要剖宫分娩。近几年一胎化加上孕妇娇气怕痛,动不动就剖宫产,更别说是臀位
的。如果不是情况特殊,这个孕妇毫无疑问会被送上手术台,这种胎位不正情况
下剖宫产,医生病人孩子担当的风险都会少很多。

  “胎儿的一双脚掉出产道,没有见到脐带脱垂,子宫颈口才开五六公分。我
把胎儿的脚先还纳到阴道内,堵住阴道口。护士长,问问主任我还能做什么?还
有,胎心正常,氧气,点滴和催产素都上了。估计胎儿体重不下七斤,往下走有
困难,能不能往上走?剖宫分娩。”平时凡事有主任主治在身后撑腰,今天主任
主治和其他的住院医生都被绑在手术台了,叶欣不免心虚。

  “我这就去!”护士长应声出去了。叶欣看看孕妇,她正随着阵阵宫缩有一
声没一声地呻吟。叶欣没有亲手拔过臀位,只在见习是看过一例,从前臀位产的
例子比现在多,她们管拔臀位叫拔萝卜,顾名思义拔臀位的胎儿要像拔萝卜一样
使劲,并且常常因头部出不来,用力过度导致新生儿锁骨骨折。叶欣在自己的大
脑皮层的沟回里,努力搜索所有关于臀位产的知识。

  “胎心多少?”她问身边待命的护士,她自己一只手堵在孕妇的外阴,人动
不了了。护士马上伏在孕妇高耸的腹部听胎心音,

  “每分钟140次。”护士口齿伶俐地报告。 正常的胎心音是产科医生的定心
丸!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主任说氧气,点滴和催产素上得对。”护士长回来边喘气边复述主任的话:
“往上走剖宫分娩不可能,只能往下走,从阴道分娩。必要时可以加大催产素,
先堵住,等宫口开全再接生。她们手术刚刚开始,一时半会儿怕下不来,主任要
你胆大心细,密切监听胎心,胎心正常尽量等宫口开全,胎心一变马上接生。”
叶欣的右手掌堵在孕妇的阴道口,侧着身子面对护士长。护士长专门在产房和手
术室之间传话,其他护士在周围做帮手。叶欣让护士每五分钟听一次胎心音。两
小时过去了,孕妇敌不过剧烈的宫缩痛开始喊叫。叶欣查了宫颈口,开到八九公
分了,产程进展顺利!叶欣的心宽了不少。胎儿身上最大的部位是头,胎位正常
的话,头一出身体跟着就出来了。臀位产先出的是脚或臀部,臀部先露也比足先
露好得多,起码子宫颈受到比较充份的扩张,不至于到最后关口胎头卡着出不来,
引起胎儿窒息死亡。

  “叶医生,胎心变了,170次。”负责听胎心音的护士提高了嗓音。叶欣的心
跟着也提了起来。胎儿缺氧,胎心首先变快,若处理无效,胎心会转慢甚至停跳,
胎儿就会窒息死亡了。叶欣迅速查了宫颈口,九公分了。十公分算开全,但紧急
情况下九公分也可以接生了。

  “氧气流量开大一点,再听胎心多少?”叶欣镇定地指挥。

  “150次,140次,130次,120次。”听胎心音的护士一声声地报告,每一声
都沉重得像锤子敲在叶欣的心坎上。

  “护士长?”叶欣求援的目光锁住护士长。

  “我再上手术室去看看!”护士长也心如火焚。

  “叶医生,胎心只剩80次了,强度在减弱!”叶欣定定地瞅住听胎心音的护
士看,没有说话。

  “叶医生!”护士焦灼的双眼要着了火。

  “开产包,准备接生!”叶欣听到自己的声音硬板板地十分陌生。护士长还
没回来,时间不等人!胎心变得这么快,她决定自己先接生,说不定主任她们就
要下来了。一查子宫颈,开全了,孕妇也开始屏气使劲。老天长眼啊!但愿能顺
产。产科大夫责任重大,弄不好一尸两命。

  “胎心听不到了!”听胎心音的护士大呼一声,叶欣觉得自己的心从胸腔直
落到盆腔。

  “用力,再用力!”叶欣一面指导孕妇,一面用力往外拉胎儿的双腿。

  “她们下不来了。”护士长没有带回好消息:“子宫颈癌那台粘连严重,出
血不少。宫外孕那台失血太多,血压测不到,正在抢救。心脏病剖宫产那台
......。”护士长话没说完,惊呼一声:“脐带绕颈!”脐带绕颈整整三圈啊!
难怪孕妇破水时脐带没有跟着流出来。难怪胎儿一下降,胎心就变了。原来胎儿
的脖子叫脐带勒紧了。叶欣麻利地用两把止血钳钳夹脐带,并用剪刀剪断。胎儿
要马上娩出,马上抢救才有生机。

  “使劲,使劲!快使劲呀!要不孩子没救了!”叶欣对着产妇叫,也在对自
己叫。她真后悔没有把自己的双臂练得有力一些。护士长急中生智,从叶欣背后
拦腰抱住她往后拽,这画面和儿童故事里的拔萝卜没啥两样。终于孩子给拔出来
了!可是,这孩子不声不响,口唇青紫,肤色死灰,软绵绵地就像一个被玩旧的
布娃娃。

  “男孩女孩?”产妇急切地欠起虚弱的身子追问。

  “是女孩,恭喜你!女孩贴心。”护士长轻声回答。

  “孩子不会哭?”产妇接着又问。

  “是,脐带绕颈整整三圈,孩子缺氧。放心,叶医生正在抢救。”护士长叫
产妇放心,自己的心却吊在嗓子眼儿上别别地跳。叶欣照着新生儿的屁股一阵猛
拍,没动静。往她的胸背倒酒精,也没动静。

  “医生,孩子不行了,不要救了。”孩子的母亲忽然开口。

  “行不行医生知道,见是女孩就狠心不要?若是男孩你会这样说么?”一个
护士气愤地骂。

  “我丈夫是独子,下个机会我一定会生男孩!这孩子就当她和我们无缘吧。”
产妇嘤嘤地哭了。

  “哪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护士长忍不住也开口。

  “强心三联针!请麻醉师插管!”叶欣失声叫了起来。她指尖发麻,两腿发
软。新生儿还是静悄悄地死灰一团。叶欣顾不得孩子满脸的羊水和血迹,用自己
的嘴对着冰冷的小嘴使劲吹气,一只手在她胸部挤压,希望能帮她肺扩张。在主
任和麻醉师赶到的同时,新生儿终于发出第一声啼哭,哭声极小极弱,好似病猫,
但听在叶欣的耳里却比任何音乐都美妙动听。

  “新生儿给氧,二十四小时放置温箱。”看护士抱走这个大难不死的新生儿,
叶欣回头对产妇说:“好好爱这孩子,她的生命得来不易啊!”

