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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直直地披下来,热情得让人睁不开眼。南方缠绵的雨季,难得放
晴。清新的空气里,有天使飘过的身影。朗朗的天空像洗过一样地湛蓝,汉代一
样蓝着一泓古昔的温柔。
今天是情人节,二月十四日。街上的人潮花海,拥挤着喘息着悸动着,到处
有情人的味道,仿佛罂栗在罂栗田地疯长。这个西方的节日,不知何时入主东方
的国度。七夕,没有脾气地隐去了,寂寞的牛郎织女,是雀声下远方的水磨。
罗家明手里捧着一束娇妍的红玫瑰,焦灼地翘首盼望。他在等待他的情人,
方晓露,今天是他露露的生日。家明高大俊朗西装笔挺,领口袖口的白衬衫乾净
整齐,不经意中透露了它男主人的潇洒与性感。罗家明的身后,是一家深得时下
年轻人宠爱的咖啡馆,倪虹灯龙飞凤舞地写着“天使的翅膀”。家明约露露在“
天使的翅膀”庆生,相恋了三年多,他对她仍有初恋般的迷恋和陶醉。记得第一
次他送玫瑰给露露,是大三的校际学生服装表演队公开彩排结束之后。
2
那次彩排定在周六,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乌云沉沉地挂满天际,随时都
有掉下来的危险。几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滴就哗哗啦啦真心实意地下开了。礼
堂里灯火通明,人头躜动,比想象的热闹多了。相反,后台却出乎意料的冷清。
服装表演队里除了露露,只来了两名队员,她们盼到上场都没有盼到更多的队友。
服装模特走台,要的就是表演者之间走马灯似的配合默契,展现给观众瑰丽缤纷
的服装艺术之美。三个人,要想拿下一场服装表演,简直是天方夜谭!就算每次
亮相的仅一个人,换装都换不过来,即使是专业模特都不敢造次呵。可是今天这
样的情形,好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作为队长的露露一咬牙,给舞台总监一个
肯定的眼神,音乐悄然响起。
家明是校内小有名气的业余摄影爱好者,今天负责全场彩排的录像工作。三
年来,无论大小演出,他永远站在最前排,把心中的偶像的一颦一笑都定格在他
的胶片上。第一次露露引起家明的注意是在迎新晚会上,她的孔雀舞令全场惊艳,
高贵美丽的头颅,颀长挺拔的颈项,举手投足眼波流转之间,把孔雀的孤傲冷艳
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目光痴痴地追逐着她轻盈旋转的身影,把摄影的事抛到九
霄云外去了,居然没有留下一张鸿影。为了这个不可铙恕的过失,他不知骂过自
己多少回!那以后,他便萌生了为她拍一套主题为《春之梦》的摄影作品,参加
影展。
一阵喝倒彩的虚声,从观众席下频频传过来。为了让队友有足够的时间换装,
又不冷场,每个模特得在台上多走两圈,观众们有些不耐了。除了虚声,嗡嗡的
议论声也不绝于耳,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还吹忽哨,场面有些失控了。家明一
边录像,一边心如火焚地从镜头里捕捉露露的反应。
舞台总监在台侧,以一付盖世太保似的阴骛眼神,一种膀胱告急的不安姿势,
不停地向台下的观众打手势,求大夥安静安静,谁知这光景这种动作起了反效果,
年轻气盛的同学乾脆一阵哄堂大笑。家明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生怕
惊动了台上的露露。他看到露露的头越昂越高,目光越来越远,脸上是一种雕像
般的表情,仿佛在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步伐依然稳定轻盈,转身亮相时仍
然准确而一丝不苟。但是,家明敏感地看到她目光的森冷,肢体语言有拒人千里
之外的孤傲。哎,她受伤了!家明太熟悉露露的情绪反应了。敏感的女孩最容易
受伤,一旦受伤,她就用坚强冷峻的外表掩饰心痛的失措。暗恋了两年,小心翼
翼地追了她一年多,他一直不敢太主动,怕给她太大的压力,若即若离,进进退
