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时候我们都在干什么？有的在鸟语花香的清早晨读书，有的在熙熙
攘攘的周末街头留连，有的在霓虹灯闪烁中轻歌曼舞。二八年华，十六岁的花季
，多的是青和欢乐。可是，那些我都没有，我被囚禁在这白色的世界里等待死亡
，等待凋零。

　　我一直是一个苍白赢弱的女孩，不知什么缘故常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
只很小的一道伤口都会血流不止。医生说是因为血小板减少才容易出血。多年来
进出医院无数次，每次都以为无法走著出院。当同龄人在尽情享受大把青春时，
我正挣扎在死亡线上，为能多活一天而庆幸，为还能出院而欣喜。

　　第一次入院还偷偷地交代护士小姐，让我睡一张没有死过人的床铺。后来才
知医院里哪一张床上没有死过人？尤其在内科血液病区。纵然还在作梦的年龄，
看多了生离死别，心也老了，木了。昨天在的也许今天就走了，有今天的未必就
有明天。生命之脆弱、短暂、无常，不得不叫人心灰意冷。无论医生如何努力，
病人如何配合，终究有人要走。

　　每天上午都有挂不完的点滴，下午倒是可以自由活动。可是望著日落，心虚
得叫人失措，哪有心情活动？待在床上，体会著夕下的苍凉，日复一日渐渐地失
去了生趣。这天下午，来了一个男孩，很高大，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左手提
著兜，右手抱著一个篮球，跟在护士小姐后面有说有笑。他的嗓音浑厚富有磁性
，表现出生命的活力。彷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么清新而遥远。开始我以为他
是来探病的，后来见他换上病号服才惊觉，他和我一样是病人。忽然感到与他的
距离好近好近，近得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比
怕死还强烈，像被震撼过的树稍，颤抖不已。

　　他实在不像个病人，真的。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我想一定是医生弄错了。每
天下午，他都在我窗下的那个篮球场打篮球。带球，上篮，抢球。每一个动作都
极漂亮，乾净利落，力与美的结合是这么完美，美得让人叹息。慢慢地，我知道
他叫任健，大二学生，校篮球队队长。在球场上突然昏倒被送医，诊断“贫血”
。贫血，这个病区的病人几乎都是贫血。贫血的后面可能是凶险的病症，如“白
血病”。任健的病房在我的斜对面，平时相遇，每每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我的
目光甚至不敢与他的相遇，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天下午，同往常一样我凭窗而立，静静地看他一个人在练球，心里不禁默
默地念著他的名字，任健，任健。他的父母给他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他永远强
健。可是老天不随人意哦。好像他有感应似的霎时停止拍球，抬眼直直地盯著我
看，事出突然我躲闪不及，只好讪讪地笑。他倒是大大方方地朝我招手，我连忙
摇头。他再招手，我又摇头。最后还是我屈服了，犹犹豫豫地下楼，期期艾艾地
踱近球场。他一边抹汗一边向我走来，没说话先开口笑，好白的牙齿，还有男性
的气味夹杂著汗味，熏得我心跳气促埋著头不敢直视他。“小雨”他学别人那样
叫我：“多下楼来活动活动，别老躲在窗后。”这么说他已经知道我在偷偷看他
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以后，我们接触多了谈得也深了，彼此相知相惜。病房里的医生，护士，
病人都很肯定我们在谈恋爱。他们常常开我们玩笑，什么金童玉女，什么男才女
貌。任健总是笑著照单全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这样的爱是不是太悲哀？我
们究竟有没有未？不过我们仍然携手漫步在晚风中，他依然喜欢轻轻地牵著我的
手说未来。他的目光如皎月一般纯，像星辰一样亮。我依然喜欢他低著头在我耳
边说，我们的肉体是软弱的，灵魂却可以很坚强。他说，我们一定会好起来。没
有道理倒下，对不对？有太多太多的事等著我们去做呢？说完他总会重重地握一
下我的手，好让我和他一样坚强。

　　渐渐地他的乐观改变了我，他的坚强感染了我。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我们
会好起来。甜蜜的时光总是走得特别快，好多美丽的日子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逝去
了。他壮硕的身躯变得瘦弱，他雕塑般俊美的五官因浮肿而走样。当然，他不能
再去打球，甚至都无法下床了。握著他无力的手，面对陷入昏迷中的他，我喃喃
自语：“让我和你一起走。”以后几天我自己的状况也不好，被移到加护病房，
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朦朦胧胧之际听见有人在说：“好可怜，这一对怕都不
行了。”我心里明白他们在说谁却一点也不害怕伤心，反而感到一种解脱。该努
力的都努力过，该争取的也都争取过了，实在不行，那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
汉，他说。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即问：“我在哪里？”不知身在何处，阴间还阳间？
“哎呀，终于醒了。”印入眼帘的是护士小姐如花笑靥。“他呢？”我问，那笑
容凝固了。他走了，我明白。居然没有流一滴泪，也许因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从来没有感到的离去。并且不再抑郁，不再失措，和他一样坚强而乐观。多少年
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眼前，原来他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他是我永远
的任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