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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红楼(56-60)

特务


 
  凤姐等人潇湘馆出来,下一个邻近的就是探春住的秋爽斋了。赵姨娘暗想这
几天好不容易探春才和自己亲近点儿了,要是为了陪这些人去查抄,再和探春闹
翻了,实在划不来。再有,刚从宝玉那里偷来的给十四阿哥的信,自己心里痒痒
的,也想回去看看里面到底说得是什么,于是就假装身体不舒服,回自己房间去
了。

  凤姐眼见得邢夫人,赵姨娘和王善保家的已经勾结在一起了,不由恨得牙痒
痒的。又想到如果她们把探春也拉了进去,那丫头可是有心机的,事情就复杂多
了。不如趁着赵姨娘不在,挑着王善保家的和探春打起来,于是就说:“三姑娘
是个厉害人物,大家小心点儿,别惹了她。”

  王善保家的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今天打了晴雯,骂了袭人,搜查了黛玉,
正乐得屁颠颠儿的忘乎所以,就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三姑娘是我看着长大
的,我和她娘又是老朋友,你们就瞧我的吧。”

  凤姐心里暗笑,探春最烦的就是别人提赵姨娘,你这傻婆子就等着挨骂吧,
嘴里却说:“那敢情好,妈妈的面子大,待会儿就全看您的了。”

  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
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
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
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

  探春前些时侯在园子里搞承包,凤姐嘴上答应得好,下面就是不配合。王善
保家的更是冷言冷语地骂,因为她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探春一直憋了一肚子气,
今天见她二人居然欺负到自己家里来了,心中大怒,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
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
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探春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
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大太太的命来,妹妹
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
,收的收。

  探春看着侍书的神色不对,就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
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
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
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

  凤姐看看王善保家的,嘿嘿一笑。

  探春接着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
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
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
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王善保家的和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
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

  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
。”

  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
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

  凤姐陪着笑说:“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又问众人:“你们也
都搜明白了不曾?”眼睛却斜斜地瞄着王善保家的。

  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刚才又吹了大话,素日虽闻探春的名
,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小老婆
养的,她敢怎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
春如此,她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她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
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
有什么。”

  凤姐见他这样,心中暗笑,假意拉着她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

  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

  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
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
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
负她,就错了主意!”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
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强忍住笑,叫平儿等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假意喝着王善保家的说:“
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
又劝探春休得生气。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
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

  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
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

  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

  侍书因为探春没让搜查自己的箱子,正在感激,便出去说道:“你一贯欺负
别人,今个儿碰见我们姑娘,你也就是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了。你要是真回
老娘家去,这府里少了个溜须拍马,造谣生事的,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
不得去。”

  凤姐心里乐不可支,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
就只不会调唆主子。”

  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
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惜春那里去。

  赵姨娘才回到自己房里,乌思道就来了。赵姨娘得意地掏出那封信来,乌思
道看了,兴奋地一拍大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证据!”


                               (五十七)


  宝钗刚睡下,就听得园子里吵吵嚷嚷的,忙派莺儿出去看。

  莺儿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可不得了,园子里抄查起来了。宝玉那里,三
姑娘那里,连林姑娘那里都抄了。”

  宝钗一听吓了一跳,既然林姑娘那里都抄了,自己怕也免不了。那些王夫人
放高利贷的收据,放在自己这里本来就是要瞒着贾政的,翻出来了,连她带自己
都怪没脸的。再有,自己书柜里的东西,可怎么解释呢。正想着,只见凤姐一行
人匆匆向自己院子走过来。

  宝钗站起身来,正考虑用什么话来搪塞,谁知道她们走过来,又走了过去,
却没有进来。

  宝钗想了一想,就到探春房里来。只见探春和迎春正在说这抄查的事儿。二
人起身让坐,问:“怎么你一个人忽然这时候来了?不是没有抄查你哪里么?”
宝钗想了想说:“只因今日我母亲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
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麻烦三妹妹告诉凤姐姐一声儿。我想又不
是什么大事,就不用告诉老太太,太太,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

  探春说:“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

  迎春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
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
我吃了你!”