退。他担心把她吓跑,就采取磨人的迂回战术。他相信只要她不拒绝,他就有希
望。
家明所在的数学系,与露露的外语系之间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每天清晨,他
都不远万里来到外语系的小操场上晨跑,穿着鲜红的运动服,一头不羁的黑发在
晨风中飞舞,像一只热忱,忠实,又痴情的大号火鸟。因为他知道露露每天清晨
都会捧着一本书,徘徊在操场边那一排玉兰树下。露露的侧影相当迷人,微陷的
眼窝有西方人的立体感,秋天湖水一般的眼波,给人晕弦忘我的诱惑而不自知。
翘起的小鼻尖,俏皮性感,看了就有要咬一口的冲动。捧书的纤纤十指,一如洒
落一地细腻馥郁的玉兰花瓣。她的整个人,就是一幅画,是莫地格里安尼的那种
纤细婉约,柔美多姿。多少回在梦里,他忘情地握住这双手,倾诉衷情,醒来无
奈是懊恼遗恨落满枕畔。
为了拍《春之梦》,家明在外语系女生楼外的杨桃树下,静站了一整周,几
乎站到脚底生根,头上也长出累累果实。露露是个大忙人,是校艺术团舞蹈队队
长兼管服装模特儿队,呆在宿舍的时间很短。倒是她的室友们看不过去,常常把
家明让到宿舍里边聊边等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拍照的事终于得到露露的首肯,这一天,家明一大早就赶
到校摄制组时装室,调好灯光,摆好布景,搬出一套套服装,汗流颊背局促不安
地等待美丽公主的驾到。八点五十五分,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露露安静地踏进
摄影棚似的时装室。与手忙脚乱的家明对比,她从容不迫娴静优雅,与每一次面
对他的镜头时一样大方自然。
拍过无数人物作品的家明,给露露拍照感觉最有默契。每套服装,每个镜头,
从姿势到角度,几乎不用家明开口,她已经摆对八九不离十。大概因为露露已经
习惯了镁光灯,在镜头面前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的慌乱或做作。
露露之所以会答应家明拍《春之梦》,一方面,她欣赏家明的才华。另一方
面,她爱春天大地的绿色。细心的家明对她的嗜好了然于胸,服装一律是冷色的
水蓝,浅绿。他记得一本《服装色系与性格》的书中写到:喜欢水蓝,浅绿色系
的女孩儿,个性以静制动,她们对新鲜事物一向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尽管做事一
贯保守。她们外表纯洁得如小家碧玉,但个性却冲动而激烈,有时难免感情用事。
虽然她们心地善良,但在喜怒哀乐不能自控的时候会导致悲剧的发生。
一组照片拍完了,还没到午饭时间,家明灵机一动,半真半假地对露露说:
“我刚学会看手相,让我看看你的,帮我验证一下说得准不准?”说完他心里并
没指望她点头,高傲的她没有嗤之以鼻,拧头甩手就是他的造化了。
“好吧。”她极爽快地伸出左手。这一招儿倒把家明吓住了,他期期艾艾地
不敢去接那只象牙白细磁一般的手。憋了老半天,面红耳赤。
“嗯,男左女右,我得看你的右手”家明努力克服着突发的吐字困难,不敢
看她一眼。她不吱声,顺从地换了只手交给他。执着露露光滑有些凉凉的手,家
明一阵头晕,深深吸口气,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
家明首先把目光对牢露露掌纹中的“感情线”。从“感情线”上可以看出她
对异性的关心,情绪及投缘的程度。她的“感情线”呈断线,是好恶强烈型。爱
憎分明,没有中间地带,热情如火,冷时如冰,爱恨之间仅一线之隔。
“在感情方面,你是一个专一的人,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心就会全力以赴。”
家明说完抬头看看露露的脸色,她不动声色浅浅地微笑。家明接着把目光移到“
婚姻线”。
“婚姻线”上可以读出一个人的异性缘,恋爱运和婚姻路。露露掌上居然找
不到“婚姻线”,一般没有“婚姻线”的对异性持强烈的戒心,不易表现出真情。
即使情有独钟,往往也只落得单相思。家明十分不解,露露不太可能害单相思啊!
