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替她抽完血,医生走过来在化验单上打了一排勾:“我替你查血糖,胆
固醇,乙肝病毒和爱滋病毒的抗体等等。第三次怀孕了,你也知道这都是妊娠常
规检查项目。怎么样?快五个月了,胃口好点了吗?”护士是生面孔,女医生倒
是谙熟多年的家庭医生。
“胃口好多了,已经长了八,九磅。”第三次要作母亲已没有以往的紧张和
失措,但兴奋与幸福的心情却一点没有减少。她和先生都非常爱孩子。
她侧过头来对先生说:“你好久没查血糖,胆固醇什么的了,要不要也抽血
查一查?”
“对,查一查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饮食健不健康。”医生微笑地怂恿。
“行啊。”作先生的慷慨地手臂一伸,护士就过来替他抽血。
“反正得扎一针,多抽一点血把项目查全喽,好不好?”医生又建议。
“没问题!多查项目是不是多挣钱?”先生不动声色问医生。
“开化验单医生不挣钱的。”医生笑了。
她轻轻揉着自己手肘内侧有针眼的地方,走到先生身边,正好看到先生暗红
浓稠的血从皮下直奔与针头相连的试管里。一阵头晕恶心,她忙别过脸去。
“大的两个怎么样?”医生问。
“老二男孩太调皮,会欺负姐姐。”她摇头,无奈中有说不出的爱怜。
“儿女双全很美满啦,老大又是女儿,一百分耶。(按时下说法:儿女双全的
还有不同分数,老大是男孩的只能得九十九分,老大是女儿的才是一百分,因为
女儿可以当小保姆带老二,儿子则没这功能。)希望老三是儿子还是女儿?”
“无所谓,反正是Bonus,意外的惊喜啦。”先生满面春风。
“好,过几天化验结果出来我会给你们电话。”医生与夫妇俩握手道别。
周四午饭前夕,她正在图书馆里编整新到的书籍。她学文科出身,拿了一个
图书馆专业硕士,在郡图书馆工作。图书馆工作安逸清闲,对文静爱阅读的她来
说,这份差事实在很对胃口。
“铃铃铃。”电话铃声响了。
“哈罗。”她提起电话筒,夹在右边的耳朵与肩膀之间,嗓音轻快愉悦。
“老婆,是我。”他的声音黯哑低沉,透出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绝望。
“你怎么啦?”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挂在那儿别别地跳。
“我说了你不要害怕!答应我!”他这种话已经让她六神无主。
“你说,我没事。”她定了定神,猜他出了车祸,不过,他的口齿清楚,神
志应该没有问题,是车祸也不重,她这样安慰自己。
“医生说我的HIV(爱滋病毒)阳性!”他的声调很低并且颤抖。
“你再说一遍!什么东西阳性?”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但还是努力把话说完。
“医生说我的HIV阳性!”最后一个音他含在口中吐不出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胸口堵塞,气都出不顺畅。电话
筒不停地从肩膀滑下,她只得用两手抱住。
“还好你没事!”他突然说了一句:“不幸中的万幸!”
“是不是名字弄错了啊?”她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最合理!夫妻做了近十年,
丈夫的人品她不会不懂。
“我也问了,她们说没有错。筛选实验还做了两次,都是阳性,接着要做确
诊实验。”他平静了一些,说话渐渐流利。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就要面对事实
了。
“确诊实验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她等不及知道确诊的结果,排除这个谬误。
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染上这种病!
“快的话明天,慢的话得等到下周一。”显然在打电话给她以前,他已经把
能想到的问题都问了。他一直是个严谨冷静的男人!
“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她发现他并没有马上把这不幸告诉自己。
“一早就知道了,本来我不想在知道最后结果之前告诉你的,让你担心。”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说:“可是,我很害怕,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发生这样的事,是要一齐面对的。”她抹
一下脸上不知何时流下,已经冰凉的泪水。
“回家再说好吗?”他低语:“我的同事来叫我一起去吃午饭了,你还有身
孕,不要太难过了,至少你是健康的!我总会有办法!再说还没有最后定论呢!