  “还不快谢谢叶医生?”护士长在一旁附和:“叶医生花那么大的气力才救
回你的孩子。”

  “谢谢叶医生!”产妇神情忧郁,说完又哭了。叶欣脱掉接生服,到产房外
面,把孩子平安的消息,告诉等待多时产妇的丈夫和婆婆。

  “生男孩?”产妇的丈夫和婆婆异口同声。

  “不,是个漂亮的女儿。”叶欣喜悦地说。

  “拿去!你自己吃了吧。”婆婆把手上的点心罐子朝儿子手上一塞,转身就
走。做丈夫的拎着该给妻子吃的点心罐子发愣,脸上的表情像被谁愚弄了似的。
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丈夫和婆婆!叶欣一气之下,抢过点心罐子,径直朝产房走去。

  “吃吧,你丈夫和婆婆送来的。”叶欣一口一口地把红枣糯米稀饭喂进产妇
嘴里。

  “他们说什么?”产妇一把抓紧叶欣拿勺的手,叶欣感到她的手指冰凉而且
颤抖。

  “他们知道你辛苦,让你好好歇着。”叶欣说了善意的谎言,产妇情绪低落,
经常引起产后出血。据不完全统计,生女孩的产妇产后出血率,比生男孩的多出
两三倍。叶欣心里像压着块铅,沉甸甸地好闷。作女人好难!好可怜!对女人叶
欣有满心的爱惜。没喂几口,一个护士接了过去。叶欣就到婴儿室,她凝视温箱
里红嫩秀气的孩子,心里动了一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那样极度重男轻女的
家庭里,小姑娘会有福么?她不禁为小小女孩将来的命运担忧。

  “叶医生,这么喜欢孩子啊?快点结婚去,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婴儿室里
一个刚做母亲的护士笑着打趣儿。她见叶医生有空就来婴儿室帮忙,喂奶,洗澡,
换尿布。以为她恨嫁恨到发烧。

  “不结婚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我可以领养别人不要的。”叶欣爱当母亲,
却不想要丈夫。她对男人不只是一般的反感,是打心眼儿里厌恶。

  “你呀,不能再做程主任的徒弟了。你这样的女孩不结婚,简直是暴殄天物
!”婴儿室护士摇头,再摇头。

  对那个温箱里的孩子,叶欣几乎视如己出。一起经历过生死,感情上分不开
了。心理学家常常探讨人类的这种情感,为什么一个功成名就的律师会死心蹋地
爱上犯了罪委托人?为什么一个曾受歹徒危胁的人质,会义无反顾地等待歹徒服
完刑出狱,并把自己嫁给他?因为,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苦难生死,那是一份非
常的,感情上的依恋。因为,他们明白世上除了他们俩自己,不会有人理解并且
可以分享那断刻骨铭心的记忆。

  
                               2

  每周四下午,叶欣跟程主任看不孕症专科门诊。程主任六十开外,精神矍铄。
她一生不婚,领养了一个儿子,现在已是个幸福的奶奶了。叶欣特别崇拜程主任,
女人不婚照样可以有后代,事业上的成功使她成为人们尊敬的万婴之母!著名的
妇科产科专家林巧稚也是不婚。此时,叶欣终生不嫁已不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她
给自己树了样板,铺了道路。并且相信自己可以一个人走完一生,无需男人。

  程主任问诊,叶欣写病历。叶欣的字迹秀美,字如其人。程主任也喜欢叶欣
跟随她,只是叶欣流露出不婚的想法时,主任会变脸:“什么都可以学,就是不
可以学我不结婚!年纪轻轻不嫁人怎么成?这么漂亮的姑娘。再说这种话以后不
要跟我了,听见没有?”叶欣但笑不语,叫了第一个病人的名字。

  “她是我的老病人。”程主任在不孕症女病人进来之前,这样对叶欣说。

  “末次月经是哪天?”程主任问面前的女病人。

  “十二天前。”三十五岁的病人认真地回答。

  “是从行经的第一天算起吗?”程主任又问。

  “是。”女病人又答。

  “你们夫妻同房顺利吗?”程主任观察女病人的表情。

  “嗯,”女病人很肯定地点头,没有脸红。是一个老练的病人了,不知求诊
有多久了。叶欣的脸烧起来,并且浑身不自在。她无法知道夫妻同房顺利是什么
样,不顺利又是什么样。只是一想到男人的身体就作呕,在外科实习时,最痛苦
的是要面对男性的裸体。这时她总会胃部痉挛,疼痛难忍。在她眼里,男体丑陋
无比。

  “医生,你贵姓?”趁程主任起身去拿东西,女病人问叶欣。

  “姓叶。”叶欣边回答边写病历。

  “叶医生,你结婚了吗?”女病人又问叶欣

  “没有。”叶欣埋着头回答。

  “有男朋友了?”女病人眼里已经写了不信任。

  “没有。”叶欣如实回答,没有察觉异样,当她停笔抬头发现女病人眼里的
不信任时,为时已晚。她马上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以后说“有”会好很多。病
人如果不信任医生,治疗效果就差多了。

  “那你怎么看不孕症?”女病人没有轻易放过她。

  “我正在学呢,等当主任了自然就会了。”叶欣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地回答。
程主任回来,拿了一张有日期的卡片,在卡片的三个号数上画圈。

  “明天,后天,大后天三天同房,同房后用枕头垫在腰臀部,精液就会流到
子宫颈,增加受孕机会。”程主任的头和女病人的头几乎碰在一起。叶欣朝后靠
了靠,像要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女病人敏感地瞥她一眼,又专心地听程主任的
医嘱。这次女病人眼里不止不信任,还有同情。叶欣重重地闭了闭双眼,心想:
她要是知道程主任也未婚未育,不知会有什么反应。“精液”,叶欣听到这两个
字马上反胃。有一回,她和几个女生到校外电影院看电影,什么片名记不清了。
那时候看电影纯粹为了洗脑,考完试去电影院坐坐好像例行公事。管它是中片西
片,她们七八个女生坐了一排,叶欣在最右边,她的右边是个空位。电影放映到
一半,她听到很怪异的悉悉索索声响,扭头发现右边的已不是空位,一个看不清
面目猜不准年龄的男人坐在那儿忙活儿。他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捏捏弄弄,完事后
把一条饱蘸着精液的男用手帕,顺手往叶欣的手里一塞走人。当时她已是第四年
的医学生,惊魄未定之际也能断定这种体液的出处。她甩掉那团湿漉漉手帕,直
奔向安全门。在电影院的女厕所里,叶欣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只右手,
洗了无数遍,仍然可以嗅到一股腥气。如果手上有把刀,她会好不犹豫地把手心
的那块不洁的皮肤挖掉。