他自信露露明了他的心意,并且也喜欢他,尽管矜持的她总不肯多表露一私爱意。
难道她一生无法走进婚姻?无法踏过红毯的彼端?他不敢想下去。
“嗯,婚姻上看不出有什么曲折,一定是很顺利的。”说完家明咽了一下口
水,忍不住用衣袖抹抹额角的汗,不敢瞥露露一眼。最后,他看她的“生命线”。
没看还好,才瞅一眼,他的冷汗津湿了衣裳。家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露露
的“生命线”在离虎口很近的地方就断了,他把她的手掌折了折,试图找到断线
以下的掌纹,很不幸,他没有找到!“生命线”呈断线,是易受伤型,是大病,
横祸的前兆。断处离虎口越近,发生不幸越年轻。家明决定不再往下说了。
“我也刚学看手相,说得不好,别往心里去啊。”家明结结巴巴才把话说完,
露露就笑出声来。
“我根本不相信手相,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中。”在她坦率而自信的目光的
注视下,家明渐渐忘记了刚才的恐惧,脸上也露出爽朗的笑容。不过,露露的手
相,已经铭刻在家明心底,时时有难言的不安,好比一枚小小的刺,扎在心房里,
一变天就隐隐作痛。
伸长台下的仍有部份观众们在兴风作浪,并且越来越不像话。家明看到露露
在努力把持着,不让自己退却,其他两个女孩已经乱了方寸,惊慌闪躲的目光,
欲泣的表情像要昏死过去零乱步伐。家明一边在心暗暗祈祷着这场服装秀快点结
束,一边对无知无理无情无义的部份同学恨得牙痒。
“挺住!露露。挺住!露露。”家明在心里狂喊。急中生智,他骤然把摄像
机的镜头对准观众席上几个忘乎所以的男生,没料想这一招还真灵!得意忘形的
始作蛹者还没热昏头,还懂得自己的丑陋嘴脸被印在胶片上成为证据,成为历史,
成为永恒的可怕和难堪。疾风骤雨顿时风平浪静。家明重新把镜头对准露露时,
他看到露露朝他感激地浅浅一笑,眼里薄薄的水光飞快地闪过,家明的心就痛痛
地皱了起来。
时装室里,家明帮着露露把五彩纷乱的服装挂的挂,叠的叠,收拾妥校园里
早已人去楼空,建筑物像静寂的蜂巢。家明顾不上抹汗,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束玫
瑰递到露露面前。
“谢谢你!今天......。”露露捧着花,低着头,忽然就哽咽。家明看到两
滴清泪,从她蝶翅微颤的长睫下滚落,淌在她吹弹得破,娇嫩无比的脸上。然后,
泪珠洒在她手中的玫瑰花瓣里,梨花带雨,玫瑰含露,人娇花美直把家明看得痴
了过去。
为了掩饰哭泣的冲动,露露满屋张罗插花的瓶子和水,她背对着他,垂着头,
把一束花摆弄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家明静悄悄地立在她身后,看她闲闲地弄花,
偷偷地揩泪。她把天然的一头卷发高高挽起,露出白净如雪的后颈及耳后迷人的
地带,一小卷一小卷的黑色发丝,服贴地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看在家明眼里,
就好似海里的旋涡,他无力挣扎,一头栽了下去。
家明小心翼翼地从她后面,试探着用双手轻轻地拢住露露的腰。她的身子紧
了一下就放松了,家明得到鼓励,一刻都没有再犹豫,把她搂个死紧,密不透风。
疯狂的热吻雨点般落在她的颈部,耳后。最后,他板过她的身子,牢牢吸住她玫
瑰花瓣一样清甜的双唇。她昏乱模糊不清地低吟着,抖得像风中的杨柳枝条。他
也好不到那去,好累好累似地喘息着,一双有力无方向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游走,
无助得像只迷途的羔羊。
捧着玫瑰花,忠诚地站在《天使的翅膀》门口等待露露的家明,被正午的阳
光,浓缩成脚下一小块黑影。仿佛是《天使的翅膀》里一杯香浓的咖啡,对,是
一杯致命的卡布奇诺!露露曾经这样说过的。
“家明,你是我永远的卡布奇诺!”当时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天使的翅膀》
里,品着手里的卡布奇诺时,露露这样对他说的。喝咖啡露露最爱卡布奇诺,几
乎到了痴心的地步。你说,这叫家明如何相信露露离得开他?离得开她最爱的卡
布奇诺?
3
家明与露露同年毕业,家明考上研究生,露露进了一家外企。从离校的那一
天起,他们就为家明要不要出国升造,纷争不休。摩擦只发生在情人之间还好办,
但如果加上长辈的鼓动,那就是雪上加霜了。家明的父母希望儿子到大洋彼岸继
续求学的心愿,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可以说从家明孩提时代起,父母就对他寄
托了厚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望子成龙是天下父母的通病。尤其是现在,出国
留学几乎是所有有识之士的最佳选择。家明自己不是不想出国,只是露露不肯点
头,他只好依了她。在父母和露露之间的来回解释,让他好生为难,像个可怜的
钟摆,不停地左右摆动,又两边都不讨好。
“露露,我有几个同学都拿到去美签证了,我也想出去看看。”家明再次试
图说服她改变初衷。他们在家明的卧室里听歌,他躺着,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露露坐着,低头用细长葱根一样的手指,揉进家明浓黑的头发深处。他眯起眼,
把目光调细,盯住露露弯弯的媚眼。
“你呀!”露露笑了,左腮边旋出一枚小酒窝:“又来了,你一走,我怎么
办?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也不要你离开我的视野一步。我那些姐妹们,男朋友
一出国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终日以泪洗面,我不要当留守女士!”
