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留学生艾雅过三十周岁生日时, 邀请同寝室的小芳一起吃晚饭。饭是三天前煮的, 从速冻柜里取出时又冷又硬, 像一块冰砖。艾雅用微波炉热饭时, 对小芳说: “我一个星期才煮一次饭。反正一个人吃……” 话未完, 嘴唇哆嗦起来。 小芳推她一把, 略显不耐烦道: “你看你, 又来了。”
艾雅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涌出的眼泪, 点头道: “好, 好, 振足精神, 从此往事休提。” 说罢, 头一低, 从冰箱取出两瓶啤酒。小芳双手插在口袋里, 看到啤酒, 眉头一皱, 说: “我不喝酒。”
“啤酒也算酒?” 艾雅一楞, 问。
“反正我不喝。” 小芳任性地一甩乌黑的长发。
“那……把你男朋友一块叫来吧, 啊?” 艾雅提及男朋友三个字时, 嘴唇轻微一抖。
“他?” 小芳红润的嘴巴一抿, 故作轻描淡写道: “他不会来的。他最不爱凑热闹。” 小芳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由这句话, 想起男友的缠绵。相恋不到三个月, 他们已经如胶似漆, 难舍难分了。这晚上, 原本男友约她去他宿舍看录像。 是她经不住艾雅的恳求, 答应陪她过生日。她留在艾雅身边, 心早已飞到男友寝室, 怦怦乱跳不止。小芳瞬间的恍惚并没有逃过艾雅的眼睛, 她陡感一阵失落。
小芳二十二岁, 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只身来美国留学不到一年就遇到心中的那个他------工程系的博士研究生余天和。余天和年近三十, 没认识小芳之前, 看艾雅的眼神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那段时间, 艾雅正惨遭被男友狠心抛弃的悲哀。她每天都哭, 心里的痛苦装得太满, 就得外溢。 短短一个星期, 艾雅的失恋已在留学生中闹得人尽皆知。有人劝她: “哭有什么用? 再接再厉, 老中不行找老外。这里的单身博士多着呢。” 艾雅听不进这些话, 元气恢复了又哭。 觉得天底下再没比她更倒霉的女人: 感情上, 倾心痴恋了两年的男友说走就走, 毫无半点愧疚; 学业呢? 三十岁了, 还在自费读牙医本科。 她原在中国学中医推拿, 毕业后分到一家医院的推拿科。工作两年, 失误连连, 每月奖金拿不到, 有时被病人告了状还得倒扣工资。她----实在不是一块做医生的料。她的兴趣本与白大褂无缘, 硬是被当医生的父母误导着, 一错再错。当初出国, 本想弃医修学美容美发, 却遭到父母的激烈反对。是他们固执地要她学牙医, 争取考到执照, 在美国开诊所。这一次失恋几乎消耗尽她的生命。她摇摇晃晃走进教室, 恍如隔世。那天从学校返回便再没上学。她不想再读书了。退学后走进中餐馆做服务员的她, 突然生出一份报复后的快感, 虽然报复对象不对, 毕竟, 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 父母越洋来电询问她的婚事和学业, 才猛然惊醒……眼前不断闪回父母捧出所有积蓄, 送她出国时的殷殷期盼……于是, 每星期打电话回去, 绞尽脑汁编造谎言那难熬的几十分钟, 成了心中的另一份苦。那份苦她渴望倾诉又无从倾诉, 就开始注意余天和了。一旦真正关注起对方, 发觉他看她的眼神远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 传出他和物理系二年级新生小芳闪电般的恋情。余天和更不拿正眼瞧她。
余天和来找小芳, 从不进屋, 敲过门站一边等。 每次, 看着两个亲热相拥的背影, 在阳光里越走越远, 艾雅便返回浴室, 对着穿衣镜子苦笑。她伸手摸了摸干裂的嘴唇, 对前任男友的恨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男人。 虽然, 在那两年里, 他始终扮演着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形象, 她, 却已在幻觉中与他融为一体----这幻觉, 自他抛弃她以来, 几乎夜夜降临。 她为此重生出一份希望------以为他与她仍心有灵犀。 这希望使她毫不迟疑地拨通了他新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拒绝接听电话。 电话另一端, 他无声地听, 听完, 挂断电话。没有回话, 哪怕一声叹息都吝啬施于。 即便如此, 艾雅一到周末还是忍不住拎起话筒。诉说, 对她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你……今晚上又要给他打电话?” 小芳帮助艾雅布置餐桌时, 瞟一眼寂寞的艾雅, 忍不住问。
“他?” 艾雅垂着眼皮轻声反问, 尔后, 自语般说: “我想跟他一起回忆去年我过生日的情景。” 说完这句话, 眼泪又差点流下来。那副玄然欲涕的凄楚使小芳压抑, 她猛吸一口气, 胸口仍觉沉重。 灯光把她和艾雅的影子投射在白墙上, 两人都是长头发, 有一刹那, 小芳竟然无法辨别谁是谁的影子。这几秒钟的混淆, 使她年轻的心产生一股不祥之感。恋爱中的女人最容易胡思乱想, 小芳无法再坐下去陪艾雅过生日。想立刻见到余天和, 亲自从他嘴里听到“我爱你” 那三个字的愿望来得如此强烈。她的眼里燃着火, 脸颊喷红, 呼吸急促地对艾雅说: “对不起, 我不能陪你过生日。”
“为什么?” 艾雅失望地问。
“我……我突然想起明天要做报告, 还得去图书馆查点资料。” 小芳不敢看艾雅的眼睛, 话未完, 身体已朝门口移动。恰在那时, 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是余天和。小芳的身体顿时变得轻盈无比。
小芳走了, 客厅里空空荡荡就她一人。她伸手关了电灯。银白的路灯光带着一股寒气涌入室内。 她毫无知觉地移动脚步, 走到窗口, 将脸贴在玻璃上。小芳和余天和的身影正定格在一棵高大挺直的松树底下。她似乎听得见两人如饥似渴的接吻声……憋了大半个晚上的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这样无声地抽泣一会, 干脆让哭声冲出喉舌, 痛快淋漓地哭了。她哀怨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松树底下那对恋人随即惊慌分开, 快速离去。
艾雅返回沙发躺下, 手伸向搁在茶几上的电话。她闭着眼睛都能拨通对方电话。
