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辉的夫人候琴失踪啦。
“候琴是谁?” 这个爆炸式新闻在纽约的华人社区一传开, 大家奔走相告, 却发觉没几个人能准确描述候琴其人其事, 直到警方找上大名鼎鼎的季小梨, 才恍然大悟: 候琴----不就是经常出现在季小梨家聚会上的那个女人么?
候琴的先生朱辉三年前回国开了一家药材公司, 夫妻俩一个在中国, 一个住美国, 每年仅短暂相聚半月。开始留守的前几个月, 候琴形单影只, 每天下班回家只有一个目的: 等候朱辉的越洋电话。在电话里, 她什么都讲, 什么都问, 絮絮叨叨, 像有说不完的话。搁下电话, 心里怪怪的。 她站在镜子面前, 捧着两块发烫的脸颊, 左瞧右瞧, 像不认识自己似地发楞。 朱辉没回国前, 两人在一起时的感觉远没有这样热情。他们从不吵架, 三句话谈不拢拉倒, 各进各的房间, 各干各的事。也许, 是这形同陌路的冷, 促使朱辉回国发展的。她送走他的那天, 看着他毅然转身的背影显出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忽然生出被抛弃的感觉。女人到底是怕寂寞的。她才三十岁, 又没孩子, 事业也谈不上什么发展, 不过做个好雇员, 保住手中的饭碗而已。
候琴送走朱辉那天, 一个人在机场徘徊了很久。 她看着那架载走朱辉的飞机, 以一种奇特勇猛的姿势冲上云层, 之后, 眼前便出现了只有梦幻中才有的晕眩: 天地在飞旋, 她的身体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托举, 轻盈似燕。 她快乐极了, 她咯咯笑着, 笑声从来没有如此青春。 这以后, 沉睡心底的各种欲望仿佛一夜间都复苏了。她变得爱讲话, 爱无缘无故发笑, 甚至, 爱猜测男同事看她的眼神。 男同事一句无心的玩笑可以让她独自回味半天, 从这玩笑, 情不自禁联想起对方红润的嘴唇, 对方挥舞的手势, 身体霎时飘飘然, 有了那天的腾飞之欲。于是, 离去后的朱辉便成了各种欲望的寄托。每天下班回家, 给自己做些简单食物, 她会慵懒地躺在床上或浴缸里, 对着他----那个遥远的空间倾吐情话。开始, 那种软绵绵的挑逗使朱辉误以为哪个三陪打来的。他一再不确定地追问: “你是候琴? 真的是候琴?” 当确定是她, 累积的情欲随之被对方唤醒。自此, 两人每天再忙再累, 也必在电话里卿卿我我一番。 如果, 不是朱辉断然决定回美国一解肌肤之渴, 他们之间那种梦幻的情侣之途, 还可能辉煌一段时间。
候琴始终记得那个周末突见朱辉时的失望。她听到敲门声时, 手里拿着移动电话, 正准备进浴室。一连两个晚上打不到朱辉, 心里的焦躁已沸腾到极点。她对敲门声置之不理, “敲吧, 敲吧, 反正你不是我想见的人。” 她嘴里愤愤自语, 顺手脱去睡衣, 一手高高撩起长长的黑发。 浴室里宽长的镜子正照着她圆滑的裸体。每次面对镜子, 面对镜中的她, 都像不认识对方般, 出神凝视。镜子里那个女人真美。她张开涂满粉红色唇膏的嘴巴, 眼前一片迷蒙。那一刻, 忘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耳朵里灌满浴池的水流声。水注满浴缸, 浴室里湿雾腾腾。 镜子变模糊了, 她移动的身体仿佛也变成湿雾的一部份。
“候琴。” 想给妻子一个意外惊喜的朱辉, 从提包里掏出钥匙。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忍不住看了四周黯淡的景物一眼, 心想: 傍晚时分, 妻子不在家吃晚饭, 跑哪去? 他神思不属地转动钥匙, 推开门。一楼客厅空空荡荡。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呼唤妻子的名字: “候琴。” 叫第二遍时, 听到了来自二楼浴室的水流声。他抬起头, 轻轻放下手中提箱, 心突然因某种猜测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这么早就洗澡? 何以分别三月, 她就换了习惯? 那里-----真就她一人?” 他屏息提步, 一步一个台阶, 每跨出一步, 从浴室传出的那种暧昧的窸窣声更逼真一分。最后, 几乎是带着一点夸张的醋意冲进浴室-----候琴悚然回头, 惊问: “你怎么回来了?”