“我会尽快让你也出去!”家明放大了声量,好让露露相信他说话算话:“
一定不会让你久等的,我也无法离你太远太久。”“我去美国能做什么呢?”她
幽幽地问:“我的专业是英语,在那个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里,我成了废物。”
“你可以改专业,到时随便读什么都可以,你的英文好,这就是得天独厚的
条件。”家明激动地抬起头,又被露露轻轻地按下去。
“我不要改专业,我也不要出国。”露露低头在家明宽宽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为什么要出国呢?在国内也不错嘛,除了白天给经理当秘书,晚上可以写小说,
翻译小说呀,那个《假日闲情》出版社已经答应给出版了,拿的是版税,不错吧
?现在好多作者还只能拿到稿费呢。”露露有一支生花妙笔,很早就开始让自己
的文字变成铅字。她是那种悠然的女孩儿,枝头小鸟亦朋友,水面落花皆文章。
“唉,你这样太辛苦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知道今天的谈话丝毫没有进
展,出不了国,他只好做留下的准备:“要挣钱,应当我去!我可以用业余时间
替一些公司编程序。结婚总是要花钱的,得早点准备。”
“能过日子就行,要那么多钱干么?我写小说,翻译小说纯粹是因为兴趣。
”她说:“我太恋旧,故土难离。失根以后我会死的!真的。”家明听到露露提
到死,心里没有来由地抽紧了,难道说露露的手相预示的就是这个?他在心里发
誓,此后再也不敢提出国的事了。
“我明白。其实在哪儿都一样,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家明想起从前在小说
里读到的一句话:世上什么地方最好?有爱人在的地方。他的心因这句话而柔软,
而湿润。一侧头家明把目光调到露露的双脚上,这双脚小巧得叫人难以相信它们
能够承受得住主人的重量。虽然她高挑纤细,但这样小的足踝总让人担心。十颗
玲珑的脚趾头,像珠贝。他伸手把玩着它们,心海就开始风吹潮涌。其实每次和
她云雨之后,家明都会把玩一会儿露露的足踝足趾,好像例行公事,又好像无语
的交流。这个习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家明自己也说不准。
家明想起大四那年元旦的前夕,寒流提早席卷整个城市,大家纷纷翻箱倒柜
找冬衣。露露为即将来临的元旦文艺汇演忙得焦头烂额。平时练舞每个系自己找
地方,但在演出前一定得到礼堂现场排一排走场埋位,不然演出那天会出差错。
各系轮流在校大礼堂排练,大礼堂的钥匙由艺术团舞蹈队保管,所以露露把自己
练舞的时间排在最后,反正每晚要负责关门。她自修完换上印度的民族服装,披
上纱丽,套上缀满铃铛的脚镯。她排的是印度传统舞蹈“拍球舞”
夜渐渐深了,息灯以后的校园在满天繁星下,空旷静寂好像比白天大了好几
倍。家明坐在礼堂观众席的中央偏后一点的地方,刚好能把露露的舞姿和表情看
得一清二楚,又可以把自己隐藏在灯光的影子里,不会让她分心。台上的露露活
脱脱是一美丽好动的印度少女,拍球,掷球,寻球一串灵活生动的肢体语言,协
调而热烈的眼,手,腰的动作,都巧妙地融进阵阵鼓点般的脚铃声里。她一双裸
露的,不停地在台上翻飞若蝶的赤足上,银色的脚镯闪烁着柔和的光。铃铛的沙
沙声响,时徐时急,徐徐缓缓好比屋檐垂滴,急急切切又好似雨打芭蕉。直把家
明看得眼花缭乱,心浮气躁,浑身烘热。
这样亢奋的感觉,在家明和露露独处的时候,尤其明显。平时约会,无论是
看电影,跳舞,打保铃。回到家里他们总会闲闲地下一盘棋,然后由家明送她回
家互道晚安。与露露对弈,家明的心事从来就不在棋上。他看露露的时间,比看
棋子的时间长很多。昏黄温暖的灯晕里,露露额前的留海整齐光洁,像极典雅含
蓄中国结的流苏,美丽成亘古的情结。长长的睫毛,在俊俏的脸上投下两道优美
的弧线。凝思的双眼是盈盈的水葡萄。这时候,家明恨不能把棋盘端了,棋子扔
了。独独把露露这枚棋子攥在手里,含在口中。每次下了一步棋,家明就站起来
,绕到露露后面,紧紧地把她箍在有力的双臂之中,然后一个吻接着一个吻地吻
下去。
“不要!不要!人家正在专心思考嘛。”露露扭着身子抗议,她的棋艺差得
离谱,却每回都想嬴,所以一下棋就认真得不行,这对于心猿意马的家明来说,
无疑是一种折磨。家明倒是常常让她赢,不过都是要经历遍爬山涉水,千回百转
,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久一点。
露露练完舞,下得台来,家明忙收回思绪,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好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寝室?”露露没料到家明一直陪她到现在,心疼地
说:“你不像我,熬不了夜,明晚不用再来了。瞧瞧你那眼睛?都渴睡成这样儿
!”