  “叶医生,再见!”不孕的女病人看完病,起身离座当儿,还握了握叶欣的
右手,这只手就是她觉得不洁的那只。叶欣忽然也同情起女病人来,那三个被主
任画过圈的晚上,一定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下午四点半,二楼妇科门诊室外候诊的长龙终于不见了。医生护士们神情愉
悦地谈笑风生,有的伸腰踢腿活动着僵硬的筋骨,有的摘掉白帽对镜轻理云鬓。
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下班铃声拉响。不像有家有口的主妇,家里有人等待有
一份牵挂,叶欣并不急着下班,单身宿舍里没有人盼望她快快归去。凭窗眺望,
夕阳和晚霞红得触目惊心!她总是不忍看这样凄美的奉献。收回目光,她发现窗
前的枇杷树,树顶肥厚的叶片下残存着两颗黄橙橙的枇杷,微风轻摇树梢,那两
颗枇杷便朝她探头探脑,叶欣的嘴角旋出两枚小小的笑涡。这两颗枇杷是楼下外
科的小伙子们洗劫后的幸存者。科室里几个嘴馋的小护士从春暖花开盯到果实丰
硕,正想收获没料到被楼下外科的刽子手捷足先登了。刽子手们也够心狠手辣的,
满树的硕果一夜之间不知去向,小护士们哪里肯依?呼啸着冲下楼去,不一会儿
满载而归,一个个黄橙橙的枇杷抱了满怀。其实外科的小伙子们哪里看得上这些
酸酸甜甜的玩意儿,要换做烟卷,那死活是讨不回来的。他们无非是想讨到雨点
般的秀拳和机关枪般的笑骂。外科是男人们的世界,妇产科是女人们的世界,在
医院里这两个科室是阴阳双极,常常擦出火花。叶欣对这样的小把戏总是冷眼旁
观,避之唯恐不及,更不会参于。她躲避男人,厌恶那个男人的世界!

  下班的铃声拉响了,科室里的人眨眼走个精光。踏着铃声,一串急促沉重的
脚步声由远而近。是急诊!叶欣很职业地作出反应。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小姑
娘,父亲抱着女儿直往诊室里冲,被门口的等锁门的护士拦下,护士没言语,指
着诊室门口“禁止吸烟”旁边的一块猩红的牌子:“男性止步”。然后对叶欣说:
“叶医生,我走了,记得锁门哦。”“男性止步”给叶欣相当的快慰和安全感,
妇产科的任何一间房门口,都有张贴这样的牌子,一如叶欣的内心世界。小姑娘
的父亲青白着脸,把女儿放到母亲怀里。做母亲的手抖脚软泪雨滂沱,哪里接得
住孩子?叶欣一伸手抱过小姑娘,小女孩大约六,七岁,清秀的脸上泪迹斑斑,
一到叶欣的臂弯里她又开始哭泣。这孩子受惊了,叶欣想。搂抱着小女孩,叶欣
回头问紧跟在身后女孩的母亲:“她,怎么了?”

  “天杀的唷,被邻居的男孩强奸了,她才这么小,这么小啊!”女孩的母亲
嘶哑的嗓音让人心碎。

  “先别怕,让我看看。”叶欣柔声对处在崩溃边缘的母亲说。有时候,情况
并不如家长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家长们过激的表现反而会伤害到孩子。孩子们的
记忆远比成年人想象的要清晰长久得多。童年的变故和遭遇,会直接影响到孩子
们日后的人格形成,就象河流之中忽然有巨石挡路,那么河流只好改道。叶欣把
孩子轻轻放在检查床上,让母亲脱去女儿的底裤,并将手臂横在女孩的胸腹之间,
女孩在母亲的安怃下不再哭泣。戴上无菌手套,在手套的食指和中指指尖部位涂
一层润滑剂,叶欣撩起女孩的花裙子,然后缓缓张开她的双腿。

  “不要!”女孩痛苦凄厉的喊叫,刺痛叶欣人的耳膜。“不要!不要!”她
摇着头反复哀求。可怜的孩子,她也曾这样哀求过伤害她的男孩么?

  “不要怕,好孩子,阿姨不会弄痛你。”叶欣尽量把语音放低放柔。不料女
孩不但不理会,反而把两腿夹得死紧。大概那个男孩也曾这样说过,这句话已经
不被信任了。

  “那个男孩多大?”叶欣问女孩的母亲。

  “十六岁不到。”女孩的母亲不解地说:“平时那孩子很乖很听话,怎会干
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你怎么知道男孩伤了你的女儿?”女孩不合作,叶欣只能问母亲。

  “今天厂休,女儿有点感冒就没送幼儿园,傍晚的时候她说要去邻居哥哥家
玩,我没拦阻,这个暑假她都在那儿玩来着。大约一个钟头,她哭着回来说哥哥
打她。我问打那儿了,她说小便的地方。我一看那个地方有血,吓坏了直哭,找
上门去,男孩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正好孩子她爸下班回来就抱来了。”女孩的
母亲一口气说完,又开始掉泪,面色死灰。

  “小妹妹,阿姨只快快看一眼,好不好?保证不碰你,咱们拉勾。”拉过勾,
女孩懂事地慢慢张开双腿,大概因为疼痛,她皱着眉嘴唇发抖。叶欣看到女孩的
外阴结了血痂,处女膜在三,六,九点处严重撕裂。无疑女孩是受到伤害了!叶
欣不敢抬头去接那母亲眼里的问号,她的心开始流泪。是啊,才这么小,今后还
有一大段的人生路,怎么走?

  “是不是真的伤害到了?”女孩的母亲逼问。右手紧紧揪住叶欣的左臂,好
像叶欣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叶欣无语,只点了一下头,那母亲就瘫在她的怀里,
想哭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们可以修补,这种手术不难的。”叶欣知道这时候这句话最有效。果然,
女孩的母亲惊喜地睁大眼睛,象溺水的人抱住了一节浮木,生机霎那间回到躯体。

  “真的?那太好了!不然我非亲手宰了那个小杂种不可。”女孩的母亲语气
轻松不少,脸孔红润起来居然还有了一丝笑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多数父母只考
虑到处女膜的修补,补好了将来好嫁女儿,对女婿也有交代。肉体的伤口七天就
会愈合,心灵的伤口要七年,甚至更久。如果没有很好的引导,那伤痛将成为永
远的遗憾。多数父母没有想过受过伤害的女儿,面对伤痛如何自处?如何排遣恶
梦一般的记忆?将来是不是能如常人一样,从容地走进婚姻享受性爱?
  