销魂陶醉的梦境因他的介入而离去。候琴猛睁大眼, 看着分别三月的丈夫: 后者形象疲惫、萎顿。他冲动地对她伸出双手-----它们五指分开, 如鸡爪般消瘦苍白。
“候琴。” 朱辉浑身哆嗦。妻子那色情的姿态对他实在是一种折磨。结婚八年, 她从没表现得如此放荡。他飞快地解钮扣, 丝毫不介意妻子那句问话所包涵的失望。 “是我, 是我回来了。”他颤抖地说, 一眼瞥见洗脸池旁的电话, 说: “我回来了, 宝贝, 我们无需再靠电话相互安慰。”说着扑过去, 抱住她。
丈夫仿佛从天而降的裸体对她不是安慰, 而是折磨。这不是她梦寐的那股能把她压榨、揉碎的力量。那股力量----那股能使她疯狂、使她哭泣、使她上天入地、欲生欲死的力量, 因他的出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回来? 距离产生美感。他为什么要回来破坏它? 她平静地躺在浴室外的地毯上, 带着一种与她完全无关的冷, 看他在她身体上的整个运动过程。她在他的喘息声中厌恶地闭上眼睛。
“累了?” 朱辉亲吻着妻子的脸。这是他结婚八年来感觉最完美最雄壮的一次, 他立刻忘却以前的所有隔阂, 无限爱恋无限冲动地抚摸着妻子。他开始爱上她了。
朱辉不得不再次启程时, 候琴已在精神上彻底摆脱他。她没有送他去飞机场, 就对着出租车淡淡挥一挥手, 说声保重。
“别忘了电话。” 朱辉暗示她道, 并用手做电话样, 放在耳边。候琴点一点头, 走进家门。
候琴并没履行每天电话的诺言。 每次都是朱辉先打, 不得不接, 便谎称身体不舒服。朱辉还是打, 她接得不耐烦, 晚上溜出去散步。他们那片居民区既大且安全, 一次, 搞返了方向, 找到回家的路已经深夜两点。 后来路线摸熟了, 再没把自己丢掉。 相反, 还不断认识新朋友, 其中包括另一位留守夫人季小梨。
2
从警察局回到家的季小梨, 眼神散乱地对坐在客厅里等候消息的朋友说: “这下警察局成了我的娘家啦, 今后有得往里跑了。” 说着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头颈往后狠狠一仰, 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客厅里到处是人, 认识的, 不认识的, 成群结队赶往季小梨家打听消息。 他们静静等了会, 以为从警察局回来的季小梨会发布一些惊人消息。季小梨仍保持那副僵硬的坐姿, 连母亲送到唇边的饮料也无动于衷, 人们开始自发议论有关候琴失踪案的种种可能。候琴早不失踪晚不失踪, 偏选择朱辉回美国之后进行, 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定亮起了红灯。
认识候琴的人都知道, 她通常周六加班到中午十二点钟, 十二点三十分准时到家, 下午一点钟是她和朱辉共进午餐的时间。这样的规律, 自朱辉决定放弃在中国大陆的生意, 回美国与她团聚那天起, 几乎雷打不动。 当朱辉报告候琴失踪时, 有人曾发问: 她或许逛街, 跟同事喝咖啡聊天忘了时间呢? 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在大白天丢失? 朱辉疾口否认这种存在的可能性: 即使候琴不能按时回家, 也会事先打电话通知。况且, 她隔天晚上根本没流露第二天有任何计划, 她不是那种心血来潮, 想到什么就干什么的女人。朱辉说, 结婚这么多年, 她从来没做出一件叫他吃惊的事来。说到此, 猛想起三年前那个傍晚, 候琴在浴室自恋自赏的情景。当时没发现异常, 只觉被诱惑的刺激和亢奋。尔今想起, 心头一跳, 忽感候琴对他, 其实早已心不在焉了。那么, 她的突然失踪也必定是 “人为”而不是“意外”。这样一想, 顿时心灰意冷, 与此同时, 胸膛里蓦地升起一股被欺骗的怒火。他的脸被扭曲得十分难看。朱辉那天的失态使很多人起了疑心, 都说, 他心里一定另有隐情。不然, 何以在该着急该惊慌的时候, 却表现得像跟谁有过结, 有仇似的? 他-----是否正是促使候琴离家出走的主要因素?