“是我, 小雅。” 她抹干眼泪, 悠悠诉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还记得吗?” 她问, 并不期望回答, 果然, 话筒另一端传来比平时粗一倍的呼吸声-----这声音, 使她感觉离他很近, 近得就在身旁, 触手可及。 她喃喃地对着黑暗, 温柔祈求: “吻我一下, 就一下。 我的嘴唇现在很干燥, 是不是? 去年可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吗?” 她轻声说: “去年, 你说在我生日那天要给我一个惊喜。为这句话, 我一夜没有睡好, 甚至想, 你也许会在生日那天向我求婚……噢, 你看我真会自作多情。为博取你的青睐, 我跑遍时装商店, 化尽积蓄给自己卖了一件迷你上装。我一向穿着随便, 也从不认为自己漂亮。 可是, 那晚在等待你出现的时候, 我望着穿衣镜里的女人, 不再认识自己-----“她” 被那件上装包裹得窈窕玲珑, 丰满性感。我的脸一阵发烧。 就在那时, 你进门了。 门, 是我故意给你留的。你蹑手蹑脚进门时, 我正在洗手间想像着你看我时的眼神。你拦腰一把抱住我。你似乎有点忘情。 以前, 你从不如此放纵自己。我只感一阵晕眩, 那一刻, 我太幸福了。我疯狂地搂住你的脖子, 吻你。你突然松开我, 冷静地说, 别这样, 我有事要告诉你。你说你已顺利地在纽约一家大公司找到工作-----这, 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艾雅吸了吸鼻子, 继续道: “纽约, 离这里不远, 开车也就5个小时, 我可以每个星期开车去看你, 如果你太忙的话。我这样一想, 对你即将离校不再伤感。 那晚你不停地喝酒, 跟我说了许多充满雄心的个人计划, 惟独没提到我们的未来。” 艾雅在黑暗中眨了眨潮湿的眼睛, 伸手抹去滑落的泪水, 抽噎一声, 说: “那晚, 我想留住你…..” 对方似乎传来一声十分短促, 轻微的 “艾-----” 艾雅心一跳, 紧紧捏住话筒, 等待片刻, 那边又陷入沉默。 她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那晚, 我把你拉进卧室后就笨拙给你传递种种暗示。我渴望你刚进门的举动能再次重演。我抓住你的手, 喝多了酒的你再次把手放在我胸口时, 脸上蓦地升起一股矛盾和苦恼的神情, 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不甘心, 主动投入你怀中, 你接受了我的吻。可是那晚, 你最终还是选择离去。我忽然产生一种预感: 我留不住你, 那是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艾雅说到此, 哭着对话筒喊: “可我不再恨你, 真的不恨, 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女人有谁下得了狠心要娶?”
2
工程系新招的研究生, 余天和的师妹谈芝芝来自艾雅的故乡。谈芝芝一来就打听艾雅, 急着寻找艾雅。余天和好奇地问: “你们原来认识?” 谈芝芝摇头道: “我出国前曾是她母亲手下的一员病将, 是她母亲再三嘱咐我来找艾雅的。” 解释完, 问: “听说艾雅快结婚了? 男朋友已在纽约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 余天和立刻神秘警告: “你若看见她, 千万别提她男朋友的事。她-----早在半年前就被甩了, 为这事, 她还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现在学也不上。大概是缺课太厉害, 被学校开除的。” “ 真的?” 谈芝芝吓一跳, 说: “这些事, 她妈可一点都不知道。那老太还直对我吹嘘, 艾雅的成绩如何如何好, 艾雅今后在美国开牙医诊所如何赚钱, 说得天花乱坠, 把我羡慕得就恨自己不学医。” 两人正谈得火热, 同一办公室的另一位师兄插话道: “听说那个艾雅对她男友还不死心?” “对, 对。” 余天和一拍手, 道: “我女朋友小芳跟她同一宿舍。小芳告诉我, 艾雅每个周末要给那男的电话, 那男的也怪, 每次都接, 却从不回话。” “哎哟, 我的天, 竟然有这等怪事。” 谈芝芝夸张地尖叫一声。
艾雅见到谈芝芝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那天, 她去公寓附近的商市买菜, 店里人出奇地多。 她在疏菜柜一栏东挑西拣, 下意识回头, 看到了余天和。余天和飞速朝她一瞥的眼神又出现了那种暧昧, 她没来得及打招呼, 就见他猛拽住一位女子的手, 从她身旁飘然而过。艾雅紧跟两步, 人群中, 那女人的背影决不是小芳。她是谁? 仿佛专为回答她迷惑的自问, 那女人突然伸长脖子, 一回眸, 正与艾雅眼神相遇。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同学? 新邻居? 不管是谁, 他余天和都没必要躲开她艾雅。他怕被她看见, 因为她和小芳是室友。哼, 这里面一定有鬼。 男人, 艾雅空了两只手走出店门, 一路寻思, 一路恨恨地想, 都是吃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由余天和的反常行为联想到她那位负心汉, 去纽约任职前还口口声声说爱她, 上任不到两个月, 发给她一封电子邮件, 提出结束长达两年的恋爱关系。 是她对他不好? 他说不是, 她无可挑剔, 如果有下辈子, 他会找她; 是因为两人地位悬殊已不般配? 他说他只谈爱情不论地位身份; 那么是他对她没了爱情? 他拒绝回答。艾雅便认准他在短短两个月内已移情别恋。 她说你让我看她一眼, 我不会做出不明智的举动, 我发誓决不让你难堪。就让我看她一眼, 哪怕偷偷看一眼, 这样, 也可知道自己到底败在谁的手里。他说不行。艾雅说你不让我见她, 那我还是你女朋友。男朋友说,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但我们的确缘分已尽。
缘分! 艾雅苦笑一声, 长吐口气, 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 客厅, 小芳穿一件白色的紧身衣正在吸地毯。她低头拣地上的垃圾时, 绷紧在衣内的两只乳房呼之欲出。艾雅不由看着小芳年轻丰满的身材出神。小芳一回头, 尖叫道: “吓死我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一点声音没有?” 说着, 朝她身后看了看, 问: “咦, 你不是去买菜的吗? 东西呢?”