                                 3

  从小家教极严的叶欣渐渐懂得了母亲的苦心,如果下午这个女孩,也被规定
不许单独和任何年龄的异性相处,那么悲剧或许可以避免。来妇科就诊十四岁以
下被强暴的案件中,强暴犯的年龄从十来岁到八十多岁都有。十来岁的男孩犯罪
还情有可原,通过日后的改造还能重新作人。可八十多岁的老翁,竟会干这种伤
天害理的事,真是死有余辜!不是说人之将老,其心也善么?开始叶欣逃避男性
是听从母训,而后来对男性的反感甚至憎恶,都是男性本身丑陋的行为造成的。
从她懂性的开始,就一直有不愉快的经验。

  初中时,叶欣得乘公共汽车上学。公共汽车和自行车是两大重要的交通工具。
尤其在阴雨天,公共汽车就被挤成鲨丁鱼罐头,一些心怀不轨的男人乘机毛手毛
脚,像叶欣这样的小女孩常常是他们的目标,因为她们只会含着一包眼泪左躲右
闪,而不敢像受辱的成年妇女那样破口大骂。每天一上车叶欣就尽量往女乘客身
边靠,不然就找学生模样的,最怕的是猥琐的中年男人。

  一个暴雨的初夏早晨,路上骑车的人很少。公共汽车上,乘客们挤得前胸贴
后背。潮湿的空气在车内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叶欣被卡在两个座位之间,她
面向车窗,双手用力撑着左右两个椅背,以防车子晃动或急煞车时,顶不着背后
的推力而扑倒在坐着的中年妇女身上。中年妇女正闭目养神,在叶欣右侧的也是
中年妇女,左边的是个颀长白净五官俊秀的男青年,后面的是令她提心吊胆的中
年男人,满脸的络腮胡子,乱草一样的头发,目露凶光,不是善类!叶欣果断地
把书包挪到背后,以便隔断他任何的企图。唯一一面可能受敌的是左边的男青年,
她见他有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就放心了。车子由于超载,像冬春季节慢性支气管
炎复发的老人,一步三喘。大家面无表情,精神痪散,随着车身不时地晃动而晃
动。粘稠的空气从这个人的口鼻出,又从另一个人的口鼻进。叶欣的脑子里反复
闪现今天上午要听写的英文单词,心中默读着每个单词的拼写。不知什么时候开
始,她感到左边太阳穴的发丝被一阵阵温热的风吹动,不时拂在眼角和睫毛上。
温热的风是男青年的鼻息,车子实在太挤了,她想。同时她发现左侧腰部被一个
坚硬的东西顶住,极不舒服。开始她以为是人家口袋里揣的钱包,手电筒之类。
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男人身上的那个零件,她腾地羞红了脸,受辱的愤怒使她用
尽可能严厉的目光,去阻止他下流的举动。一侧脸,额头擦到他的鼻尖,她十分
惊诧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惶恐地向右边躲闪之际,她看看到他闭着双眼,抿
紧嘴,一张俊秀的脸上有令人费解的痛苦表情。原来外表漂亮的男人一样有一颗
肮脏的心!

  “挤什么挤?”右边的中年妇女回头,不耐烦地撇撇嘴瞪叶欣一眼,又顺便
用手肘子橇了一下她,她就整个人倒在左边的男青年怀里。左边的男青年顺手揽
过她的腰枝,使劲往自己身上贴慰。她的腰间像被棍棒戳着一样生痛,无奈,只
好小弧度地扭动身驱,企图摆脱那条邪恶的手臂,谁知她越动他箍得越紧。她们
女生中间流传着一种秘密武器,专门对付这种流氓行为:把胸前的校徽摘下,拗
直校徽背后的别针,照准男人邪门的要害部位扎下去。从来她都狠不下心这样做。
今天她羞愤交加忍无可忍,摘下胸前的校徽,照准他逐步探向她下腹的手狠狠地
扎下去。她没有到他的叫喊就拼命挤下车去。提前一站下车,叶欣在风雨中毫无
方向地狂奔。泪水混合着雨水使她睁不开双眼,在一声凄厉的急煞车声中,她跪
倒在车轮旁。回到家,她高烧三天,烧退了以后她仍然乘车上学,表面上没有什
么变化,可从心底里她开始厌恶仇恨男人的身体,不耻男人下流的行为。

  十三,四岁的叶欣是个娟秀纤细的女孩,像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多愁善感,
喜欢看小说,不爱做户外活动。体育课她总是挨边儿及格,因为一次伏卧撑都做
不来,无法达标。要达标,伏卧撑得做满四次。体育老师要她留下个别辅导,黄
昏的校园失了喧嚣,多了宁静。室内操场里虽然只有叶欣和体育老师,但是,同
学们的汗气和体味还固执地弥漫着整个空间。在垫上,叶欣无论怎样努力,细瘦
的双臂都无法支撑起自身的重量。高大的男体育老师不拘言笑,上课时对女生爱
理不理,更不会像其他的男体育老师那样,见到漂亮的女生就嘻皮笑脸,乘人不
注意这里掐一下,那里摸一把。在叶欣心里,他无疑是个正派的教师。此时,他
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铁塔似地立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无助地一下一下趴在垫上
起不来,想叫老师帮忙又不敢,好挫败好想哭。终于,她看到体育老师穿高帮白
球鞋的脚踩到垫子上,左右脚分别跨在她身体的左右侧。接着,她以为老师会用
有力的手臂提起她的双肩,协助她扬起上身。体育老师巨大宽厚的手掌,没有像
预期的那样提起她的双肩,而是绕到她的腋下,死命握住她发育不久如柠檬一样
大小的乳房。她痛苦,肉体痛心也痛。她的背,紧贴着老师的起伏不定的胸脯,
泪水无声地滑落。老师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脑后,他一下一下用力地吸允着她细
致的后颈。“不要!不要啊!”她喊叫,可是没有声响,她明白她已经叫不出声
来。那喊叫,是她心头滴血的声响。她无力挣扎,无力挣脱那双钢铁一般坚强的
臂膀。那晚,她不知怎样摸黑回家,书包留在学校了。她并没有失身,她失去的
是天真,快乐和对男人的信任。她变得更加忧郁,怯懦,胆小得像过街老鼠。