“小梨, 警察找过朱辉吗?” 客厅里突然有人发问。
季小梨仍直挺着身子, 一动不动。另有人回答: “找了, 他没事。”
“那朱辉呢? 老婆人都失踪了, 还有心去哪逛呀?”
“是啊, 他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似的。”
“我看像这类案件, 最大的嫌疑就是受害者身边最亲近的人。”
季小梨沉默到此, 突然站起来, 对说那句话的人道: “请你说话注意点。我,” 她失神一笑, 道: “就是候琴身边最亲近的人。” 说着, 眼里闪过一丝柔光, 死灰般的脸色红润了些, 只听她用涩哑的嗓音低语: “我们就像一对亲姐妹, 天生的, 不, 天生的都不可能有我们之间那般默契。” 她出了会神, 嘴角荡漾一缕微笑, 说: “我们, 更确切地说, 应该是一对精神上的伴侣。尽管她始终向往尘世之爱。可我知道, 有一天她会领悟, 会回到我身边的。她-----有时候象足了一个贪玩嘴馋的孩子。我说你去吧, 如果这世界上有比我更懂你的人。但是, 别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他们都是一帮浊物, 只会使你在泥淖里越陷越深, 最终失去自我。她不听, 她说,” 季小梨古怪一笑, 道: “她说她爱男人。”
客厅里的人听呆了, 一个个睁大眼睛和嘴巴, 不说一句话。
“那个男人是谁?” 片刻后, 人群中有人发问。是朱辉!
他不知何时走进客厅, 站在人流末尾。他憔悴、苍白, 与人们议论的形象不符。他两眼深陷在眼眶里, 眼里流露出灰暗悲凉的光, 立刻唤起了人们的同情心。
“朱辉。” 有的女人叫他时, 语调已经哽咽。
“你怎么来了?” 季小梨没好气地冲着他问, 满是戒备和怀疑的敌视。
“我想知道真相。” 朱辉冷静道。
“真相? 什么真相?”
“那个男人是谁?” 朱辉再次发问时, 身体一晃, 每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男人?” 季小梨冷笑一声, 反诘道: “我只说她爱男人, 并不知道是哪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有可能是你呀。” 说着, 眼里流露出一线嘲讽的光。
朱辉突然低下头, 一手撑住额角。很长时间, 室内一片静默, 他那副难受的样子使每个人心中恻然。季小梨眼睛瞪着他一动不动, 片刻后, 声音软下来, 抬起头, 望着天花板, 象是自语般说: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只说她爱男人。”
一听这话, 朱辉的肩膀剧烈震动一下, 眼里闪过一簇希望的火星, 道: “你一定知道的。你是她这三年来最亲密的朋友。回忆一下, 再好好回忆一下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她------有没有对你透露离家的意图? 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其他朋友的名字?”
“没有。” 季小梨断然否定。
“再好好想想。” 朱辉跨前几步, 道: “你知道吗, 你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作为她的好朋友, 你一定不希望她遭遇什么不测, 对吗? 那么, 我们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细节。好好回忆一下, 她说她爱男人, 那个男人-----绝不可能是我。如果是我, 她会直呼其名, 用不着拐弯抹角。那么----那个她爱的男人到底是谁?”