  宝钗忙陪笑:“三妹妹,谁又得罪了你呢?”

  探春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
尾。实告诉你罢,我刚才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
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

  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方才怎的抄检,怎的打她,一一说了出来。


  弘历从潇湘馆的窗子跳出来以后,怕被抄查的人们发现,拼命往小树林子里
钻,钻来钻去又迷了路。他定下神儿来,看看星星,北斗勺子上面应该是北极星
了。自己是从南边墙上跳进来的,转悠了这么半天,估计离北墙不远了。他掸掸
自己身上的树叶蛛网,向着北边走去。

  转过小土坡,是一片湖水,水的那边就是院墙了。弘历加快了脚步,向墙那
边走去。

  忽然右手侧湖水那边红光一闪,一盏红灯笼点了起来。提着红灯的是个白衣
少女,长长的头发,窈窕的身段,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也觉得出是个绝色美女了。

  那少女把灯笼挂在树上,呆呆地站在琴台前,轻轻唱了起来:“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歌喉清脆婉转,又有一种悲凉的气氛,
弘历不由得听呆了。

  弘历沿着湖边悄悄地向那少女走去。十丈,五丈,三丈,那女孩听得有男人
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幽幽地说:“宝玉,是你么?”

  那女孩正是妙玉。自从那天晚上和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一起吃茶以后,宝
玉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可是自己是佛门的人,不应该有男女情孽才对,
更何况父亲临死前的嘱托。自己本想静下心来坐禅,谁知道一闭眼睛就是宝玉那
调皮的笑脸。没奈何,出来院子里散散心,会有这么巧,刚刚碰上宝玉?

  弘历走到妙玉身后,猛然把她拥在怀里。妙玉想挣扎,身体却软绵绵的,一
点力气也没有,只是低低地说:“宝玉,宝玉,别这样。”

  弘历嘿嘿一笑:“小美人,听我的,包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妙玉一听不是宝玉的声音,又惊又怒,两臂一缩,从弘历怀里滑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敢来我这里放肆!”

  弘历见妙玉杏目圆睁,面颊飞红的娇羞样子,身体不由得酥了半边,忙陪笑
说:“我就是宝玉呀,而且是真的宝玉,雍亲王家的宝玉贝勒,正经的金枝玉叶
呢!”说着又伸手来拉妙玉。

  妙玉冷笑一声,右手刁住弘历的手腕,左手成掌,一记“宋挥玉斧”劈在了
弘历的右肩上。只听得“咔喳”一声响,弘历叫了一声就捂住肩膀坐在了地上,
他的右胳膊已经被摘了环了,动都动不了了。

  弘历疼得浑身冒汗,知道这下可碰到高人了,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花言巧语能
骗她放了自己。

  妙玉看着坐在地下的弘历,眼睛都要冒出火来:“满鞑子,杀我汗人,夺我
大明的江山,今天居然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嘿嘿,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说着在琴台上一按,“当啷”一声,跳出一把六寸来长的雪亮匕首。


                                (五十八)


  妙玉拿起匕首,双手合什,把那匕首夹在两手之间,向着南方跪下:“爹爹,
永历皇爷,大明列祖列宗,师傅,您们英灵在上,妙玉反清复明,矢志不渝,今
天就要开杀戒了!”说罢,磕了三个头,泪如雨下。

  妙玉擦了一把眼泪,转过身来:“今天我就要为永历皇爷,为扬州,嘉定,
为千百万被害的中国人报仇!”说着,手腕一扬,匕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在月
色下掠起一道寒光,又稳稳落回妙玉的手里。

  弘历吓坏了,急忙叫道:“小姐,仙姑,不要动手,我不是满州人!”

  妙玉冷笑一声:“雍亲王的儿子不是满州人?你想骗谁?以为我是三岁的孩
子不成!”