  锁好妇科门诊的门,叶欣身心具疲!医生实在不是一个好职业!每天看到的,
不是一般人见不到的社会阴暗面,就是见到人类最软弱无助的一面。难怪三十六
行中,得精神病比率最高的是医生,平均寿命最短的也是医生。尤其像叶欣这样
的敏感女孩,当医生简直就是入错了行。

  早过了下班时间,食堂里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饭菜。饥肠碌碌的叶欣好想吃
到母亲做的饭菜。可是,家里饭菜好吃,父命难违。一想到将有一叠男孩的相亲
照片等待着她,她早倒尽胃口!不如吃方便面罢。刚刚拐进集体宿舍的大门,映
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孩身影。是姜燕!一见到姜燕,叶欣的脸就燥热起来,
心突突地在胸腔里乱撞。见到姜燕,叶欣的疲惫全消,体内的血液好似瞬间清醒,
急速地上下奔流。她好想一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搂紧,吐尽相思苦。可是,她没
有这样做。她明白姜燕来找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来做人流?”叶欣问了一句废话,她觉得自己实在痴傻得可以。姜燕找她
不是做人流还能做什么?认识姜燕的人不少,做人流要避人耳目,此刻最佳!太
早没下班,太晚大家饭后会出来散步,此刻人人都在饭桌上忙。

  她们来到妇科门诊室。妇科门诊有个很有趣的现象,走廊两边分别是“不孕
症门诊”室和“人工流产”室。走廊两边的长条凳子上分别坐着的两群女人,目
的正好相反。她们边等待叫号边聊天,出奇的热络,而且无话不谈,一部份人就
是从这一边坐到另一边去的。人工流产做多次了,引起子宫内膜感染不孕。送子
观音时有打盹,不要孩子的频频送货上门,要的偏偏又不送。

  没有一个妇产科医生愿意做人工流产,大家是挨个儿轮着去“人工流产”室
的。像现在,为了姜燕,叶欣不得不做。说实在话,叶欣不忍为姜燕做人流。世
上没有几个外科大夫敢为自家人做手术,下不了手哇!而且,亲情和爱,绝对影
响医生的判断能力和技艺发挥。

  “叶医生,还没下班啊?”工友王嫂热情地招呼,她正在人流室做清理工作。

  “啊。”叶欣草草地回答,她有些怕王嫂。有一个下午,病人特别多,王嫂
等不及她做完最后一个人流就开始清理房间。连着吸引器有个容量很大的广口瓶,
里面装的是这一整天从不同孕妇子宫吸出来的胎儿胎膜。叶欣看她在广口瓶里捞
取胎儿胎膜,装到自备的透明塑胶袋里。

  “王嫂,你捞这些干嘛?”叶欣对她的举动十分费解。

  “叶医生,你不知道,我家养一群鸭子,都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好补的!
比喂蚯蚓长得还快!”王嫂津津乐道,浑浊的眼里有光在闪,脸上深深浅浅的皱
纹涂着涔涔的汗。

  “噢!”叶欣忍不住惊呼。从此她再也不想碰那种叫鸭子的扁嘴禽类!

  姜燕是晚报社的记者,叶欣在大学时代就认识她。她比叶欣年长五岁,是一
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女记者。叶欣欣赏她犀利辛辣的笔锋,幽默多变的论调,她的
文章多数是讥讽男人的。有一篇文章里她教已婚妇女如何与丈夫吵架。她说:“
现在的女人不能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更不要回娘家。最有效的办法是带上家里所
有的现金和存款,住进五星级饭店。那样,作丈夫的挖地三尺把你找到时,你一
点头,他就会感激涕淋搀扶你回家。”说得解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效仿,结了
婚的女人,谁会舍得拿钱住五星级饭店?不如带钱回娘家聚餐来得实惠。女记者
未婚,和已婚女人的心理有跨不过的距离。后来,叶欣渐渐明白姜燕自己也远不
如她笔下女主人公来得勇敢洒脱!小说与现实的距离就是作者理想与行动的距离。
往往作者的性格和笔下人物的相去甚远,拘谨的作者写出放荡的人物是一种心理
补偿。作者现实里不敢做或做不了的事,就让小说中的人物去做。

  大学时代的叶欣,是诗社里写得比较成功的几位诗人之一。当年,虽说大学
里拣块石头随便都能砸到一个诗人,但诗社里的男生还是供不应求。佳人爱才子,
不是佳人者也照爱不误。甚至有男友的女生都纷纷弃暗投明。气得那些失恋的男
生,把标语贴到诗社门边:“写诗的都不是好东西!”不一会儿,门的另一边又
多了一条:“不写诗的全不是东西!”横幅:“任你东西”就这样的对联,居然
贴了半年之久,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

  诗社刚刚成立时,大家约定只用笔名不露真名。目的是要大家爱诗便好,不
一定要爱诗人。可是,大家爱诗更要爱诗人。当时,叶欣用了一个中性的笔名。
到毕业时,纪念册上竟然不止有一个女生写到:“偷偷爱你好久,才知道你是女
生。”害叶欣心里好抱歉。在诗社里,叶欣倒有几个可以谈心的男生。只要和男
生保持一双手臂够不着的距离,叶欣就有安全感。对男生,她只要友谊,不要爱
情。还好如今的男孩死心眼儿的不多,朝他们摇几次头,他们都知道回头是岸。
叶欣的诗,常常在诗社的诗刊里发表后,被校刊,团报转载,然后又被晚报副刊
再转载。写一首诗,可得几次稿费,一拿到稿费,她就开开心心地和女生们上冰
厅吃冰。晚报副刊转载了几次叶欣的诗后,乾脆直接向她约稿。晚报社经常不定
期地举办聚会,邀请报外的作者参加。就这样她认识了姜燕。不过,两个女孩彼
此欣赏但没有深交。

  在一次庆祝“五四”的晚宴中,叶欣和姜燕有了比较亲近的接触。那晚,姜
燕不知何故喝得醉熏熏,一定要叶欣和她共舞。叶欣从不进舞厅,也不知如何跳
才对。好为难!幸好昏暗的灯光把一切不妥都掩饰得恰到好处。姜燕一双浑圆的
手臂吊在叶欣的脖子上,她比叶欣矮,却比叶欣丰满得多。她把头靠在叶欣的肩
上,并要求叶欣的手环抱自己的腰部。她们像一对情侣那样,亲密地随着曼妙的
音乐来回晃动。姜燕结实极富弹性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蹭着叶欣的,叶欣从没有过
这样的经验,既害怕又喜欢。姜燕不仅整个人贴上叶欣,还不停地吻叶欣的颈窝。
叶欣感到下腹像过电一样酥麻发烧,并且这种感觉呈放射状传布全身。她的一对
乳房紧紧地收缩着,那乳蕾坚硬得好似两颗小黄豆。她喘息她晕眩她不知所措!
她,流下了热泪。叶欣爱姜燕的灵魂也爱她的肉体。