朱辉怀疑候琴情奔?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朱辉一席话震呆。想劝他别胡思乱想, 舌头打着结, 只在心里叹息: 人着急了什么念头不会有? 像候琴这样性感的老婆失踪, 做丈夫的, 首先怀疑她的忠贞也显得情有可原了。
“你别逼我。” 季小梨沙哑着嗓音, 躲开朱辉异常明亮的眼神。她摇着头, 精疲力竭地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候琴她说……她爱男人,”季小梨突然冷笑一声, 道: “我仍记得那天她说那句话时梦幻的眼神, 像一个对爱情执迷不悟的傻女孩。我当时曾十分激烈地反驳她, 我说, 尘世中不可能有你想爱的男人。可是, 她说----” 季小梨的语气出现了转折, 她怔怔地看着众人, 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没有声音。
“她说什么?” 朱辉一把抓过季小梨的手, 冲动地说: “她说什么?” 朱辉的目光变得绝望而又恐怖。
“她说有。”季小梨直视朱辉的眼睛, 回答。
3
候琴第一次出现在季小梨家时, 聚会已近尾声。那个夏日周末的夜晚, 候琴洗完澡, 浑身湿淋淋地裹一条白色浴巾, 躺在后院的吊床上。吊床悬空在两棵巨大的枫树之间, 人躺在里面, 像躺在云上, 一切都显得虚无飘渺。她的一条腿不知不觉伸出吊床外, 身上的浴巾被风吹开着, 她不在意, 反正没人看见。她习惯性地将手指伸进嘴里, 用力一吸, 心忽地一颤。头发上的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掉, 声音极细微, 几乎被远处一家聚会的喧闹声所掩盖。 她略显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忍不住伸长脖颈, 朝那有音乐, 有人声, 有红绿灯闪烁的方向凝眸。这一望, 仿佛与谁有约, 心里响起一个有力的呼喊声。她不假思索地从吊床上跳下来, 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 在黑夜里姗姗而行。
那晚, 借着夜的掩护, 她穿着性感: 一件桔红色紧身小汗衫, 露出白花花大半个胸脯, 及扁平小腹, 小腹处一根宽宽的黑皮带, 系着一条超短牛仔裙。她略显夸张地扭动臀部, 每接近喧哗声, 心里莫名的焦灼和期待便多了一份。
“是文吉吗?” 小路尽头传来一个女人的询问声, 讲得竟是国语。
候琴停下脚步。率先听到的是一阵类似金属的碰撞声------它们, 来自对方灿烂一身的金银手饰: 项链, 手镯, 手链, 戒指, 脚链, 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肌肤, 琳琅满目地圈个遍。
“是文吉吗?” 季小梨再次发问时, 停下脚步辨认。
“不是。” 候琴回答, 偏过头, 对方身上的闪光点太多, 与这夜太不协调。她莫名冲动的情感霎然冷却了。
“那------你也住附近?” 季小梨凑近几步, 与候琴保持触手可及的范围。 月光下, 季小梨几乎看得清候琴脸上那一层软软的茸毛, 她的皮肤真美真年轻, 她的眼睛很黑, 闪烁一层寂寞的光。季小梨说, 第一眼见到候琴, 凭直觉知道她们之间会有故事。候琴, 这个与她做了半年邻居却无缘相识的女人, 似乎正是她冥冥中等待的闺中知友。季小梨没能等来老朋友文吉, 却偶遇另一位留守夫人候琴, 不能不说有缘。 她说, 那晚她兴奋得有点失态, 一路语无伦次地介绍着由她一手创办的留守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开始仅对留守女士开放, 每月两次, 参加者的丈夫一律是回国发展事业的。她们平均年龄三十三岁, 最大的五十, 最小的才二十三, 还是个学生。起初, 这些不是单身的单身女人聚会, 话题只有一个: 即自己的丈夫。她们不厌其烦地谈与丈夫相聚的点点滴滴, 谈丈夫的好吃懒做, 丈夫那许多类似儿子的玩劣一面。只要涉及丈夫的, 什么都谈, 惟独不谈情色两字。谁都知道国内流行离婚, 流行找个海归做情人, 她们却对此话题佯装不知, 直到那个年龄最小的文吉黯然退出俱乐部。
文吉的丈夫比她大十岁, 回国后不光包二奶, 还堂而皇之地生了一个儿子。离婚后的文吉其实已不能算留守女士, 可她消失两个月, 又在某次聚会出现, 并且不再孤单。她亲热地挽着一位年轻骑士的手臂, 对众人说, 及时行乐吧, 你们的丈夫在国内都不寂寞, 何必作茧自缚, 压抑自己? 季小梨说, 她们, 包括她自身在内, 心中都有一根最敏感最脆弱的弦----它时时刻刻关注着远在天边的丈夫。是文吉那几句话, 率先使那根绷得过于紧张的弦松驰下来。俱乐部自从有了第一个男人的参与, 一发不可收拾。那些参加聚会的男士大都离异或单身。他们受过高等教育, 薪水优厚, 谈吐不俗。大家定时从纽约州的各个城镇赶来, 只为行乐。那乐, 不是性的发泄, 而是单纯的聊天, 或一些别出心裁的游戏之乐。时间一长, 俱乐部名声越来越大, 季小梨干脆把留守俱乐部, 改成游戏俱乐部。俱乐部除固定的几位女士外, 其他人员你来我往, 每次都有新面孔。作为俱乐部主席, 季小梨说她只顾忙于招待, 很少记住新人。可那天晚上, 披一头湿漉漉黑发的候琴, 却牵动了她的心扉。