  看着冷灿灿的匕首离自己的喉咙越来越近,弘历哀求地说:“我不是,我真
的不是满州人。我是汉人,是林如海的儿子。”

  听到“林如海”三个字,妙玉一怔,“林如海?你怎么会是他的孩子?那林
黛玉呢?”

  弘历一听事情有转机,忙挣扎着从怀里把从黛玉那里偷来的信掏了出来,讨
好地说:“仙姑您看看这个,”说着把信递了过去:“那林黛玉才是雍正的孩子
呢。”

  妙玉接过信,走到灯笼下看着,面色逐渐缓和下来:“是有点象林叔叔的字
体,”她走到弘历身边:“再先委屈你一下,我好进去对对字体。”说着用脚尖
在弘历左右两腿的环跳穴上各踢了一下。弘历只觉的麻酥酥的,两条腿都动不了
了。弘历心中暗暗骂着,嘴里却笑着说:“您尽管去对好了,我就在这儿等着,
保险是真的。”

  妙玉走进房内,从床下拖出个红箱子,打开锁,拿出一捆信件。找到一小迭
写着“林家”字样的,抽出一封信看看,信上写着:

  “兄长见字如唔:

  弟半年前娶得荣国府之女,所知清宫秘闻甚多,于我大业颇有助益。三弟情
场失意,一直颓唐不振,兄长可酌情劝之。弟进日觉得身边密探颇多,兄长千万
小心,不可贸然联系。

  二弟林如海百拜”

  妙玉仔细对照了一下两封信的字体,果然一样。怪不得那天林黛玉对林家的
事情一无所知,原来她是掉了包儿的,眼前的这个才是----,想到这里,她急急
忙忙地走了出来,在弘历身边蹲下,先把他的胳膊复了位,然后解开他腿上的穴
道,笑嘻嘻地说:“堂弟,对不起啦。”

  弘历听了又惊又喜,怎么这个小美人叫自己堂弟呢?当然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就要顺杆子爬,他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给我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吧,我怎么
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妙玉是个细心的人,想了一下说:“我还要最后查证一下,你把鞋袜都脱了.”

  弘历乖乖地脱了鞋袜,心想:幸亏我出来前洗了澡,换了袜子,要不啊,嘿
嘿,熏死你了。

  妙玉把灯笼提过来,在弘历的脚趾上仔细看着:“小脚趾头的指甲是分成两
半儿的,嗯,你真的是汉人了。哎呀,你的脚的真够臭的。”

  弘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姐姐,你还没给我讲咱们的家史呢。”

  妙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永历皇帝吧?”

  “当然,那是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后来被吴三桂杀了。”弘历对这段历史
很熟,得意地说。

  “那年吴三桂大兵压境,永历皇帝退到缅甸。永历皇帝有三个不到五岁的儿
子,离开中国前,他把这三个儿子托付给手下三个家人,一个姓柳,一个姓吕,
一个姓林,嘱咐他们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为自己报仇,反清复明。”

  “哦?”弘历似乎明白了什么。

  妙玉接着说:“三个家人发誓要把这三个孩子抚养大。永历皇帝说:就叫他
们随你们的姓吧,姓朱太容易受怀疑了。名字也改了吧,国恨家仇,仇深如海。
大的就叫柳如海,二的就叫林如海,小的就叫吕如海吧。”

  “后来缅甸发生宫廷政变,新国王为了讨好满清,包围了永历皇帝的住所,
大将沐天波等人被杀,永历皇帝被俘,后来又被吴三桂绞死了.柳林吕三人听说,
就带着三位小王子,埋名隐姓,回到了江南。”

  “那么,你就是----”弘历犹犹豫豫地问。

  “我就是柳如海的女儿。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十年前出游,一
直没有消息,姐姐死了,为了反清复明。”妙玉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五十九)


  雍王府后花园。

  雍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紧跑了几步,猛地转身,一扬手:三支八卦金镖齐
齐地钉在靶子的红心上。

  “好,好!好一个百步穿杨!”乌思道大声喝彩着:“王爷文武双全,古今
名将谁也比不了啊!”

