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从血库拿回来二十个病人的血样品摆在架子上,从中每样取出一百微升
,剩下的立即存入零下八十度的冰柜。午后她要提取C型肝炎的RNA病毒。抬头看
看墙上的挂钟:12:35,该用午了。她脱掉手套,用肥皂仔细洗一遍手,脱掉白大
褂后又洗了一遍。
“晓静,吃饭去。”对门的方妍在叫她。
“就来了。”顾晓静到实验室另一头,从专门装食物的冰箱里取出自己的饭
盒,与方妍并肩向餐厅走去。这个医学中心很大,包括三所医院和一个医学院,
提供员工用午膳的餐厅也极大,人们在这里享受自备的午餐。物以类聚,志同道
合的朋友利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边吃边聊,交流信息,吹牛侃大山。小小的方桌
被拼在一起摆成大桌,臭气相投的围坐一圈,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在那儿!”方妍眯起眼,终于发现属于他们的那个圈子。
这里中国人的圈子大约分三个。一个是热衷于国际贸易的倒爷倒娘们,国内
时髦什么倒什么:阿拉斯加深海鱼油,精华素,鱼蛋白,还有生物探针等各类生
物材料,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另一个是网络传销,一个圈儿两个圈儿一串圈
儿外加两条腿走路,上线下线亲如一家,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挣钱
我挣钱大家都挣钱。再来一个就是方妍顾晓静他们那一圈儿,考西医执照的。
如今大夥儿都不满足单一甚至双重身份,博士经商再加点什么的都随便,只
要你有那能耐。钱钱钱,打著钱的旗号使出浑身解数冲锋陷阵。金钱不是万能,
没钱是万万不能。钱这个东西还真不错,它可以换取你没有的东西,除了温饱,
使用得当可以使人得到幸福,快乐,青春,美貌甚至爱情,婚姻。不过,如果你
以为这些博士准博士们都掉到钱眼儿里,那你就大错特错,太小瞧他们了。钱,
看得见摸得着,掷地有声,比较通俗易懂,所以可以用它作幌子。而钱背后的名
目就不一而足,尤其精神层面的东西看不见摸不著,虚得很。瞎子吃饺子自己心
里有数罢了,不过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自己究竟为的是哪宗?那就难说了
,不信试一试,三更半夜没人瞧见的时候,把心掏出来瞧瞧看看,看它长得象雄
心还是虚荣心,瞧不明白吧?
“方妍,住院医生位置找得怎么样了?”对面的小吴问,接著他舀一口饭送
入嘴里嚼着,目光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
“不怎样,发出几百封信都石沉大海。你呢?你有面试通知了吗?”方妍反
问,一张小脸似苦瓜。
“只有两个。现在越来越难了,住院医生名额逐年减少,申请人数不断增多
,卡到的都是外国人,不知道今年能否上这条船。”小吴亦不乐观。
“你们俩都考过了还唉声叹气的,我才考过临床部份,基础科目下个月考。
唉,心里没底着呢,那些解剖,药理过目就忘,你们当时怎么个记法儿?”顾晓
静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过。
“把它们写在小条子上,贴在每个你看得见的地方:书房,卧室,卫生间,
厨房。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见面就不愁记不住。”小吴不急不徐。
“要这样读哇,我不考了,折寿呢。”有人知难勇退了。
“我想试试,得看哪些参考书?”更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照《First Aid》上推荐的买,我临床部份考过了,那些书可以借你看。”
晓静以前也借过方妍的书,这些书不便宜更新又快,能利用的尽量利用。
“晓静,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大好,别太玩命了,考前向老板要两周假吧。”
方妍把空饭盒装入袋子,然后用一只手托著下巴看晓静吃饭如嚼蜡。
“哪有那样的好事?老板催活象催命,两个资金都到期了,他上窜下跳我们
人仰马翻。”晓静用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饭,并不想往嘴里送,显然没有胃
口。
“老板都是这副德性,什么时候没活干?活儿比命长,能者多劳没完没了,
别理他。”小吴也在一旁劝慰。
“医生这条路,前途光明却不好走呢。你们年轻,我有些力不从心了。”晓
静实话实说。
“可不是?看他们在做住院医的哪个不是叫苦连天?跟下地狱似的!”又有
人说道:“我姐夫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已经是第三年了。听说第一,二年最
苦!他到处对人家说,有其它的路走,千万别当医生!不是人干的活儿!”