候琴被动地走在季小梨身旁。季小梨说话时, 两手忙个不停, 臂腕上的手链一圈圈取下来, 再一圈圈被套进去, 如此反复, 乐此不疲。 候琴几次停下脚步, 那阵类似金属的碰撞声使她头皮发麻。
“我……” 候琴迟疑道: “今晚不过去了。 反正知道你住那儿, 下次拜访吧。”
“到了, 再多跨出两步路就到了。你看------那就是我的家。”季小梨朝前方一指, 激动地说: “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今晚遇见你, 说明我们有缘。快走吧, 只有进入俱乐部的人, 才知道它的魅力。”说着一眨眼皮, 似含某种暗示。候琴的心莫名一跳。从季小梨家传出的音乐声潮水般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看到很多年轻有力的身影: 他们随心所欲地甩动胳膊和大腿; 一位女孩被无数双粗壮的手臂托举, 向上抛, 女孩咯咯笑着凌空飞跃……音乐声更响了。
候琴情不自禁抬头, 仰望天空, 似又一次回到那天在飞机场的晕眩。她疲软无力的身体, 忽然间变轻灵了。
“你怎么啦? 快进来呀。” 推开家门的季小梨再次热情邀请。候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掩饰道: “你们家-----真大啊。”
跟随季小梨走进家门的候琴, 立刻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她那半裸露在汗衫外的乳房雪白丰满; 那长及腰际、潮湿闪亮的黑发, 随她说话的频度在空中跳荡, 空气里便多了份极其诱人的香味。室内闹得正欢的人们都停下动作盯着她看, 只有音乐声仍在继续。候琴根本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只见她嘴唇掀起一缕笑, 身体随之跟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起来。
季小梨立刻介绍: “她是我们的新朋友候琴, 大家别停下来, 继续跳呀。”
那晚临近尾声的舞会, 因候琴的加入而疯狂。男人们似乎都想设法贴近候琴。季小梨说只有一个男人没跳舞。他是一位画家。他-----季小梨说他出现的次数不多, 已无法记清是被谁介绍来的。那晚, 他坐在光线幽暗处, 候琴跳舞时, 他画画, 画完, 作品留下, 人却悄然离去。 画里的舞者酷似候琴: 扭曲的肉体被光和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乳房和臀部的比例大得夸张。 还有一张猩红的唇, 微张着, 充满无限情欲。候琴当时看到这幅画时的震动, 季小梨至今记忆犹新。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 季小梨常听候琴谈起那幅画。那幅画被候琴视作宝贝, 挂在应当是挂他们结婚照的地方----床的正上方。候琴还说, 那个画家应该是这世界上惟一懂她的人。可惜, 直到候琴失踪, 他再没出现。
季小梨有关画家的描述, 很快被警方认为是一个新的、突破性线索。警察再次去候琴卧室, 发觉季小梨描述的那幅画已不翼而飞。而朱辉, 疾口否认见过这幅画。第二次被警方传呼的季小梨, 略显激动地对警方强调, 她不止一次在候琴夫妇的卧室见过这幅画, 但都是在朱辉没回美国前。朱辉回来后, 她很少去候琴家, 候琴也很少来参与俱乐部的活动。然, 季小梨说, 两人只要聚在一起, 话题自然就会涉及到画家。 候琴曾深情提及, 那晚去季小梨家前, 她其实已见过画家。
4
“小梨,” 候琴常用这种梦幻般叹息的语调叙述, 声音轻柔似雾: “那天清晨, 我像往常一样去搭公共汽车上班。我径直走向最后一排-----我的老位置, 在此以前, 从没被占领过。可那天, 当我心绪散淡地穿过长长的空车厢, 车窗外美丽的阳光折射在我脸上, 我蓦感胸口一热,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抚一般。这是我每天步入车内时独特的感受。我从没错失清晨那一缕温馨袭人的阳光-----它的凝视, 有时像情人的眼神, 使我无端脸红。