  曲终人散之后姜燕不想回住处,叶欣只好把她带回自己的单身宿舍。叶欣猜
姜燕又失恋了,听说姜燕的感情路一直不顺。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总是遇人不
淑?但这是人家的隐私,她不说,叶欣绝不会开口问。

  “叶欣,爱男人好辛苦!是不是?”姜燕开始哭。叶欣递给她一包面纸,一
杯热茶。挨着她坐在床沿,叶欣只打算用耳不动嘴。爱没有理由,就是一段孽缘,
也只好等待缘尽的那一天。

  “叶欣,你知道吗?男人穿裤子和不穿裤子是两张面孔!”姜燕几乎咬碎银
牙。

  “男人只有一张面孔,另一张是女人给他的。”叶欣在心里对她说。

  “当男人和你做爱时,连上衣都懒得脱的简直是禽兽不如!”姜燕的脸白得
像她身后的那面墙。

  “男人就是男人,不是禽兽,只要你不爱他。”叶欣真想这样告诉她,最终
还是没有说。叶欣明白,姜燕恨男人,但更爱男人!即使姜燕的男人是猫,是鼠
夹上的蛋糕,她还是会去爱!只有这种女人才会骂男人:“禽兽不如!”

  一整夜,两个女孩相拥而眠。醉过的姜燕在叶欣的怀里沉沉地酣睡,叶欣的
手臂被枕得发麻都不敢动,梦中的姜燕不故弄玄虚,也不黯然神伤。叶欣最喜欢
此时的姜燕,自然,纯朴,美丽。她是她心里的一道彩虹,即使是昙花一现,也
是永恒的珍藏。


                                 4

  叶欣给姜燕做人工流产。这是第二次了,那个晚宴之后,她们好像又生疏了。
叶欣知道她开心的时候从不会出现,只有在受伤或有了后遗症时才想到她。她来,
叶欣不会不伸出双手。她不来,叶欣也不会主动找她。爱女人比爱男人更惨!姜
燕安静地躺着,叶欣开始用不同号码的扩张器,扩张她的子宫颈口。当从小到大
八个号码都用过后她开始钳夹。姜燕妊娠超过三个月了,不能只用吸宫术。妊娠
两个月左右胎盘着床不深,是人流的好时机,用吸宫术便可,且对子宫内膜伤害
少,将来要孩子时不会有困难。妊娠超过三个月,胎儿己具人形,得用钳子夹出
胎儿胎盘,再吸宫吸去所有的胎膜残余。叶欣把长钳伸进子宫腔,轻轻一夹一拉,
羊水就流了出来。叶欣再一夹,出来的是一条肢体。她把肢体摆在纱布上辨认,
是右下肢。她记得主任说过:“一定要把所有的胎儿部份都找齐,否则,即使是
一点点残余,都会引起感染导致将来不孕,造成妇女一生的遗憾。”叶欣一丝不
苟地摆着胎儿的肢体。慢慢地那些肢体都连了起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可人儿。可
怜的孩子!为什么不被允许生下来?这是姜燕的骨肉!有姜燕的一半骨血啊!叶
欣的泪像决了堤的水,哗一下就淹没了双眼。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妇产科医
生原也不必用眼的,一切在幽暗的深处,全靠手和心的感觉。妊娠子宫非常柔软,
不小心就会穿孔。叶欣用吸引器,在宫腔内仔仔细细地吸了一遍,还特别在子宫
的两个角又吸一遍。她不能让姜燕有任何后遗症,将来姜燕会有丈夫,会要孩,
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是医生,她有这个责任!

  姜燕在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流一滴泪。在叶欣扶她下地时,她泪如雨下,
一头扎在叶欣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别恨我!叶欣。”恨?怎么可能?
就因为你爱男人么?不,爱男人有什么错?爱女人又有什么错?错的是爱上不该
爱的。

  “别多心了,好好休养,两周之内最好不要同房。”叶欣为自己的冷静叫好:
“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了,他会送我回家。”姜燕的眼里有一抹阳光。叶欣放心了,至少比上
次好,希望他们是彼此最后的归宿。

  “要不要见一见他?他就在外面的车里等着。”姜燕说时眼光投在别处,语
气里渗出哀求,叶欣明白她希望自己接受她爱的男人。

  “以后再说吧。”叶欣无声地叹了口气,肯在外面的车里等着的男人,应该
还是有一定责任感的罢?为什么要自己接受他呢?好傻的女孩!姜燕高估了叶欣,
既是爱,就难免自私。叶欣可以为爱压抑自己的感情,不等于说她不会嫉妒伤心。
只是她情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要伤害她爱的人。

  “你还是不原谅我!”姜燕又要哭。

  “傻瓜!我只要你幸福就好。明白么?”叶欣爱惜地搂着她,死死噙住泪,
不让它们滑落。叶欣可以为她而死,只要那些男人不再伤害姜燕。可惜,姜燕不
是太明白这一点。当然,叶欣并不想让她太明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否则,
姜燕会不舍,会自责。

  他们走了,叶欣的目光在窗后为他们送行。她忽然觉得好累,要虚脱了似地。
回家吧!好久都没回了。人在软弱的时候是需要家的,家里她至少还有爱她的父
母兄弟。

  “妈,我饿。”当叶欣推开家门的时候,双腿软弱得几乎要跪倒,她觉得自
己和一头丧家之犬没多大区别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唉唷。”母亲忙旋进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
叮叮铛铛。

  “慢一点!妈,我没那么饿。”她心疼母亲的心疼,也的确是饿过头了,胃
肠和脑袋瓜子一样空空荡荡,麻木不仁。

  “先吃几块饼乾,别把自己饿坏了。”母亲双手不停还频频回头招呼她,叶
欣无力地倚在厨房的门边,视野渐渐模糊。可怜天下父母心!叶欣很自责,父母
的爱太多,多得她负荷不了,终日想逃。可是,逃不了多远多久,她又得像只无
意走失的小狗一样,蹒跚摸索着回家。家,实在是个令人既恨又爱的地方。

  “小欣啊,不要待在省立医院了。那么忙,吃食堂伙食营养怎么够?瞧你瘦
得,不如调到对面的市立医院,天天可以回来吃饭。女孩子迟早得嫁人,过日子
没身体怎么行?”母亲边数落边给女儿布菜。她如何拒绝得了这样的爱?没有这
样的爱,她又岂能活到今朝?