“没买, 人太多。” 艾雅说着走进自己卧室, 决定不把菜市一幕告之小芳。
艾雅和衣倒在床上, 一闭眼, 余天和躲闪的眼神, 略显惊慌僵硬的身体就不断在眼前晃动。 还有那个陌生女人, 艾雅已回忆不起她的容颜, 但她回眸时的眼神和余天和一样暧昧。艾雅在床上翻几个身, 用枕头反扣头顶, 被压抑着的她似乎听到了小芳的哭声, 便不假思索地从床上飞快起身, 拉开房门-----小芳正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爆米花。
“吃点吗? 刚用微波炉爆出来的。” 小芳含糊不清地问, 眼睛死盯着电影频道上演的爱情剧。
“你不烧晚饭?” 艾雅问, 在她身旁坐下。
“这就是我的晚餐。”
“今天怎么有空在家看电视? 余天和呢? 不来陪你?”
“他系里新招了一个中国人, 和他一个导师, 今天他们系里要开PARTY。” 小芳说着, 一转身, 睁大眼盯着她, 问: “那个谈芝芝你认识吗? 余天和的师妹----听说她一来就急着找你, 是你的老----” 小芳蓦然住口, 眼神霎时变得跟谈芝芝余天和一样暧昧。 为掩饰, 拼命往嘴里塞爆米花。
这么说菜市场遇见的女人就是谈芝芝, 她-----艾雅眼珠一转, 不解地问: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
“她……” 小芳支吾道: “她是你老乡。”
“真的?” 这倒是始料不及的, 艾雅瞪大眼惊喜地问。可是, 她看了看小芳不自然的神情, 又狐疑固执地问: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
小芳啪关掉电视, 起身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要问, 哪天你亲自问谈芝芝去。” 说着走向门口, 脚伸进鞋柜寻找自己的鞋子。
“要出去?”
“串串门, 打两副牌。难得轻松一下。” 小芳略显紧张地一笑, 出门了。
又只剩她一个人。艾雅无聊地在沙发上坐了会, 突感一阵兴奋。她完全推翻了对余天和谈芝芝眼神的怀疑: 超市人太多, 他们一定没看见她。其实, 她应该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这样, 她就跟她的同乡认识了。她的同乡-----谈芝芝, 奇怪, 她怎么一来就急着找我呢? 难道, 以前是一个中学的校友? 对, 一定是这样, 现在国内流行校友聚会, 她一定从哪个朋友那里知道了我的消息。哈, 艾雅几乎笑出声, 这世界真是太小, 想不到跑这里来与同乡加校友相聚。谈芝芝? 她绞尽脑汁寻思, 竭力捕捉那一回眸已经模糊的形象。是不是她? 她蓦感一阵惊喜, 从沙发上跳起来, 很快, 颓丧坐下, 自语: “不对, 她叫谈晓紫, 不是谈芝芝。” 艾雅决定放弃追忆, 可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使她无法安静。她在客厅转了两圈, 一看壁上挂钟指向7点, 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国内父母家的电话。
“小雅, 是你吗?” 母亲一听她声音即大声抱怨: “你怎么老不来电话? 我早想给你电话, 你爸说再等等, 再等等, 今天你若不打, 我们也要打了。喂?” 母亲一听不见她声音就着急: “你在听吗?” “听着呢, 妈-----我最近有点忙。” 艾雅含糊其辞, 初拨电话时的兴奋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 我遇见一个老乡。” “谈芝芝? 她已经到啦?”母亲大声地问, 精神高昂地说: “我一直想给你电话就是为告诉你这事。你说巧不巧, 她跑来看病, 谈着谈着, 竟然也是要去你那所大学留学。我给她写了张便条, 让她去找你。大家都是同乡嘛----啊----她新到一个地方, 人生地疏, 你多帮帮人家, 知道了?”