他就坐在我的老位置上, 专心翻一本美术杂志。我竟没看见, 直到差点踩着他的足尖, 才刹然止步。他吃惊抬头, 我愕然凝神。这短暂一瞥, 似乎带有生物电的磁场作用, 牢牢地拉紧了我俩的距离。小梨, 我无法用言语对你描述, 描述那瞬间的忘我-----它, 还带有一份惊喜。惊喜! 是的, 正像某位大词人所写: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能品味那 “蓦然” 两字在心头引起的震荡么? 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是否曾拥有过青春, 曾体验过激情的狂热。是他的出现, 使我感受到一种纯然丰富的情绪。哦, 小梨, 这短短几秒钟, 足以改变我的人生。只要一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 他那欲言又止的嘴唇, 会像洪水般溢满我的心间。这样一种单纯的思念使我彻夜难眠。每天夜里, 我睁大眼, 等待黎明, 等待与他相遇时心领神会的一瞥。他的灵魂也像与我有约, 一个月来从不曾失约。
整整一个月, 小梨, 我活在这个不知名男子的凝眸里。整整一个月, 我跨下公共汽车, 奔
向公司的步履轻松愉快。我们公司以出售各类精品服装为主, 另设钟表、珠宝柜等辅助业务。我会计硕士毕业, 应聘到这家公司时, 因没相关工作经验, 常被他们冷处理。 工作两年, 每天重复操作的是最简单的会计程序。两年中, 还常被调到楼下服务部的结帐处接待顾客。你不知道小梨, 没遇见他前, 每天走进公司的我是多么被动和无奈; 每天机械的操作, 使我脸部的肌肉日益僵硬, 我的心过早衰老了, 不再有活力。是他的出现改变了我。好像突然之间我就找到了依傍。知道有一位男子正默默地分享我的激情、梦幻和失落, 我便不再孤单。他的凝视在赐我慰藉的同时, 搅动了潜伏我灵魂深处的那股激流。小梨, 我们曾不止一次讨论过有关婚姻的话题。当固定的婚姻关系使双方陷入一种惰性和习惯, 而惰性和习惯再也产生不了激情时, 你我都有那么一种恐慌、不知所措的感觉。你说你渐渐就麻木了, 认同了现实。我却不甘心, 渴望挣脱那层束缚我的茧壳。因为我知道我的渴望有多深。我渴望能真正爱一次, 能尽情疯狂一回。 一个月后, 正当我准备打破沉默, 与他主动交谈, 他却突然不见了。他不见了, 小梨, 我并没有绝望。能够等待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人生。每天清晨, 我坐在他曾坐过的位置上, 手上拿一本他曾翻看过的杂志, 仍能感觉那理解的眼神, 正默默地带着关切凝视着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群陌生的人群, 他的凝视是多么宝贵。常常, 眼泪情不自禁就溢出眼眶, 我擦干眼泪的同时, 心里又生出一份希望, 希望能与他再次邂逅。
也许上苍终于可怜我的痴心, 让我在你家与他意外相遇。那晚, 初进你家, 只觉到处是人, 到处是音乐声。我跟随音乐舞动, 眼睛习惯地在人群里寻觅。我说习惯, 是的, 小梨, 自他不再出现在那路公共汽车上后, 我便时刻在拥挤的人流中寻觅。整整一个月, 我熟悉他脸部的每个特征, 熟悉他的眼神, 甚至熟悉他嘴里发出的轻微的叹息声。只要他出现, 我便能把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那晚你家的音乐非常符合我那一刻寻寻觅觅、独上层楼的期待情怀。我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又带着一股深深的欲望, 尽情舞动四肢。我像被音乐催眠, 我闭上眼睛的刹那, 突然就感觉到了他的凝眸。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试图奔向他, 像无数次梦幻中出现的那样。可是, 我身边的男人越聚越多, 他们围成一道厚厚的城墙, 堵住我可能朝他奔去的任何缺口。望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迷惑了, 以为看到他又是自欺欺人的幻影, 直到你递给我那幅画像……啊, 他走了, 没有谁知道他的行踪。 我知道, 这一次我是永远失去他了。可我多么不甘心啊。
他走了, 小梨, 我的丈夫却回来了。 结束三年的两地分居, 认识我的留守夫人大都羡慕得眼睛发红, 说我好福气, 找了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老公, 为我, 宁可舍弃事业。这样的痴情种子上哪找去? 只有你没说过类似的话。你非但没说过这样的话, 眼里还时刻流露着同情的光, 我就想扑进你怀里大哭一场。分居时, 虽然孤单, 却拥有大块遐想时光。那时, 无论精神和肉体都是自由的。可突然有一天, 这份自由的宝贵被彻底剥夺了。分别三年, 他变得毫无顾忌, 想要就要, 永无休止。每当我听到他用那种神经质的声音叫我过去,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心里充满厌恶。小梨, 你说我该怎么办?”