“这两天怎么都是这么晚?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校园里搞基
建,到处都是民工。”家明微蹙着眉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没什么事儿!”她大而化之:“哪有那么多可拍电影的故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天晚上有个外地民工,躲在中文系女生楼的侧所里被
逮个正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家明此时的眉头纠结成千年老榕树的虬根,掰
都掰不开。
“好嘛,明天早点回就是啦。”她娇嗔又顽皮地把脸埋在家明温暖厚实的胸
口上,蹭两下,再深深吸一口他的男性荷尔蒙的气味,满足地抬起头来:“现在
送我回宿舍吧。”
“我还真不想把你送回去呢!”家明拥着她,像拥着一颗明媚的太阳。有露
露的日子,他的心永远都是春天,他的世界里边不再有夏秋冬。
收回思绪,换了一下体位,家明把脸转向露露。他仍然用一种极舒展的姿势
躺着,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你的脚为什么长这么小?”家明傻乎乎地冒出一
句,露露嗤地就笑了。
“能用就行啦,要那么大干么?”露露理直气壮。“说得也是。”家明心服
口服。
家明望着正午阳光下手里的红玫瑰,好似露露的笑脸就隐藏在花丛中。其实
他不必在咖啡馆门口等露露,他坐在《天使的翅膀》里等,也能看到露露的到来。
不过,在街边等待,似乎更真实,更有盼头。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方向,自己的目标。露露就是家明此生的方向和目标!
一个吃糖葫芦的小女孩儿,被母亲牵着打他跟前走过去。小女孩儿极认真地
用乳牙对付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红果果,并且让红糖水实实在在地糊满了一脸,
家明不由地笑了。露露也爱吃糖葫芦,但逛街的时候,一双手是不够用的,手不
能都叫糖葫芦给占了。所以常常他们俩同吃一串,并且都是由家明举着让她咬。
在没人或没人注意的时候,家明会自己把一颗糖葫芦咬下,然后嘴对嘴给露露递
过去,再偷偷亲一口,最后两人同时爆笑,终于引来路人的侧目。
4
家明和露露正聊得高兴,门铃响了。家明步出卧室去开门,露露坐着没动。
她本能地在逃避家明的父母,二老膝下只有一子,一门子心事就是要儿子投奔在
美国的娘舅,负笈他乡。露露因为这点意见与老人家始终不合,故在罗家就别扭
起来,敏感又自尊的她,老觉得自己在罗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今天家明说他
的父母走亲戚,她才答应到他家里来的。她相信在老人家眼里,她不是一个值得
家明相守的女孩儿,这无疑在她和家明的感情里,投下不小的阴影。不过,她更
清楚家明真心爱她,她也爱家明,这就够了!
人无法选择出生,却可以选择生活的方式和要走的道路。人生是不归路,千
万条路里你只能走其中一条,没有理由强迫自己走不愿走的路!露露是个理智,
相当有主见的女孩儿,不知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家明,今儿我已经把你的材料寄给你舅了,他说他负责帮你找学校,负报
名费。反正你那托福什么的成绩还没过期。”家明的母亲一进门就仍炸弹。
“妈!我对您说过多少回了,不想去。”家明焦急地跟在母亲身后转:“您
怎么可以这样强迫我呢?赶鸭子上架嘛。”
“家明,这年头哪个年轻人不想出国深照?”家明的父亲稳如泰山:“男儿
志在四方,理当鹏程万里,岂可如家燕只愿绕梁飞?”