艾雅心一沉, 全明白了。
3
艾雅的父母仍一如既往省吃俭用, 把积蓄换成美元, 给艾雅交那昂贵的牙医学费。艾雅照收不误。 她白天打工, 晚上去成人夜校学理发、化妆及美容, 为她梦想中的发廊筹集资本。谈芝芝没来之前,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除几个好朋友外, 几乎不跟留学生公寓的中国学生来往, 也不参加任何华人举办的活动。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猜测议论她的退学和失恋, 这是她个人的事, 与别人无关。 所以, 谈芝芝没来之前, 艾雅的日子虽然仍带着失恋的阴影, 还是忙碌和平静的。如今不同了, 心里总结着一块疙瘩, 这块疙瘩治好了她的失恋后遗症-----爱流泪, 却使她变得多疑、和神经质了。
一天, 她拿着父母寄来的汇款单去银行, 老远看见几个工程系的中国留学生迎面过来。她和他们并不熟, 相互擦肩而过原本正常。可, 本来嘻嘻哈哈、谈笑正欢的三个人, 经过她身边时突然敛声屏气, 步履匆匆。其中一个, 偷觑她一眼-----那眼神与余天和的眼神如出一辙。霎时, 艾雅手中的汇款单变得如千斤般重。 她固执地回味那眼神, 那嘎然而止的笑声, 他们-----一定正在嘲笑她, 挖苦她, 讽刺她----是一个只会用谎言榨骗父母血汗钱的留学生败类。现在有很多小留学生, 年龄十七八岁, 拿着父母的钱挥霍纵欲, 不学无术。如果说小留学生的堕落还可用年龄小、阅历浅等借口为其开罪、惋惜, 她的所作所为却只能落下骂名。她仿佛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快看----她就叫艾雅, 谈芝芝来后急着想找又不敢见面的同乡。”
“听说, 她被男朋友甩了还对自己的父母说快结婚? 真不知道这种女人的脸皮是不是肉长的。”
“这种谎言倒还情有可原, 女人嘛, 三十岁想嫁人也正常。可鄙的是, 她不该连自己父母的钱都骗: 明罢着已被学校开除, 还不说实话, 让父母寄学费。唉, 现在出国的人越来越多, 真是鱼龙混杂, 什么人都有。”
幻觉至此, 艾雅对着那三个越来越渺小的背影, 举起汇款单。她-----不愿被人看成一个骗子, 一个只会骗自己父母的骗子。她手指痉挛地撕汇款单, 撕着撕着, 蓦然住手, 心想: 她完全不该为自已的谎言承受任何指责。她隐瞒真相是以 “孝” 字当先, 不想给双老增添额外痛苦。对, 应该找谈芝芝好好谈一谈, 解释清楚。这样一转念, 非常后悔撕毁汇单。正当她独自在太阳下把手中的碎片拼凑来拼凑去, 不知如何是好时, 低垂的眼帘内出现了三条粗粗的阴影------它们猝然分开, 急遽朝另一条小路逃遁。艾雅茫然抬头, 余天和, 谈芝芝和小芳三个人的背影准确无误地进入视线。连小芳也在躲她?
艾雅很快发觉, 不光小芳躲她, 几个平时无话不谈的朋友也用那种眼神看她, 开始寻找托辞躲开她的邀请。以前她们可是最爱摆出一副同情者的姿态, 听她哭诉那不幸的恋情。还有那些住在一个学生区的留学生, 不管认识不认识的, 都对她的事津津乐道。有关她的窃窃私语变得无处不在。艾雅在梦中感觉一股钻心的背痛, 这痛压迫着她的胸腔, 使她在深夜发出一阵阵叹息。
“艾雅越来越不正常。” 这是小芳在一个夜晚, 被貌似梦游的艾雅吓醒后, 赤脚跑到余天和宿舍说的第一句话。那一晚, 小芳就留在了余天和的单人床上。 两人恋爱半年, 终于有了实质性突破。整个过程, 小芳配合默契, 比余天和想像得还要老练。 事后, 余天和捏一把小芳圆溜溜的屁股, 醋意十足地挪揄道: “看不出你还真行啊。”小芳却问: “你说梦游人的眼睛会睁开吗?” 余天和想了想, 摇头道: “不清楚, 从来没接触过梦游者。睡罢, 别想那么多, 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呢。” 说完, 温存地吻了吻小芳的脸, 头一歪, 很快传出满足的呼噜声。小芳睡不着, 她从床上坐起来, 轻轻挪开男友的手臂, 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黑郁郁的树林。此时此刻, 艾雅------是否正在继续她的夜游?
艾雅那一刻沉思的姿态和小芳非常相似。 她坐在床上, 双手抱膝, 眼睛睁得很大, 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树林, 树林里似乎正潜伏着另一双眼睛----它们固执地与她对视, 直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脚是光裸的, 踩在凝着白色霜露的水泥地上, 一点也不觉得冷。她在茂密的树林间奔跑, 长发飞舞, 在风中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使她愉快, 她便竭尽全力飞跑, 直到, 被一根意想不到的树枝绊倒, 跌下去, 再也爬不起来。她惬意地躺倒在地, 折磨她的背痛舒坦了。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世界真清静啊。她咧开嘴, 对着永恒的黑夜微笑, 笑容温柔。
那一晚, 艾雅没有使用电话, 天地间一切有灵性的植物, 即是她和男友保持联络的神秘纽带。她从地上拣起一枚树叶, 放在唇上。
“是我, 艾雅。” 她嘴唇一动, 树叶从唇边滑落: “能猜得到我在哪里跟你说话吗?” 她的眼神调皮一闪, 喃喃自语: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现在正躺在树林里。是的, 树林, 我们公寓楼前的那一大片枫树林。 还记得吗? 以前, 你常陪我来拣枫叶。 如今, 我一个人躺在这里------还不到拣枫叶的季节-----我幻想那一片片枫叶, 似一阵金色的阵雨般从你手中洒落……噢, 还是不说这些伤感的话罢。提起这些, 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你可知道, 我已经整整一个月不曾流泪, 不是因为时间冲淡了我的思念。” 艾雅摇头苦笑, 说: “不是的, 是另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暂时把我从相思的苦海中解脱了。所以今晚, 我才能以如此平静的语调和你说话。还是先从我的室友小芳说起吧, 她-----今晚出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和男友同居了。同居------” 艾雅深吸口气, 胸脯不平静地起伏, 语调情不自禁带着怨, 道: “我们恋爱两年, 谁相信你我是清白的? 到如今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说我想男人想疯了。我现在呀, 很能体会<<红楼梦>>里那个晴雯丫头-----她临死前的不甘。”