”
5
朱辉神情倦怠地坐在警察对面, 根据要求, 将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与候琴婚前婚后的点点滴滴。
“我和她几乎没恋爱就结婚了。” 他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使对面坐着的两位警察睁大眼。
“你们是包办婚姻?”
“当然不是。” 朱辉摇头道, 凝神想想, 又惆怅道: “不过, 那种感觉跟包办的也差不多。是朋友介绍的。那年, 我拿到了出国留学签证, 出国时快三十岁了, 没处过对象。不怕你们笑话, 还是个童男子。” 朱辉干咳两声, 声音平淡乏味, 回忆对于他是一桩痛苦的事: “我母亲非常着急, 听说到美国更难找对象, 一定要我把个人问题解决好才出国。朋友把她介绍给我时, 我已淘汰了四个女孩, 其实后来想想, 那四个女孩都比她温柔、开朗, 我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结局会比现在好一百倍。唉, 缘分啊, 想逃都逃不脱。” 朱辉咽了咽口水, 眼皮朝上一翻, 继续说: “她比我小六岁, 还在读大四, 一心只想出国。我也说不清怎么会看上她。那时, 她一点不爱打扮, 长相也没前面四个女孩好, 而且, 话少, 爱皱眉, 好像谁欠多还少似的。我第一眼见她就有退出的意思, 是我那朋友一句话使我色迷了心窍,” 朱辉说到此, 脸上泛起潮红: “我朋友说, 看女人不要光盯着脸, 你看她那一对乳房, 走起路来在衣领里一跳一跳, 多让人想入非非啊。经他这一点拨, 我看她的眼神就有那么点急不可耐的味道。” 朱辉说着, 脸上的红晕褪尽, 两眼直楞楞地瞅着地板, 悔恨不尽道: “要是我不那么急着和她发生关系就好了。其实, 第一次做完那事我感觉特不好。她很冷, 还有那么一股含羞忍辱的味道, 叫人看了不是滋味。”
“结婚后, 候琴对生活, 工作, 及交友有什么直接的抱怨吗?” 警察问。
“抱怨?” 朱辉想了想, 说: “她很少交友, 几乎没有朋友; 工作虽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但也应该满足了, 你想还有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呢。”
“工作上不是她要的哪种?” 警察打断他, 问。
“她说若换在国内, 以她的学历, 可以学以致用, 成为一个企业财政动脉的主管人员。可在这里呢? 她每天操作的, 是一个高中生训练两天就可独挡一面的事。况且, 她还常被差遣, 去做类似收银员的事。她工作上的事我不是特别清楚, 好像就听她抱怨过一次。”
“你是怎样回答她的?”
“我?” 朱辉说: “我说不喜欢就别做, 家里也不缺你那几个钱。”
“她呢?”
“她没说话。从此再没听她抱怨过。”
“你们在生活方面有过哪些冲突?”