有气无力地打著方向盘,回家路上晓静尤其疲惫,路愈来愈远总也开不到似
的。
“也许是过劳了”她想“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还好老公把家
务活都包了:买菜,作饭,接送女儿上下学,陪女儿练钢琴,否则她只有累得趴
下的份儿。其实老公也不易,公司家庭两头忙从无怨言。她心存感激,来日方长
,日后一定多爱他一些,内疚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想。
“准考证该寄来了吧”她想,从信箱里取出所有信件,过细地查找了一遍。
没有准考证,倒有一封信笺来自妇科诊所。她几乎都忘了十天前曾去作过妇科检
查,近几次与丈夫同房都有见红,她想可能是阴道乾燥引起的。什么原因会引起
阴道乾燥?大概是熬夜太多性趣减退吧,亦或更年期到了?四十岁就更年是否太
早了点儿?早衰了,她自嘲地做个鬼脸。
四十岁了唷,时光匆匆催人老啊。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信,不,是检查报告
单,扫视了一遍又逐字逐句读了一遍,她惊得手打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中期子
宫颈癌。一股冷气自脚底直往上升,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几乎令她窒息,头脑里虚
无似真空,浑顿如一桶浆糊。癌症?这不就是死刑判决书吗?为什么是我?丈夫
女儿知道后会如何?一阵电闪雷鸣水深火热之后,她像结在冰箱底层的一块冻得
死硬的肉饼。
怎么办?这样的消息无异于晴天劈雳,这个家瞬间就被推向万丈深渊。一向
沉着的她,尽最大的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好似汪洋的惊涛骇浪里把住生命的舵
。在自己还没有冷静下来之前,她不希望让老公女儿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
她若无其事地吃著老公做的晚饭,虽然吃得不多但总算还能吃,以后怕就吃
不上了。这么一想鼻子马上发酸,眼前老公女儿的面孔渐渐模糊放大,她赶紧起
身去添一点饭趁机偷偷抹去眼角涌出的泪水。
“今天胃口好点儿了?”老公话里含情“当初没想到这么苦,否则我不会舍
得你这样去拼。能考就考,太累吃不消咱们就不考了。其实即使你不上班,家里
的用度都够,过日子身体健康要紧。”她何尝不知不晓不会算计?老公年薪六位
数,她尽可以坐享其成在家里相夫教女,不必进考场也不必看老板脸色,何乐而
不为?总以为自己在事业上可以再往前迈一步,这些年给丈夫女儿的时间和关爱
实在太少,也总以为将来可以再补偿,可是,可是今天才知道她已没有多少将来
了。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钱。”她哽咽难言,止不住泪珠儿滚滚。
“妹妹,做功课去,”丈夫支走女儿忙把她的头揽在怀里“对不起,我的话
重了。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疼你。如果你要考,我没有二话支持你。
”她在丈夫的胸前泣不成声,哭得象个小姑娘,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她何尝不知丈夫的心意?流泪不是计较他的
话。她是怕死,怕离开深爱的丈夫和女儿,怕孤伶伶独自一人赴黄泉。她害怕可
又不能对丈夫明说。多想把这一腔的恐惧,绝望,懊悔和对至亲至爱的情一古脑
儿全哭出来,如果哭可以挽回什么或改变什么的话,她情愿哭干眼泪哭瞎双眼。
她努力收拾心情忍住泪,不敢也不忍吓坏老公。
“没事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比较平稳“最近压
力大了点儿而已,我去书房了。”她向这个同床共枕十六年的人真心实意地笑笑
,把所有的苦涩都往肚子里吞。
夜深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整个晚上打开的书没有翻过一页,丈夫
催促上床的声音已经很远。她揉揉酸涩的眼皮,发现脸上象浆过一样绷得紧紧的,
流过的泪都干了。她以前很少流泪,半辈子平顺安乐,还以为是自己坚强,原来
是未到伤心处。她从前也以为自己不怕死,原来是死神未来敲过门。人要是不经
历一些事是不会明白另一些事的。
她站起身,活动活动麻木的肢体,推开女儿卧室的门。她把女儿伸出来的一
条胳膊轻轻放回被窝,坐在床沿仔细端详著心肝宝贝。十二年前女儿早产两个月,
呆在温箱里,红红打皱的小脸仍然历历在目。人家都说女儿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最象母亲,可惜现在正闭著。十二年后的女儿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再有几年就会
交男朋友了,然后结婚生儿育女。她要做世上最开明的母亲,最疼女婿的丈母娘,
最慈祥的外祖母。她不该没有这样的日子啊,她怎能没有晚年?还有多少日子?
几年?几个月?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奔出女儿的房间,在厅里的沙发上坐
一阵,她又四处乱走,影子一样无声无息飘来荡去,好似投不了胎转不得世的厉
鬼冤魂。
最后她飘进了主卧室,跪在床前凝视丈夫熟睡的脸。这张脸老了,十八年前
初相识,宽阔的额头没有皱纹,油黑的鬓角不见白发,花前月下甜言蜜语海誓山
盟犹在耳际。她自己也老了,青春远去了只留下模糊的背影,现在连生命居然也
要离去。匆忙来世间走一趟难道就只有这样?不,她不甘心。不能死,决不能放
弃一线生机。她不能没有晚年,老公女儿也不能没有她。子宫癌生长慢,不是中
期么?还好未到晚期,她还有希望,不是么?
“下个月的试还是要考”她思前想后“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她不想放弃,
将来能否作医生又是另一回事。一考完就去动手术,接下去无论是化疗还是放疗
她会积极配合医生。人终究会死,飞机失事车祸多少人死于非命?活了四十年,
回忆起来都是甜蜜,童年的快乐,青年的浪漫,中年的幸福。该知足了,往后的
日子能多一天就多一份感激,都算是赚来的。她告诉自己,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
要善待丈夫,善待女儿,也善待自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