“爸,您不是不知道,我读的是纯数学,出去就是读到博士也没有什么前途
。”家明尽量把艰难险阻往宽大深处加强,希望能吓退二老:“读纯数学的很难
找得到工作,将来养活自己都难,又如何给你们养老呢?立了业怕也无力成家啦
。”
“读纯数学的容易出国,出国以后一改专业学学机算机什么的,不就要啥有
啥了?”这年头,都不要在美国的娘舅教唆,母亲光听小道消息,就能说出个子
丑丁卯来,还有板有眼,跟真的似的。这就叫潮流,连老太太都愚弄不了了。
“我走了露露怎么办?”一着急,家明口无遮挡,犯了罗家的大忌了!一句
话就把露露给连累了:“她是不会出国的。”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她才不肯出去的。没出息!”母亲快人快语:“男人有
事业还怕找不到老婆?”
“书中自有颜如玉。”父亲依然不怒不恼:“你只顾你的事业好了,成家的
事儿就包在我和你妈身上,只怕到时候你小子要挑花了眼儿。哈哈哈。”
在家明卧室里的露露,把心捏在手里听完这几回合的对话,那颗心像被万箭
穿过一样,支离破碎,血涂了一地。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她不会相信在罗家二老
心中,她方晓露的地位竟如此卑贱,还不若拂晓前的一颗露珠儿惹人怜惜。露露
听任眼里的泪流成河,泪眼望向窗外的天空,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她
已是折翅的天使,失足跌落在泥潭深渊,再也回不去了啊!曾经属于自己,也曾
自由飞翔过的天空。然后,她就觉得冷,彻骨的冰凉,千头万绪全都化成了冰水,
冷冷地流过她身上的每一条血管,最后冻在血液里。心,变得又冷又硬,跳也跳
不动了。
该走了,露露明白,她若不想让她所爱的人成为逆子,背负不肖的罪名,她
就得离开家明。难为家明了!今天她才体会到家明在她与父母之间的艰难取舍。
人的发肤皆受之于父母,血缘和生养之恩啊!他岂能杵逆父母?!她,不过是一
个外姓人!走了就不再相干。相爱又如何?爱情除了两颗相爱的心,更需要缘份,
正是半由天意半由人啦!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缘尽时,纵是千万里的绸绫,却还
是落情无处。
不知道怎样回到家里,家明的解释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夜深了,父母也
都睡了。露露倚在自己卧室的窗前,今夜窗外的天宇上该有的都有,星星多得数
不清,明月亮得像是新的,是个都市里难得晴朗的夜空。
“以后,将不会有你替我遮风挡雨了!家明。”露露在心里不断地喃喃。可
曾记得那些夜里,夹竹桃在窗下开得正艳,似有酒香。三更的电话,情浓得叫人
撑不住。这些,难道就像清丽的昙花挨不到黎明?她苦笑了一下,想起在学校时
排演过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哈姆雷特》,剧中痛苦的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
独白:“死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个问题。究竟要忍受这强迫的命运,还
是要拔剑与这滔天的恨事拼命搏斗,才是英雄气慨呢?”露露在心里反复默诵着
这几句台词,泪不停地滚落。她望到镜子里,竟是凄凄几张脸,惨惨数条影。朦
胧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疑是一条美丽缤纷的热带鱼,局限在明亮的框框中,
游不出那个透明的水族箱。
家明是个实在的男人,他希望和露露携手一生,过婚姻生活。成家以后不会
再住在家里,他得张罗婚礼和安家的费用,所以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以研
究生的身份,为一家公司编一套很大的财务软件,三个月内完成的话,他可得酬
劳五万人民币。五万人民币对家明这样的穷学生来说决不是小数目!他哪敢怠慢
?露露那边他先不说,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一开工,就像一根蜡烛两头烧,没
几天家明就瘦了下去,眼神浮沉潦草,头脑里除了程序还是程序。日子在不知不
觉中过到了另一个轨道上去了。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家明的头脑混沌得好比一
桶浆糊,常常东方破晓,晨鸟啁啾了他还未合眼。南方城市的冬天,下雪的日子
不多,即使飘了些白雪,在地上也积不起来。这天清晨,当家明把目光从PC调到
晨曦初显的窗外时,他看到了建筑物,树木,马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雪白
得像沙糖,爽心悦目。看着看着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殷红,血一般刺眼,他知
道自己太累啦!使劲揉揉双眼,红色的异象不见了,他苦笑地摇摇头,这活儿还
真磨人!要不是为了自己和露露的将来,他不必这样玩命。一想起露露,家明纠
集的眉头松了,笑出一口雪白的牙,脸上的明朗不亚于窗外那片初醒的天空。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傍晚,家明匆匆走出校园,吃完晚饭他要去那个公司赶活
儿。在校门口第三棵玉兰树下,一个身材适中,圆圆脸盘的小伙子拦住了他。
“您是罗家明先生”小伙子自报家门,并热情地朝家明伸出手:
“鄙姓林,林鹏飞,新宇有限公司董事长。”
“久仰,久仰。”家明握住他的手:“新宇有限公司?我的未婚妻也在新宇。
您找我有事?”