”
最后这句话成了他们夫妇的唯一的寄托。
草草用了晚饭,安顿两个孩子入睡。他们夫妇俩趴在计算机小小的终端前,
在网络上战战兢兢地寻觅各种答案。筛选实验准确率百分之九十八,与确诊实验
结合起来准确率达百分之百。筛选实验敏感,测的是抗体,但身体里因其它病产
生的抗体若结构很相似时会出现假阳性。确诊实验测的是HIV病毒本身,有或没有
万无一失。也就是说,筛选实验阳性但没有HIV病毒的机率是百分之二!他们紧紧
盯住百分之二这个令人绝望的数据。
“我们会在这百分之二里头吗?”她拖着哭腔问他。
“只能说希望是了。”他的胸口好像堵塞着一团棉花,眼角有些酸涩。
“怎么会这样?怎么染上的?”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就是和以前那个都没有发生过关系。”
他的面色苍白,双唇颤抖,但,目光坦白真诚。
“我相信你!”她扑到他的怀里哭得更凶了:“就是和以前那个发生过关系,
也不可能得这种病呵!”
“以前那个”是他十多年前初恋的情人,几乎论及婚嫁了又分手,平时她总
爱真真假假拿“以前那个”开他的玩笑,或者软硬兼施逼他承认隐情。他只坦白
他们接过吻,可是她仍然不依不饶。丈夫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所以,她老觉得
有本钱开他的玩笑。他是一个拘谨严肃的人,每次一谈到这样的话题他就紧张,
倒像他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她每每逗得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方才善
罢甘休。可是今天,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情了!
“如果可以换回你不得病,不要说和从前那个她,就是现在有外遇,甚至弃
我而去我都没有怨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要你不得病,能够好好地活
下去!想你的时候我还能看得到你!”
“不是还没有确诊吗?”他忽然充满信心说:“还有百分之二的希望呢!”
“可不是?”她揩一把泪,眼睛亮了起来,望着他附和地说:“我不是没病
么?除了掐算安全期,我们一直没有用任何安全措施啊!一定是假阳性!”说完
她习以为常地用双臂圈住他的颈部,再吻上他的唇。
“不要开玩笑!”他触电似地躲开她:“还没有确诊!还是有得病的可能呵
!”
“不要!”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他拒绝过,泪水又哗哗地流下:“我不管!
”她死死地攀住他的肩头,要强吻他。
“别胡闹!”他紧紧箍住她不断扭动的身子,只说了四个字:“为了孩子!
”就哽咽了。
“孩子?唔,我们怎么这样糊涂哦!”她泣不成声:“三个呢!如果只有我
们俩,去死都乾脆!”
“孩子没有罪,我们也没有错。命运这样安排了,就勇敢一点面对它吧!”
他的眼圈泛红,不停到吻她的头发。她感觉到他全身的悸动,想抬头,他不让。
她猜他流泪了!他不愿意叫她看到他的泪,她顺从地伏在他依然坚实的胸膛上,
肝肠寸断!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流泪,也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地伤心。
“不会有病的!对不对?”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我没事,你也一定没
事!”
第二天,她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提心吊胆地等待消息。本来她不打算上班的,
可是,在家更是难熬。
“铃铃铃”桌上的电话,在被她盯得发烫快烧穿时,突然响了起来。她吓了
一跳,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坐到地上去。
“哈罗?”她抖着的嗓音里,透出无比的恐慌。
“老婆,是我。还没有消息。”他连满忙把关键的话说完,好像慢一点,她
就会多受好多痛苦。
“噢。”她松了一口气,好矛盾!如果没病,当然越早知道消息越好。但要
真是有病,越晚知道消息越好,至少还有一些可怜的希望。
“她们,诊所里的人口气有点不耐烦。好像很怕我。”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
说:“过两小时,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给她们?问问有没有结果。”他的口气听
起来相当挫败和受伤,她的心好痛!一直他都是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啊!何曾低
声下气过?!