  雍正得意地哈哈一笑,拔下靶子上的金镖,“近来有什么消息吗?”

  “王爷,昨天晚上西宫里那位老太妃死了,皇上伤心得不得了,百日之内不
得娱乐,那千叟宴也押后了。”乌思道凑近一步:“您听说没有,您的母妃想叫
十四阿哥回来奔丧呢。”

  “哦?有这等事?”雍正双眉紧锁,他和十四阿哥是一母所生。和天下的大
多数母亲一样,他娘也是最疼爱小儿子。自己还没有布置好,如果老十四此时回
来,怕还有麻烦。

  看着雍正发愁的样子,乌思道一笑,“王爷,您看看着个,是贾环弄到的。”
说着掏出一封信来。乌思道把这个功劳推在贾环身上,一是不好意思提赵姨娘,
二来也想让雍正对贾环有个印象,以后好提拔,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么。

  雍正接过信来坐在石凳上仔细看着:“咦,这是贾宝玉写给老十四的,还管
他叫爹,哈哈,进宫见母,连贾妃是他娘也招了。”

  “王爷,这是物证,人证咱们也有,那天秦六亲耳听到贾宝玉管贾妃叫娘呢.”
乌思道说。

  “好!”雍正在乌思道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皇上近来和贾妃简直是寸步不
离,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要是知道她和老十四有了这一手,嘿嘿!”雍正
站了起来,仰天大笑,震得屋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又转向乌思道:“等我
登了基,你就是开国的大功臣啦!”


  宝钗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装了一马车,正准备要搬出大观园,只见平儿匆匆地
赶来。

  平儿叫住宝钗:“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说:“没有啊,连日我娘生病,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
姊妹们这两日也怎么没见。”

  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

  宝钗一想,这可有意思了,全面开战了。邢夫人夺了凤姐的经济大权,贾赦
又来打贾琏,婆媳,父子闹成一锅粥了,就说:“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
真。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
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
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
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
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拿出
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
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
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宝钗是个喜爱古董的,听了忙问:“有真有那么好的扇子?”

  “可不是,”平儿接着说:“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谁知贾雨村
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
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竟活活死在了
大狱里。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
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就打了起来了,
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
给我。”

  宝钗听了,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样仗势欺人,只怕总有遭报应的一天,
福祸相依,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自己家哥哥也是成天胡闹,抢男霸女的,不知
道什么时侯倒霉呢。于是忙命莺儿去找了一丸药来与平儿。


  贾五睡到吃晚饭的时侯才起来,想起五儿,心里象小刀子割似的疼。抬腿就
要下地,谁知脚下一软,“咕咚”一下就跪倒了。袭人忙过来搀他,才一碰他的
手,就叫了起来:“天啊,怎么这么烫!”

  贾五这才觉得诨身上下象火烧一样,身体软绵绵的。袭人把他扶到床上,说
了一句:“我去找大夫”,就匆匆出去了。

  贾五靠在枕头上,叫麝月过来问。麝月告诉他,那天她和茗烟带着大夫回来,
看到贾五昏过去了,都吓坏了。大夫号号脉,说是急火攻心,不妨事的。他们就
叫了一顶小轿子把他抬了回来。

  “那晴雯呢?”贾五的眼睛又湿润了:“你找个人去给晴雯买个棺材吧?”

  “你就好好休息吧,我的二爷,”麝月说:“林姑娘听说了晴雯的事儿,就
把自己的金镯子叫紫鹃拿去当了,又叫紫鹃家的哥哥去买棺材,装敛好就停放在
水月庵里。林姑娘还说以后要送她回苏州安葬呢。”

  “唉,”贾五叹了一口气,“林妹妹也不知道又哭成什么样子了。”猛然间
又想起自己给十四阿哥的那封信,忙叫麝月在床前柜后到处地找,可是哪里找得
到呢?