“你一定还没吃晚饭吧?,我们边用餐边聊,如何?”林鹏飞豪爽地用左手
在家明的肩头上拍拍。然后两个男人一起横过马路,向街对面一家餐厅走去。
喝了一口开胃酒,家明问林鹏飞:“听说你是从加拿大回来投资的?我的未
婚妻方晓露也在新宇。”
“是。加拿大经济不景气,不如在国内投资回收快。”林鹏飞说:“方晓露
小姐刚升为我的助理,我们公司也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还有多久才毕业?”
“一年零三个月。”家明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姐上完菜后,两个男人又客套
一番,才开始动筷子。
“晓露是一个很聪明,很难得的女孩儿。”林鹏飞筷子夹在指间,没有动,
看着家明说:“嗨,一脑子聪明伶俐,一肚子锦绣河山。”
“嗯。”家明心里惦记着干活,不停地吃饭夹菜。“你们的感情淡了?”林
鹏飞乾脆放下筷子,用双肘支着桌面,咄咄的目光直逼家明。
“不是,近来忙了点儿。”家明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林鹏飞逼人的目光就楞
住了:“露露怎么啦?她说什么了?”
“晓露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女孩儿,她经不起忽略。我知道你们相爱的时间不
短。”林鹏飞顿了一下,没有看家明就径直说下去:“可是,感情成为过去式时,
也只好正视现实。”
“你说什么?”家明一是懵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怎么有权利说这种话
?这是露露与我之间的事。”
“那是以前。”林鹏飞成竹在胸:“现在是晓露和我之间的事。放手吧!罗
家明,我爱她不比你浅!而且她已经不再爱你,你家里也容不下她。何必?”
“露露?”家明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露露对你说了这些?”林鹏飞重
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比晴天劈雳,当头一棒。忽然遭抛弃一样一阵晕弦外之。他
的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牙关紧咬。
“对不起!”林鹏飞眼里写着真诚,嗓音也有些颤抖:“虽然说爱情没有先
来后到,但我还是要对你说抱歉。晓露是我一直要找的那种女孩儿,我不会轻易
放了她!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这样深深地打动着我。再说,她也愿意接受我,只要
你肯放手成全我们,我会很感谢你,将来有用得着我林某人的地方,一句话!”
他喝了一口酒,又说:“她,她还是在乎你的。我明白,所以我来求你,给她划
一个句号。”
“满口胡言!”家明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他眼里喷火,脸色铁青,两把拳
头在桌下攥成了铁!