“你不用再与她们联系了!由我来!”一股怒气噌地就冒起来了。先生半生
本份作人,在公司里也是举足轻重倍受尊敬的人物,岂能因为一个试验报告,说
不定还是假阳性,声誉看跌,人格被怀疑?她拨了诊所的电话,心惊肉跳听了铃
声响过四遍,然后录音的声音说;“现在是午间休息一小时,有事请留言,若是
急诊请按拨以下号码。”
“王医生,你好!”她决定留言:“我想知道我先生的实验结果,一有消息
请你给我一个电话,谢谢!”说完她没有马上挂电话,犹豫了片刻,又说:“如
果结果是阳性,请你们替我们保密,千万!拜托了!”说到这儿,一下咽住了,
泪珠一串一串地滚落,她拼命稳住声调:“你是医生,应该理解我的心情,这种
病最伤人的不是病的本身,是舆论,人言可畏啊!”此时她犹如即将溺毙的人,
捉住一根救命稻草,顾不上该说不该说,当讲不当讲,都一口气说下去了:“我
先生是一个老实人,要找传染途径的话,大概只有牙医那边了。”
然后她给先生回一个电话,让他放心,一有消息她就会通知他。她还告诉他
留言的内容,这样交代过让医生保密,起码消息不会传得太快,要搬家的话也有
一些时间。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说:“老婆,对不起!”
下午等到快下班了,诊所还没有回话。一位同事有事,找她帮忙,她离座儿
半小时后回来,电话答录机上提示有留言的红灯闪闪发光,她瞅着那枚小灯,害
怕得无以复加!脚底的冷气一路爬到脊梁。一定是诊所来电话了!她的手指抖了
好半天,一咬牙,一闭眼,终于钦下了按钮。是医生的声音。
医生说:“实验结果还没有出来,只好等到下周一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我们和你们一样是惊弓之鸟,开诊所这么久,我还没有遇到过HIV阳性的病人。我
也希望你们替我们保密,我的诊所还得开下去,给你先生抽血的护士也很害怕,
那天她没有戴手套。不过,也不要太难过了!最后结论或许是阴性。周末愉快!
”原来医生也怕张扬呢!她的心安稳了些。
这个周末是从有记忆以来最黑暗的周末!几乎一宿没合眼,清晨被两个孩子
的闹醒,两夫妇眼圈都黑了。不懂事的一双稚龄儿女,不知有大难临头,同往常
一样追追打打,然后大的告状,小的不认账。
“爹地,弟弟又扯我头发!”六岁的女儿皱着小脸撒娇。
“妈咪,姐姐不给我看画画!”三岁的儿子缠住母亲要抱抱。
“给他看他都撕破了!不给!”女儿不让步。
“好了!别闹,等会儿妈咪画一张给你好不好?”她抱着儿子哄着。
“快下来,妈咪肚子里还有贝比。”先生忙接过老二。
“妈咪,我长大要和你结婚!”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学了“结婚”这个词,近
来胡乱使用。
“不行的!”姐姐立刻纠正:“妈咪与爹地已经结过婚了,你以后要自己去
找女孩子结婚!”
“你给我看画画,我和你结婚。”儿子蛮不讲理。
“好好,你不要撕破了!”最后总是姐姐让步,两个孩子嘻嘻哈哈跑走了。
他们俩顾不上吃早饭,就打开计算机,现在要查的资料是HIV阳性的话,病程
发展情况,治疗效果好坏,平均寿命有多长,以及病人家属如何防备。资料上说
,没有症状的HIV带病毒者发病的潜伏期三到十一年不等。
“从现在开始,晚上和周末我打一些零工,编程序挣外快。或者,乾脆辞退
公司的工作,做合同工按小时给钱收入比较多一些,一家子的医疗保险跟你那边
保。”他说:“三年的潜伏期,时间是短一点,不过发病以后我仍然可以工作,
好好安排,那些积蓄,你和孩子将来的生活虽然不会阔绰,但也不会有大问题。
”听他说话像在交代后事,她受不住!
“唉!没事要你去查什么血?都怪我多事!”她幽怨地说:“往后的日子怎
么过唷!”说完她的眼里又起雾了。
“别说傻话!若真有病,早知道只有好处!有个安排我去了也放心!”他镇
定并且轻松地说:“要是车祸的话,有人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呢!”