                                (六十)


  贾五这一烧就是好几天,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好像看到黛玉坐在自己面前,
噘着嘴说:“金玉姻缘,金玉姻缘,我只是个草木人儿”;又好像看到宝钗,拿
着金锁,毫无表情地念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忽而又见到凤姐,恶狠狠
地骂:“叫你们夺我的权,干脆大家拼个你死我活!”;忽而又见秦可卿泪流满
面:“我不甘心,我死得实在不甘心!”;忽而又见晴雯笑嘻嘻地说:“你好好
照看我妹妹呀!”;又觉得好象五儿就靠在自己怀里懒懒地说:“我们白天种田
种菜,养鸡养鸭,织布绣花。到了晚上,就围在火堆前,讲故事,说笑话,做诗.
我才写了两句:谁家短笛飞春怨,紫杯玲珑雁影寒,就醒了。”

  “五儿!”贾五大叫了一声,惊醒了过来。浑身上下冰凉,都被汗水湿透了.
屋里黑黑的,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猛地想了起来,五儿已经死了,泪水
不由得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真正到了伤心得时候,男
儿也不比女儿的泪少呢。他坐了起来,听得远处的邦子敲了四下,是四更天了。

  一阵冷风吹来,贾五打了个哆嗦,他抓起枕边的小袄就往身上穿,只听得“

哧啦”一声,小袄开线了。低头看去,月光照在小袄上,一匹生着双翼的飞马,
踩在祥云上。

  这是五儿的小袄,他一阵心酸,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五儿的情景,她哆哆嗦
嗦地把这个小袄脱下来给自己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把你的袄
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

  五儿现在真的躺在水月庵的棺材里了,贾五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那昂首欲奔的
天马上,“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贾五长叹了一口气,五儿的声音又
在他耳边响起:

  “看来你还真是个好人呢,连我的两个姐姐都这么信任你。”

  “我也喜欢留下,和四娘跟黛玉姐姐在一起,还有你。”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两岁上,没有娘啊,提起亲娘,泪汪汪啊,我怕
爹爹,娶后娘埃”

  “什么呀,成天价就知道你的林妹妹!”

  贾五疲倦地闭上眼睛,五儿的笑容浮现在他面前,俏皮地说:“她呀,有事
回苏州去了,你有什么事啊,跟我说也是一样。”

  一幕一幕的往事,随着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他的心头。他打开窗子,外面月色
如水,照着湖边的残荷垂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贾五痴痴地站了一会儿,拿出纸笔墨砚,应该写首悼念五儿的诗,怎么开头
呢?就用五儿最后留下的那两句吧。他就着月光在砚台里倒了点水,研了一会儿
墨,蘸了蘸笔,工工整整地写下:

  谁家短笛飞春怨,紫杯玲珑雁影寒,

  下面呢?他想起那绣着飞马的小袄,想起了五儿那凄婉的笑容,心里悲愤不
已,提笔写下:

  折翼九天悲玉马,摧心一夜妒红颜,

  那么好的女孩,可惜红颜薄命,自己才认识了几个月。贾五叹了一口气,又
接着写:

  相知不在相识久,我为五儿吟此篇,

  该结尾了。五儿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她的位置应该是在天堂上,和嫦娥,
织女,百花仙子,朝霞仙女一起。贾五看看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只有金星孤
零零地挂在天边。

  麝月醒了,起来披上衣服:“二爷,病才好,就这么早起来啦?写什么呢?
我去给你坐点热水吧。”

  “好吧,”贾五随口应着,“我在给晴雯写诗呢。”

  东方越来越亮,天空由黑变青,由青变红,一瞬间仿佛把半边天都烧着了,
血红的朝霞翻滚着,咆哮着,把大地映得金红一片。贾五只觉得热血沸腾,站起
身来,望着窗外,大声吟道:

  不落金星归碧海,化作朝霞满云天!

  话音刚落,只听得窗外有人说:“好!好华丽的诗句!”

  麝月才把热水盆放下,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吓得大叫:“哎呀我的妈呀!晴
雯显魂来了!”就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