5
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家明的桌子上一片狼藉,空酒瓶和烟蒂散了一地。从靠
窗的桌子前看出去,窗外是一个新工地,工人们趁这几个难得的晴天在赶着灌水
泥打地基。要在平时,家明一定受不来这种嘈杂的机械轰鸣。但今天,他却异常
喜欢这种喧闹的声响,在杂乱的声音中,他觉得他的心才不会那么空洞得吓人。
他醉态可掬,烟一支一支以几近疯狂的方式点着吸着。他的头歪倒在桌子上,
朝空中不停地吞云吐雾,一个烟圈套一个烟圈,从小到大。烟圈慢慢向前滚动,
居然弥漫成一个人头的模样,忽然他看到了露露清秀含笑的脸庞。倾刻间,愁肠
里的酒,化作滴滴相思泪。这种相思不只磨人,更是一把利刃,寒光一闪,柔肠
寸断。
“露露,家明曾经给你的爱呢,你都丢到哪儿去了啊?”他痛苦地几乎喊出
声。泪水打湿了桌上的一张纸,那是他不久前才写的一首诗:
压抑的愤怒在心中闷闷灼烧,
攥紧的骨节在拳心啪啪脆响。
出手,
电光火石,雷霆万钧。
泪水在眼眶里爆裂成怒吼,
情爱在心房里鼓涨成波涛。
出口,
虎啸龙吟,山崩地裂。
无言的钢牙格格地颤抖,
沉重的呼吸山风般吹响。
寂静,
破碎的心染红大地白雪。
平时家明只读一些诗消遣,从来没想到要动手写。与姓林的话不投机,拂袖
而去之后,回到住处,却一挥而就,正是愤怒出诗人啊。
家明在冬末春初的暗夜里徘徊,他守候在露露家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熟悉
得令人叹息的身影飘进他的眼帘,当露露走近时,家明几乎是扑到她的面前。
“露露。”家明喊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这个名字,喉头就发紧。“你在这
儿干嘛?”露露的语气比寒夜的冷风还刺骨。家明一时楞住了,好一会儿才能结
结巴巴开口说话。
“最近我在给一家公司干活儿,编程序。三个月完成的话就可以挣到五万。
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家明看了看露露又接着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忽
略了你。”
“哪儿的话?你太客气了!”露露见家明的眼里流露出惊恐,她有些心软了:
“干活别太累着,自己保重。”
“露露,拿到那笔钱我想马上就结婚。”家明热烈地说,口里呵出的气在寒
风中凝成无数细小的水滴。“噢,你已经准备好结婚了?”露露平静地说:“那
你先结吧!我还早呢。”
“露露,你这是什么话?”家明呆若木鸡。
“家明,我们之间完了。”露露显然已经把该说的话,反复练习过好几遍了,
出奇的冷静:“分开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人总是要把剩余的路走完,路太长太累,
我再也经不起任额外的负荷了。”
“露露,你知道,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一千几百个共
同拥有的日子怎能说忘就忘?”家明方寸大乱,说得毫无章法:“我不让你走!
”
“我已经不再爱你了,留下我何用?”露露尽力把声调放得比较平稳一些,
语气尽量地冷:“家明,别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在不同的地方重
新开始。”
“不!”家明任性地吼起来,他的吼声仿佛能穿破夜幕:“你撒谎!你骗人
!”家明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把将露露搂得死紧,好像只有这样她就不会离他而
去。露露没有挣扎,她知道任何反抗的行为都只会增加他的疯狂。家明热烈地吻
住露露的双唇,如饥似渴地碾转吸允。可是,当家明试图把自己的舌尖探向她口
中时,露露贝齿紧咬,顽强地拒绝了他的进入。最后露露用力推开家明,一个急
转身,撒腿就跑进浓黑的夜色里。家明牢牢地盯住她熟悉的背影,以及了如指掌
她那低头垂泪和揩泪的手势。
“她哭了!”家明在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露露是爱我的!她哭了,她
的泪就是她的情!在心深处,他根本不相信露露会不再爱他,会忍心走得头也不
回。他们彼此都已经融入对方的生命中去了啊!
不久后,家明如愿地拿到那五万元的辛苦所得,在露露生日的前一天,他打
电话邀请她,为她庆祝二十三岁生日。露露高兴地满口答应了,毕竟在他们相爱
以后,每个生日都是和家明一起过的。家明信心满怀,直觉告诉他,露露永远是
属于他的!命中注定的就是跑不掉!
6
家明看到露露从对街的一辆的士里出来,他兴奋得一蹦老高。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喃喃自语。刚才因为等待而产生的怀疑,烟消
云散。露露还是他的露露!永远都是!这一刻,他对他们的爱情没有任何质疑了。
“露露,露露。”家明挥起手中的玫瑰花喊着,希望露露看得见他。露露付
了车钱,才抬头,就见街对面人行道上的家明。熟悉的身影,鲜艳夺目的玫瑰,
往日的感觉又通通回来了!她不禁笑逐颜开,灿烂一如盛开的玫瑰。
“嗨,家明。”她边叫边朝他跑来。
“吱!”一声刺耳凄厉的煞车声之后,是人们失声的尖叫。家明看到刚才还
鲜活的露露,此时正躺在车轮下一动不动,他看不见她的头和身子,只见她裸露
的双足从车腹下伸出,鞋子飞出老远,一只在人行道上,一只在马路中央。小溪
流似的浓稠血液,淌到她那一双小巧的足踝下面,这双足踝在年轻,在还散着她
体温体香的鲜血上愈加洁白如雪,无辜痛心得叫人昏厥。噢,露露!
家明耳里的声音越来越遥远,眼里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终于,他撑不住自己
的重量,扑倒在地上。那束为露露买的玫瑰,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像一个永
远忠实的情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