“不要说了!”她终于哭出来。
“老婆,来,看着我,你老公现在不还好好的么?”他居然还会笑:“你今
后要学会坚强一些,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想到孩子,你就有勇
气了!”
“我学不会!我不要你生病!我没有勇气!我情愿生病死去的是我自己啊!
我没有能力担当这个家呀!”她放声大哭。
“我不会那么快走的!别怕!至少现在你还有我。我会尽力陪你和孩子走到
最后!”他紧紧地搂住她棉软瑟瑟发抖的身子,心痛如刀剜:“运气好的话,我
们有十一年的时间呢!十一年好长噢!足够了。没多少病可以活那么长的!”他
的口气好像是哪里捡来的好运气,赚到了似的。
“不够!不够!十一年哪里够?!”她相当任性:“我要的是一生一世啊!
”
“好好!一生一世就一生一世!”他纵容地说:“说不定过几年发明了特效
药,我就能爱陪你多久就多久!不哭了,啊?”
遇事朝最坏的想,想到头了,再往回想。来回折腾几回,生命的真蒂也好,
意义也好,就了然于胸了!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发生了那最坏的,也不过如此
罢!
周一上午,他们给诊所留言,有事请打电话到家里来。夫妇俩分别请了假,
实在没有精力上班了!在那样的担惊受怕水深火热中煎熬过后。送孩子们上了学,
他们回到家里等待最后的判决。
“铃铃铃”听到电话铃声,他们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手心直冒冷汗。她全
身的筋骨都被抽去了似地瘫痪在椅子上,他勇敢地抢前一步抓住电话筒,由于有
力过猛,电话的底座儿砸到地上。
“哈罗?”他才一开口,她跳起来,按下扬声键,这样两个人同时可以与对
方谈话。
“恭喜!恭喜!最后结果是阴性!”医生的笑声,在充满悲伤绝望气氛的屋
子里欢快地回荡:“你们随时可以来拿实验报告。”
“好!好!”他们使劲对着电话筒叫。
“那,再见了!”医生开心地道别。
“再见!再见!”他们机械地重复着,头脑里一片空白,连表情都傻呵呵的。
“噢,这样就没事了?”她楞楞地问。
“当然!”他一把捉住她,照她的双唇狠狠地吻下去。一个世纪过去了,他
才放开她。
“看你!”她用手揉着发烫肿胀的嘴巴,娇嗔道。
“走!老婆,取实验报告去!”他拉起她的手,出门去了。
他们捧着硕大无朋的礼品盒,推开诊所的大门。
“哇,恭喜!恭喜!有惊无险。”医生热烈地迎上来。
“谢谢!谢谢!”他们一个劲儿地道谢,谢天谢地。
“还好只是一个玩笑!上帝还是有幽默感的。”她的笑容虚虚地还很不实在,
毕竟是一场洗礼呵!身心俱疲。
“吃,请吃一些点心压压惊!让你们受惊了,对不起!”他豪爽地招呼。
“该压惊的是你吧!”医生笑着问他。
“岂止是惊?”他一副大难不死的豁达:“我们是到地狱走一趟回来的!我
老婆的泪流成河了!”
“你老婆对你不薄,危难当头没有嫌弃你,以后可不敢对不住她噢!”医生
正色地说。
“对!对!患难见真情啊!”他忙点头如捣蒜:“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对不
住她嘛!当然,以后更不会,这种惊吓一次就足够了!”
“逃过这一劫,以后借胆给他都不敢去风流了!”她百感交激:“除非他真
想下地狱。”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牙医是谁?”护士心有余悸。
“如果今天结果是阳性,我会告诉你牙医是谁。”他说:“现在就不说了,
人家也要继续开诊所挣钱养家啊!”
“瞧你吓得,不是没事了?还问牙医干嘛?”医生摇头。
“我也常看牙科。”护士说:“这几天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不小
心就溜出来了。老天!幸好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一场虚惊而已!!!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