艾雅出了会神, 说: “看我又跑题。讲好今晚不翻旧帐, 总忍不住。前面说到哪儿? 小芳? 对, 我为什么要提她? 因为, 她去男友宿舍说的第一句话必定是: ‘艾雅得神经病了’。哈, 神经病, 当初被你无情抛弃时, 倒真希望自己能够发疯, 那样的话, 就感觉不到痛苦, 就可以一直生活在幻觉里了。 如今, 我自然正常, 也很清醒, 偏有人说我神经不正常。 如果今晚 再不对你倾诉, 恐怕连我自己也得相信那些人的话, 相信自己的神经不再正常。我……” 艾雅自语至此, 地面上刮起一阵风, 树叶被风吹得在空中乱舞, 又纷纷坠落在她身上及地面上。她任由树叶遮住口鼻, 声音在嘴唇和叶片的振动中嗡嗡作响: “我是一个清白、真实的女人, 交往这两年, 你应该比别人更懂我----我以诚待人, 从不撒谎。可是, 自和你分手以来, 却对我父母撒了两次谎-----这两次谎其实都与你有关: 也许你不知道, 早在两年前, 和你相识的那一天起, 我就像现在定期给你电话一样, 每到周末会给父母电话, 告诉他们有关我们恋情发展的点点滴滴。是我太心急, 那天你说有好消息告诉我, 便自以为你会向我求婚, 冲动地说给父母听了。” 艾雅说着, 喉头被哽住: “我至今都忘不了父母激动兴奋的声音, 他们说, 艾雅啊, 你知道你出国这几年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吗? 是你孤身一人, 没个伴。 这下好啦, 我们心头的这块石头总算落地, 也可过几天安心日子了……” 艾雅再也说不下去, 一翻身, 用手捂住脸, 呜呜地哭了起来。
4
艾雅很长时间没再给前男友电话。她忙, 忙于搬家, 忙于筹备那梦寐以求的发廓。她已夜校毕业, 并顺利通过考核, 领到营业执照-----这一却, 远比父母为她苦心铺设的牙医之路容易、快捷。接下来是租房, 银行里父母寄来的积蓄, 及她打工攒下的钱足够租下一小间居民房。等这一却奔波得八九不离十了, 才想起电话-----那上面已积满一层薄灰, 她毫不犹豫地拎起电话:
“是我, 艾雅。” 她声音清晰, 音色圆润饱满: “一连好几个星期没接到电话, 你一定松口气, 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摆脱我, 过你的清静日子了, 是吗?” 电话那头, 像以往一样传来粗粗的呼吸声, 艾雅不抱任何希望地等了会, 说: “其实, 我曾给你电话, 当然, 必须用你的心才能听到。” 她独自笑了笑, 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回到那天躺在树林里的夜晚: “我去了那片枫树林, 那晚的星星真亮啊, 我躺在地上, 那些星星就成了你曾注视过我的眼睛, 我一点也不觉孤单和寂寞。有你陪伴的日子总是甜蜜胜于苦涩的。 我至今仍珍藏着你拣给我的一片枫叶, 叶片已经很薄很脆, 像我的心, 一触即碎; 但香味犹在, 又像我的灵魂, 散发着缕缕温馨的气息。这些-----我知道, 身处繁华都市的你早已无心问津……我说这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相反, 我感激你, 感激你给我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 唉, 我是真的变了, 出国前整天嫌环境嘈杂, 不爱讲话; 如今, 到时间不给你电话, 日子就似乎过不下去。” 艾雅说到此, 电话那边也传来一声充满理解和同情的叹息, 声音欲言又止, 艾雅立刻用话阻止对方: “别说话, 请你别说话, 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 习惯了自言自语, 这样的感觉很好, 很完整。 被伤害过的人不需要交流, 只需要倾诉。” 艾雅用舌尖润了润嘴巴, 说: “其实, 今天给你电话不为倾诉, 只想通知你-----我要搬家了。搬家之念, 早在两个月前, 在餐馆受伤的那天起就已产生。”
“艾-----” 那边传来一声急促短暂的音。艾雅满足地一笑, 说: “别担心, 现在已经没事, 一点没事。那天,” 艾雅回忆道: “我像以往一样神思恍惚, 精力不济。我要给客人上一道‘铁板牛肉’。新鲜的、满溢香汁的牛肉片在被烧得通红的铁板上滋滋地响, 我握住把柄, 甩动铁板, 让牛肉在空中自动翻身。这样的动作做了几百次, 次次赢得顾客满意的笑容。可是那天, 上菜前便有种力不从心的预感……我眼睁睁看着铁板从手中滑落, 看着它砸在我的脚上, 还有,那鲜红滚烫的卤汁四处飞溅时引起的尖叫声。我一点没感觉痛, 你说怪不怪? 直到饭店师傅过来, 一把拽过我的胳膊, 恨声道: ‘我看你是呆了。’才感觉一阵剧痛。” 艾雅眉头一皱, 说: “那段时间, 我不是疯了就是呆了, 谁都这么说, 连跟我一块共事的师傅也这么说。疯和呆有区别吗? 我想区别还是有的, 只是我已无心理会。是那次意外, 是的, 如今想来, 真要感谢那次工作失误----它突然把我从狭窄的天地解放出来。脚上的烫伤痊愈后, 留下了两片紫色疤瘢-----它们的存在给我敲了记警钟, 我突然看清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艾雅猛吸一口气, 轻笑一声, 声音恢复了最初的饱满: “我搬家, 因为梦想已久的发廊即将开业。 发廊, 还记得吗, 我曾不止一次对你提起过, 你走后, 它就成为支撑我生活的全部信念和动力……”
5
“艾雅发廊”坐落在闹市街的一家商场内。艾雅, 像很多做生意的人, 度过最初开业时那段艰难的时光后, 渐渐踏入正规, 生意越做越红火。 几年下来, 店里另雇了三名助理, 并着手准备换一个更大的店面。店里有人帮忙, 艾雅不用整天守着发廊, 她开始频频参于当地华社的一些活动。 最初是义务给联欢会上台表演的演员做发型、美容; 后来就捐款, 款捐大了, 几乎成了华社的半个领导。每次社里有什么新规划设想等, 都少不了要听一听她的意见。原来住留学生宿舍的那些学生, 毕业后各奔前程。几年前曾无情折磨过她的心事也如过眼烟云。 不过, 她仍独身一人, 还经常在周末给前男友打电话。男友的电话也始终没变。他很守信, 总默默地听她叙述, 不发一言。可, 艾雅越来越寂寞了。有时, 一个电话过去, 话讲到一半即打住, 似已耗尽心力; 再则, 干脆轮到她一言不发, 相互隔着话筒听对方的呼吸声…...艾雅想男人了,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抚摸自己, 幻想男人那宽大粗糙的手掌停留在上面时的颤栗。她夜不成眠。
余天和那天出现在发廊纯属偶然。他博士毕业应聘去一家公司, 和小芳的爱情也已成为往事。他经常出差, 出差前习惯进理发店修饰一番。艾雅从学生区搬走后, 他便彻底把这个可怜的人忘了。 他最初站在发廊门前, 看着“艾雅”两个金光闪闪的正楷字体, 心里一无感觉, 直到艾雅本人从店内迎出来, 叫了声 “余天和”, 才吃惊地瞪大眼睛。
“艾-----雅?”