  “妈,我吃不下这么多。”叶欣看着自己碗里的菜都冒尖了,母亲还不想住
手。

  “小欣,你妈忙碌了半天,你就多吃一点让她高兴高兴。”父亲陪她坐着吃
饭,他吃菜不多,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高兴他总要多喝几杯,喝到脸红脖子粗
才尽兴,叶欣倒是从来不曾见他醉过。

  “姐,我们家特重女轻男,你倒是会投胎。”读大二的弟弟叶舒站在对面,
挤眉弄眼,阴阳怪气。他的双臂撑在高背椅的椅背上,年轻帅气的脸上挂着调皮
的微笑。

  “小舒,尽胡说。”母亲佯装气恼,食指照着儿子的脑门戳过去,起手重下
手轻,到了脑门指力和蜻蜓点水差不离。晚饭后,陪父母看了一会儿电视,叶欣
回自己的房间。母亲朝儿子丢个眼色,叶舒起身跟在叶欣后面进了姐姐的卧室。

  “姐,看!一打情郎哥耶。”叶舒变戏法似地变出十来张男生的标准照,他
把相片像打扑克牌一样叠成扇形握在手里,伸到她的眼皮低下。

  “又来了,不是说过我的事不用爸妈操心吗?”叶欣的胃又开始痛,吃下去
的美味佳肴几乎呆不住,直往嗓子眼儿冒。每次回家都这样,好扫兴!所以她情
愿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不回家。今晚回家又是一个错!要不是她实在累坏了,她又
会逃离。逃,逃,逃。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你看也不看一眼,爸妈怎么去回人家?再说我们可是把人家送的礼品都消
耗了。”叶舒受命于父母,叶欣不是不明白。可是收了照片不够还收了礼,这太
过份了!叶欣一刻都不能再忍下去,她跑去父母房间,父亲正在看报。母亲不在,
大概还在哪个房间里忙。灯下,父亲的满头银发触目惊心。叶欣不禁心酸,父亲
老了,是自己不孝呢。她在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然后,走过去,
依在父亲身边。

  “爸,你怎么可以要人家的东西啊?”语气娇嗔,她知道父母眼里的孩子永
远都长不大。不时装一装天真无知的小姑娘模样,可以让他们开心。就算是尽孝
吧,尽管自己的心早已经老了。

  “你看了那些照片了?”父亲慈爱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投出来:“都是些
好孩子,年轻有为,品貌端正。不理想的我都替你回掉了。那些礼物多是食品,
你又不常回来,东西放久了不吃也会坏掉。等把相片还给人家的时候,我会回一
份重礼,不管成与不成。你不必管这些琐事了,去看看那些男孩中有没有样貌称
心的,爸妈再安排见个面。”叶欣低眉顺眼把父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有,”父亲从书桌上拿起一叠病历纸,又说:“每张相片后的数码和这
些简历右上角的数码吻合的是同一个人。”

  “你爸人老了,怕记混喽,张冠李戴出笑话。”母亲不知何时进来,笑迷迷
地补充说明:“就像做读书卡一样地认真仔细。你可以带回自己房间,把照片和
简历对起来慢慢看。”母亲毕竟是母亲,她怕女儿当着爹娘的面,不好意思端详
那些男孩的五官。叶欣只好依母亲的意思,把一叠简历带回房。父亲用的是医院
的病历记录单,在姓名年龄栏上填着姓名年龄。在主诉一栏,填着专业和工作单
位。而现病史一栏,则写满性格,爱好,特长以及家庭背景。父母用心良苦啊!
她何尝不知?自己若是和别家的女儿一样,可以嫁男人该有多好?!这个家将来
怕也不能再回了。

  她随手摊开叶舒放在书桌面上的那叠相片,一张熟悉的脸跳到面前。这张脸,
比记忆中的成熟不少。相片背后编号是七,她找到同是七号的病历纸。男孩姓梁
叫卫东,北大毕业,是一家公司的副总裁。冤家对头!她头疼欲裂,世界怎么这
么小啊?她像见到鬼怪,慌忙把所有的相片,统统都面朝下扣在书桌的玻璃上。

  
                                5

  高中三年叶欣在省重点中学学习。这所省重点中学,在文革前曾蝉联三次全
国高考冠军。七七年恢复高考后,大学升学率高于百份之九十。由于面向全省招
生,有的学生来自边远县城,学校特别为这些学生盖了宿舍楼。当然,家住不远,
愿意住校的也可以,学校永远为用功的学生提供方便。叶欣决定住校,至少可以
免去挤公共汽车之苦,何乐而不为?

  叶欣这个年段有八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文科班里五十六名学生中男生仅
六名,而叶欣所在的理科班正好相反,五十六名学生中女生只有六名。按理说在
这样严重男女比例失调的班级,女生不可能当班长。可她是班长,并且一当就是
三年,逃都逃不脱!这个城市刚好是省府,又是军区所在地。叶欣的班上有好多
军人的子弟,个个自我感觉良好,自负又不羁。大概老子是领路人,儿子们也自
认为是领路人。班主任见到他们头大如斗,常常束手无策又骑虎难下,他们比一
般学生早熟,机智,而且背景都不一般。老百姓的子女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数理化。选班干部时他们操纵一切,其中一个一呼百应的男生头目叫梁
卫东,他自荐为副班长,其他的班级委员,科代表都安排给他的徒子徒孙们,他
让叶欣当正班长。班主任没意见,只要班上平均成绩在年段里居上游,这帮八旗
子弟闹事不闹到校长那儿去就很满足,夜里梦中都会笑醒。可是,叶欣不要当这
个班长!高三开学第一天,她对梁卫东说:“今年不要选我当班长了,我要专心
功课。”来这所重点中学求学的学生没有官瘾,只求上好大学。

  “当班长不花你太多时间。”他说:“这一年我可以再多干一点事,不劳您
驾。”

  “不花时间我也不要当!”她态度坚决,“不”字在心里徘徊很久了,今天
不得不说。

  “当班长有什么不好?每回上台领奖,校长和你握手的时间比别人的长一倍,
台下的掌声也热烈一倍,难道没有成就感?”他似笑非笑望着她。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她感到羞耻,每回上台领奖,她鞠躬微笑都十分
免强。他们班无论是成绩总评,还是体育比赛都在年段独占鳌头。已经连续两年
被评为先进班级,看来第三年的也跑不掉。班主任高兴得抱拳作揖,和他梁卫东
勾肩搭背,差一点就称兄道弟了。大家心里有数,这是他梁卫东的功劳,不是她
叶欣的。他成绩拔尖,又能呼风唤雨,她不过是他的傀儡,她为此羞耻。