眼前的艾雅, 外形变化得太厉害: 原本一头干燥凌乱的黑发染成栗色, 成清水挂面型垂落肩头; 苍白的嘴唇上了粉红色唇膏, 妩媚动人; 她穿一件V字领米色毛衣, 毛衣很短, 窄窄的下摆恰好卡在腰间, 这样一来, 被牛仔裤勾勒的臀部和大脚的线条便性感逼人。余天和的眼神又带上艾雅熟悉的暧昧。
“艾雅, 真的是你? 你……原来在这里?” 第二个问号发出, 声音也情不自禁变得暧昧了。
“是我, 请进罢。” 艾雅伸出一只手, 做出一副迎客姿势, 态度不冷不热。可是, 余天和的暧昧, 就像当年小芳还没出现前一样, 使她莫名不安。当年, 她曾暗自把那眼神解释为求爱信号, 如今, 他的突然出现, 使她原本想要怨恨的心变得一片混沌。 艾雅的脸忽红忽白, 竭力镇静住自己。她把余天和引到镜子前坐下时, 对走过来的助手说: “我来吧。”
“艾雅,” 余天和从镜子看着她, 说: “这几年变化太大, 还记得谈芝芝吗? 找了个德国人, 去年跑德国去了。”
艾雅低头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围在余天和的脖子上, 表情僵硬地问: “小芳呢? 小芳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她?” 余天和轻松地一摇头, 说: “我们早分手啦。”
“噢?” 这倒是艾雅始料不及的。
“时间共久了, 发觉彼此性格不合。” 余天和直视着镜中的艾雅, 说: “她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年轻。”
“年轻反倒不好?” 艾雅纤细的十指柔软地伸进余天和茂密的发丛, 没征询意见, 便自作主张给他干洗。当艾雅手指的皮肤贴紧他头皮的刹那, 两人的心同时一哆嗦。余天和脸上的肌肉一跳, 他从镜子里看到艾雅白皙细腻的脖子, 敞开的V字领里醒目的双乳沟壑。她距离他很近, 毛衣里那对丰满寂寞的乳房就在他耳垂下, 不时随她指部的压力颤动。
“艾雅----” 余天和冲动地伸出手。艾雅下意识一闪, 那手尴尬地收回了, 问: “你----还是一个人?”
“是。” 艾雅说, 随即换一种职业性口吻, 介绍正在进行的头部按摩: “你感觉怎么样? 这种干洗按摩法在国内很流行, 我也是去年回国学到的。据说它有促进血液流通, 改----”
“非常舒服。” 余天和打断她道: “我今后定期来。”
余天和走后的那个夜晚, 艾雅转辗反侧。当初小芳没出现前, 她几乎可以肯定, 余天和看她的眼神有内容。是小芳的年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思量至此, 艾雅冷笑一声, 心里对他充满了鄙视: 肯定是小芳嫌他老, 把他甩了, 还偏说小芳太年轻。这种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样骂着, 痛快极了。第二天一整天, 她守在店里, 哪儿都没去。第三天, 还是如此。三个助手跟她开玩笑道: “经理, 看样子, 你是想把我们解雇啰?” 艾雅啐他们一口, 道: “忙你们的去吧, 我也没其他地方好去。” 说完这句话的她, 内心强烈地升腾起一股欲望。她潜意识在等余天和, 却不愿承认。
余天和出差回来直奔 “艾雅发廊”, 也巧, 艾雅刚出去买点东西, 店里的助手也不说明, 见找经理, 只回答 “不在”两字。余天和怏怏返回, 不期正与艾雅相遇。两人四目交织, 再也不肯分开。很长一段时间, 两人就这样紧紧盯着对方, 没有言语。
“经理, 你回来啦。” 一位助手从店内看到艾雅的身影, 冒冒失失闯出来, 一指余天和, 说: “是他找你。”
“我知道了。” 艾雅一挥手。 尔后, 匆匆对余天和说: “你明天来吧, 明天我给你干洗按摩。” 说完再没看他一眼, 身体过分直挺地走进店门。
6
第二天, 余天和走进发廊时店里空无一人。余天和敲了敲门, 艾雅才从里面姗姗而出: 她那一头染成栗色的头发又变回黑色, 随意地挽在脑后, 云鬓蓬松; 一件白色柔软的针织衬衫, 里面胸衣的轮廓隐约可见; 衬衫下一条彩色长裙。余天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将门从身后掩上。他关上大门的瞬间, 艾雅的身体就已完全脱离大脑控制, 情不自禁朝他走去。她张开双臂, 被他拦腰抱住。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如饥似渴地吻着, 分不清谁的饥饿更强烈。突然, 余天和的手从她衣领口伸进去, 贪婪地揉捏她的乳房。艾雅浑身一颤, 忍不住呻吟起来。她恍惚迷离的眼前幻现了那天男友抱住她的情景。男友的手也曾冲动地伸向她的胸, 但一触即止, 况且还隔着厚厚的毛衣。那天, 男友的手从她胸脯上移开后, 就对她说有好消息要告诉她……她的苦难也从那一刻开始了。
“噢, 艾雅, 艾雅。” 余天和身体扭动着贴住她, 恨不能把自己镶进她身体里去。她胸前的钮扣全部被他拉开, 他的手正急切地准备撩起裙子, 被艾雅一把推开。
“你-----” 余天和一阵晕眩, 摇晃地摊坐在椅子上, 大口喘气, 两眼不解地瞪着她。
“你可以走了。”艾雅突感一阵厌恶, 冷冷地说。
余天和临走之前, 对她说: “你会来找我的。”
艾雅用力关上门。她发疯地想念那个弃她而去的男友, 想念他的气息, 他吻她时的犹豫和慌张。她曾无数次梦幻他和她的交融, 他都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可是刚才, 她让余天和做了些什么? 对方的贪婪简直到了粗暴的程度。艾雅一低头, 胸罩的扣子也被他强行解开, 他-----完全不顾忌她的感受, 一味只把她当作发泄的对象。她颤抖地系上扣子时, 发觉雪白的胸前仍留有余天和指印。她望着那几条粉红的印, 心又一动, 如果, 刚才揉捏她的人是那个负心人多好, 多好啊。 艾雅哭了, 她哭自己没出息: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仍无法忘记他。