  “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我们合作得蛮好嘛,今年我还要你当。”他相当自
信,可惜只是一厢情愿。

  “你,不要太欺负人!”她急不择词,又差点落泪,相当不快。

  “说话别昧着良心,我梁卫东什么人都敢欺负,就是没欺负过你叶欣。欺负
你?想都没想过,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盯住她,平日的痞气不见了,取而代之
的是诚恳和不解。是,他不曾直接伤害过她。他把女生们写给他的情书贴在“失
物招领”,把刚毕业的英文女老师挂在窗台凉晒不小心掉下的胸罩,挂在黑板上,
等着看她来上课见到自己胸罩时的窘迫。他们在黑板上写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注
明“不许擦!”。上课预备铃声响了,叶欣不得不去擦,因为她是班长。英文女
老师看到自己失踪的粉红胸罩,出现在黑板边的钉子上时,脸由红到紫再转白。
叶欣不得不去把胸罩摘下来,先藏在书包里,下课后再送到英语教研室去,因为
她是班长。她受的惊吓和屈辱,不比英文女老师少,她对他的厌恶和恐惧他永远
也不会明白。

  梁卫东他们平时喜欢穿肥大的军裤,冬天披军用大衣,一排男生齐齐靠在走
廊的栏杆上,女生别说出来晒冬阳,就是上厕所都困难。他们班在走廊的尽头,
别班的女生上厕所得从梁卫东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捉弄女生的
机会,喊口令还是打分数都得看他们当天的兴致,而打分数也是信口雌黄,几十
分,零分还是负几分出口才算。女生们又气又怕,走到那儿就慌乱得不知该出左
脚还是右脚。不过,叶欣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为她打的分数。倒有一个梁卫东的
跟随偷偷喊她“梁嫂。”被她用零下八十度的目光,冻在角落,再不敢造次。有
一回发疯,全体男生都理了个大光头,一溜光脑袋明晃晃地在阳光下泛着青光,
叫人一阵阵打寒噤。变态!叶欣实在难以理解他们的作怪心理。所以,毕业那天
当梁卫东告诉叶欣他喜欢她的时候,她绝决地说:“我不喜欢你!”男人喜欢女
人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养宠物式,另一种是猫玩老鼠式。猫捉到老鼠后并不
急着吃,而是让老鼠在他的爪子下试着逃亡,猫松了爪子让老鼠逃跑,跑出一定
距离后,猫再把老鼠捉回来。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猫满足了自己欲望,再把老鼠
吃到肚子里果腹。叶欣一直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老鼠,不过,当她说:“我不喜欢
你。”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终于逃脱了爪子,她不再是一只胆怯的老鼠,而是一
只自由翻飞的蝴蝶。从毛毛虫到蛹的痛苦过程,她希望不要回首,中学时代终于
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可以夹在书本的任何一页,当书签。

  “姐,你真的看也不看那些男孩一眼?”叶舒尊父母之命来查进度。他见他
姐姐把全部情郎哥的面孔,都朝下贴在书桌的玻璃上。

  “我不喜欢男人。”叶欣心一横,真相瞒不住,不如说出来痛快。

  “不喜欢男人?难道,你喜欢女人?”叶舒笑出声。

  “是!你姐只爱女人。”叶欣勇敢地与弟弟的目光对视。叶舒逐渐收了笑容。
眼里的光彩一点一滴地退去,最后小伙子无力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去接姐姐的。

  “姐,这种话不能乱说的。”他在挣扎。

  “姐姐从不乱说。”叶欣知道此话比刀子还利,一出口便伤人。叶舒垂着头
出了叶欣的卧室,举步唯艰。叶欣用舌尖舔著流到嘴角的泪,好苦好涩!不知这
泪今后还要流多少?还要有多少人得陪着流?叶欣听到厅里有叶舒说话的声音,
心里暗暗叫苦。

  “小舒啊!求求你,现在还不是时候,千万别对父母说呀!”叶欣在心里不
住地喊。她凑到门边,侧耳聆听。

  “爸,妈,我姐她情窦未开,您老就别逼她了!告诉那些媒人,我叶舒急着
要女朋友,替我收集一些照片来。”叶舒嗓门儿老大,怕有谁听不清似的。叶欣
明白,叶舒在告诉她,她是情窦未开,不是同性恋。天真的好兄弟,也难为你了。
是我叶欣对不住所有的人啊!

  “你吼什么?你姐忙完了自然轮到你。”父亲威严地说。

  “什么情窦不情窦?女孩子就是要含蓄矜持。你懂吗?”母亲掩不住语气中
的骄傲:“将来你找女朋友也要找你姐这样的才安全可靠,贤慧。”是啊,谁说
不是?谁不是把叶欣的躲闪当含蓄,把她的拒绝当矜持?

  “老掉牙的啦!我姐就是让你们给压抑成这样的,现在的女人要什么知道吗
?”叶舒直着脖子嚷嚷,好像被压抑的是他自己。

  “什么?”父母亲异口同声。

  “不要性骚挠,只要性高潮。”

  “去,去,去。胡说八道,尽看杂书,没个正经!”父母兜头一盆冷水,叶
舒不响了。

  叶欣回到书桌前呆坐着,她把轻得不能再轻的体重,交给身下的藤椅。思绪
飘忽不定,窗口不远处是另一栋楼的窗口,一格一格火柴盒似地迭着,有的有窗
帘,有的没有。长长短短的人影忽东忽西,喜怒笑骂声断断续续飘过来。俗话说: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那些窗口后面的经,是不是都如她的这般难念?每
盏通明的灯下是不是也有道不明的心事?一格一格火柴盒似的家,给人温暖也给
人压力。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不是也可以嫁一个,然后再以性格不合离婚?或
被丈夫指控:性冷淡,休掉?她的病人里不少因此求医。离婚后不婚的理由比较
充份,可是,这样对那个临时客串的无辜男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要不,只好
熬到人老珠黄,人家不理不采了才有宁日?可是,那要等好漫长的一段岁月呢。
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快点老去!要么,像科室里的师姐一样漂泊他乡,隔
着重洋,父母鞭长莫及。至少可以少一些压力,多一些自由。对呀,出国深造,
名正言顺,光宗耀祖,父母没有理由拦着。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叶欣兴奋莫名,心跳得又急又快,差点儿要蹦出口,不时还漏掉几拍。她十
指纤纤颤抖地拂过书架上的书,她记得家里有一本《托福600分》。她急不可待地
要找到它,它是她的翅膀,她想飞!此刻,飞翔的热望熊熊地燃遍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