当晚, 艾雅给男友的电话只有如泣如诉的四个字: “我在等你。”
艾雅决定不再见余天和。可是不久, 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焦灼不安的等待状况。她无法解释是在等余天和还是等前男友。她的脑子只要有空, 会反复出现那天的情景, 从余天和身上, 第一次对男女肌肤相触有了具体真实的感受。她----又开始渴望它了。渴念的情绪一上升, 就觉余天和捏住她胸脯的霎那, 她曾是多么地陶醉。她似隐隐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充满情欲的呻吟; 那回肠荡气, 钩魂摄魄的体验是她两年恋爱史上的空白。余天和不同, 余天和是有经验的男人。他正是如此揉捏小芳的胸脯? 如此急切地想要把身体镶进小芳那花一样柔美鲜嫩的身体? 艾雅只觉全身酥麻, 她已无力抗拒诱惑。
半个月后, 两人再次见面。同样的场景, 同样如火如荼的激情。只是到最后关头, 艾雅又犹豫了。她没象第一次那样推开对方, 却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不再让它动弹。
“艾雅。”余天和的喘息一阵阵吹在她脸上, 他轻声附她耳边低语: “你真会折磨人, 我那个都已经流出来了。”
“什么?” 艾雅莫名其妙地反问, 那一脸无辜的样子使余天和一楞。 余天和松开她, 象看什么古董似地审视她, 用半是嘲弄, 半是玩笑的口吻问: “你----不会仍是处女吧?”
艾雅怔住了。
这一句话结束了艾雅对余天和, 或者对其他男人的全部幻想。从今往后, 她再也不会赤裸裸地将自己置身于男人的控制下, 让他们去检验她是不是处女。除非, 她的前男友回来-----艾雅心一动: 他必须回来, 如果他是一个有责任心、有同情心的男人;他必须回来, 因为, 他还欠她一个充分的理由。当初, 他想分手就分手, 浑然不顾她的感受。他说她很好很好, 可是仍弃她而去; 他弃她而去, 却又接听电话。他不知道, 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 电话那头欲言又止的叹息, 滋养着她的幻想, 日复一日, 年复一复……如今, 该到了却情缘的时候了。
7
一个月后, 艾雅收到了寄自纽约的一整箱录音磁带, 每盒磁带上标有年月日期。艾雅莫名其妙地看着一箱磁带发呆, 不知男友送它们过来什么用意------直到, 看清楚最后一盒带子的日期, 才恍然大悟, 那天----恰是给他电话的日子。他-----把她的每次电话都录了下来。为何那样做? 如今送回用意何在? 为证实猜测, 她急切打开一盒磁带, 放进收录机, 霎时, 随着磁带的转动, 她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传了出来……这是五年前她过三十岁生日时的电话。艾雅痴痴地听, 当听到最后一句: “象我这样没出息的女人有谁下得了狠心要娶时?” 禁不住泪流满面。她的话, 到此就已结束。磁带仍在转动, 她也无力起身换另一盒, 只是捂住脸, 像当年一样, 哭得无助、伤心。就在那时,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艾雅, 是我。”
艾雅愕然抬头, 四处寻望, 声音-----是从录音机里传出的。
“真抱歉, 艾雅, 只能以这种方式跟你交流。你知道, 每次从电话里听你哭, 我比你更难受。真的, 别这样, 艾雅, 今天是你生日我没忘。去年你过生日的情景我更没忘-----那天的你真美, 看你像看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或一朵美丽的花, 我心情愉快, 却不想占有。我知道, 你听了一定伤心, 说我不爱你。这世上, 哪个男友能抵挡得住来自女友美貌的诱惑? 我愧对你期盼的眼神。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可, 当我的手触到你的胸脯, 当你芳香红润的唇迎向我, 我-----只想回避, 因为, 我不能以一个恋人应有的痴迷来回应你。 艾雅, 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很苦恼, 你是除我母亲外, 跟我最亲近的女人; 你温柔、体贴, 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我; 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最亲爱的人, 却无法在生理上迎合你, 无法忍受跟你的哪怕是最轻微的肌肤相亲。 我没有看上任何别的女人。真的没有。我想我一定有什么地方不正常。还记得你生日前, 我说过要给你的惊喜和好消息吗? 你没猜错, 我原本真有求婚的意愿。” 艾雅听到此 “啪” 地关掉收录机, 喃喃道 : “不, 不不, 我不要再听这些话, 这些话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只能使我越陷越深。我……我被他害得还不够?” 她骤然起身, 在空空的室内来回踱步, 踱着踱着, 又回到那一整箱磁带前, 这些话她等了整整五年-----她的胸脯急剧起伏, 手指颤栗着伸向录音机, 是到知道理由的时候了。 她的心哆嗦得厉害, 竭力强迫自己听清每一个字:
“艾雅, 在你生日之前, 我曾去看过医生。上诊所前, 我对自己发誓, 只要一切正常, 就在你生日那天求婚。检查结果真得很好, 好得出乎我意料, 医生说我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天走出诊所的我兴奋极了, 要知道, 我在折磨你的同时更加倍折磨的是我自己啊。 现在好了,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一路回味, 信心陡增。这就是我进屋时, 为何会忘情地一把将你拦腰抱住。你的腰肢十分柔软, 至今仍能感觉那纤纤一握被我掌心托住时的温暖。唉, 如果, 真如医生所说,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必会在那一刻为你柔若无骨的身躯销魂; 而你的紧张, 也只能更加剧我要征服、占有的欲望。遗憾的是, 什么都没发生, 那可怕的漠然, 可怕的想要逃避的情绪, 再次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昂起头, 占居了我的身心, 控制着我的情感。我沮丧极了, 我可以敷衍你, 却无法欺骗我的心。艾雅, 请相信我, 那时, 我和你一样迷茫、失落, 不知道错在哪里, 直到我去了纽约----”录音至此, 突然断了。
“说下去, 说下去, 到纽约就移情别恋了, 对吗?”艾雅对着录音机挥舞拳头, 咆哮: “你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那个令你心仪, 占据你身心的人必会出现。你在等待, 等待的同时则无情地利用我的感情……”
“纽约是一个既容易叫人迷失, 又让人发现自己的地方。”磁带悠悠地空转一会, 送出他清晰的声音: “去公司上班不到一月, 便收到一封神秘的电子邮件----它邀请我参加当地的一个华人聚会。信件没透露聚会的内容及形式, 只详细画了一张地图。我去了, 一为初到纽约孤单寂寞, 想因此结交些朋友, 二来, 它是一个华人聚会。 我去了, 没想到, 这一去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艾雅, 那-----是一个同性恋聚会。”
艾雅听到此呆往了。
“那是一个同性恋聚会,” 片刻后, 他深情地回忆道: “在那里, 我遇见了他。艾雅, 我该怎样对你描述, 见到他那一刻心中的激荡和震颤? 他那忧郁的眼波只需朝我轻轻一扫, 我便六神无主, 心跳气浮。这些属于恋人间的感觉, 我们恋爱两年, 我无缘体验。那段时间, 我失魂落魄, 每天醒来只想一件事, 就是见他, 见他……我们终于走到一起, 这也就是我拒绝你, 不能再继续爱你的真正理由。”
这一盒带子叙述到此彻底结束。艾雅想哭, 没一滴泪; 心也是麻木和迟顿的, 不带任何感觉。她听到什么? 她不愿多想。她一盒接着一盒地放, 其余的话听来, 都是一些隔靴搔痒的安慰话。艾雅只是冷笑。时间在磁带的转动声中流过, 艾雅不吃不喝不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她拿起最后一盒没标日期的磁带时, 疲劳压倒一切, 她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鼾声随之而起。
“艾雅, 我走了。” 录音磁带在她枕边转动, 声音十分柔和, 仿佛知道她会在这一刻累极而睡似的, 轻轻地说: “公司派我去德国, 据说柏林有一座同性恋城, 在那里, 我们将像正常人一样自由平和地生活。艾雅, 也许此去我不再回来, 临行, 最想见到的人是你; 最怕见到的人也是你。那么, 让这一箱录音带, 在带去忏悔和真诚祝福的同时, 也替我向你辞行, 去解答你心中的所有疑问吧。 五年前, 我苦心隐瞒真相, 说不爱你, 让你误解我, 那是我撒下的一个白色纯洁的谎言----它, 不以伤害为前提; 正如你曾欺骗你父母, 不想让他们多操心一样。 我真诚地以为它是一个能帮助你彻底忘记过去、躲开世人嘲笑的谎言。
我是一个同性恋者, 公司的同事知道真相后, 都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瞧我。这些年来, 只要我一亮开身份, 即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和打击。 我所经历的心路历程, 恐怕你一辈子都无法体验。 那段时间, 你苦, 我也苦, 每次通话, 恨不能跟你一起哭, 一起发泄。做个人, 为何就这样难哪? 我知道艾雅, 真相不会让你像旁人那样轻视我, 但却是一把无情利刃, 其伤害程度将远胜于任何谎言和欺骗。 况且, 你脆弱的心如何承受来自外界的压力? 是的, 你被抛弃, 同样遭人议论; 但被一个同性恋者抛弃的事实, 会叫你在一夜间跌入社会低层, 抬不起头------来自人们的那种目光和举动, 会令你感觉浑身潜伏着爱滋病菌, 必须与世隔绝。噢, 艾雅, 艾雅, 我不希望清白的你遭受同等命运……
两年前, 你脚被烫伤, 你说脚上的那块紫色瘢疤像一记警钟, 把你从狭窄的天地解放出来。 听你亲口这样说, 我倍感欣慰, 以为我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 你终于走出过去, 开始新的生活……可你最后一次电话, 字字句句又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 我的心很痛, 很痛。 艾雅, 亲爱的艾雅, 你说你三十五岁了, 还在为我守身如玉; 你说是我浪费了你美好的青春年华……你……你真是太痴太傻, 想不到整整五年, 你一如往昔。是我-----没那个做你爱人的福份。但对你的爱, 那份只有亲人间才有的最诚挚的爱, 随着时间的变化, 已越来越深, 成为我血液和灵魂的一部份。你说得对, 该到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只有知道真相, 才能让你彻底埋葬过去, 轻松地迎接属于你的春天。相信今天的你, 已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去面对它。
我走了, 艾雅, 我在天的一角为你祝福, 直到永远……”
艾雅沉睡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恬静, 她在梦里听到了他所有美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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