“是的, 生活上有两次我记得很清楚。我喜欢看长篇历史连续剧。<<三国演义>>, <<水浒传>>等, 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 我看得津津有味。最初, 我曾邀请她一块看, 她看了两集走掉了。有一晚, 我正看得激动, 那时大概深夜十二点钟, 她突然披头散发地从楼上卧室冲下来, 铁青着脸, 啪地关掉电视。 她仅说了一句话, 她说, 我要娶得根本不是她。说完, 旋风般冲上楼。为此事, 我们冷战一个星期, 后来, 她再也没干涉过我看电视, 哪怕我看通宵都与她无关。” 朱辉苦笑了笑, 接着说: “还有一次是有关家庭布置, 那次冲突发生在刚买房不久。我喜欢客厅带点古朴原始的气息, 为此, 买了许多木头雕刻或古铜塑的印弟安人、古埃及人头像。那些头像都有一双沉重的眼睛, 望着那一对对眼睛, 我就感觉到心灵的颤动。可是, 她不喜欢, 不喜欢又不直说。一天, 我下班回家, 发现那些头像都被她扔进地下储藏室, 白色的墙壁上只挂一幅画。看着那幅画, 我突然明白, 我并不真正了解她。”
“你能描述一下那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 画面是一对正在拥抱的男女裸体。男子的头部深埋在女人的胸脯上; 女人一手轻揉男子黑发, 另一手微垂自身宽大的臀部一侧。她的头略显僵硬地向后扬, 眼帘微拢。”
“为什么你说看着那幅画你突然明白, 你并不真正了解她?”
“因为她向往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之间缺乏的。”
“很抱歉, 能不能问你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 结婚后, 你们夫妻间的性生活怎么样?” 警察沉思一会, 问。
“一直很冷淡, 直到三年前我决定回国开药材公司。”
“嗯? 三年前?” 警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转折语气, 警觉追问: “为什么说直到三年前?”
“因为我一回国, 她在电话里就像变了个人。”
“说下去。”
“原来我们在一起时感觉很冷, 不光性生活冷, 言语也冷。我们从没有其他小两口那种亲昵融融的气氛, 两三句话谈不到点, 就各干各的事。再加上专业不同, 有时真没觉得有任何说话的必要。可是, 我一回国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非常挑逗。她倾诉她内心的欲望, 她的孤独, 她如何想我, 想我身上的气息, 想我躺在床上的姿态。她在电话那头喘息, 给我起了很多色情的名字。 我被她诱人的声音折磨得彻夜难眠。我想她了, 结婚这么多年, 我从没如此迫切地想要拥有她。于是, 回国三个月, 我就请了长假, 冲动地回美国与她团聚。”朱辉说着, 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他深吸口气, 微眯起眼睛, 腮帮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着, 那一次做爱, 至今回味, 仍使他心荡神驰。 “她真是一个尤物。” 片刻后, 他像是自语般道: “没想到外表冷漠的她会如此色情。” 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她那娇慵、性感的裸体。
“这样和谐的性生活持续多久?” 警察问。
“从来没有和谐过。” 朱辉苦笑道: “她见到我, 好像很失望, 变得冷若冰霜起来。是我被她迷住的。那次做爱后, 我像第一次发现了她的美, 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她。” 朱辉嘴唇颤抖着, 难过地闭上眼睛。等他感情平静些, 年纪稍长的警察问: “候琴失踪前, 你们夫妻间发生过不愉快吗?”
“没有。” 朱辉断然否认。
“真的没有?” 警察探究地追问。
“如果那也算是不愉快的话……”朱辉言辞吞吐, 眼神犹豫。
“到底有没有?” 警察脸色变严厉了。
“隔……隔天晚上我强逼了她, 她骂我畜牲。” 朱辉低下头说。
“你以前经常强迫她做爱?”
“以往都是我主动, 但不是强迫。”
“那么, 在候琴失踪的前一晚, 为何要强迫她?”
“那晚,” 朱辉回忆道: “她在洗澡, 洗了很久。正好有个电话找她, 我拿着电话上楼找她, 刚想敲门, 发觉门是虚掩的, 里面晃动着她肉体。我想起三年前回来探亲的情景, 猛地推开门, 她……” 朱辉的额头渗出的汗, 回忆那诱人的一幕, 依然使他心情激动: “她正用手揉搓身体。我扔掉电话, 抱住她。可是, 没想到她挣扎得那么厉害, 几乎要跟我拼命。”
“你是怎样使她屈服的?”
“我……也没用暴力。但整个过程像一场博斗。事后, 我很沮丧,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常。现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她心里早有了别人。这三年, 她……她并不寂寞。”朱辉说完, 眼里闪过一丝恨。
朱辉眼里的那丝恨并没逃脱警察锐利的双目。候琴-----会不会早已在那晚就……? 那个年老的警察脑袋里聚然一亮, 很快又嘲笑自己糊涂: 候琴第二天还去公司加了班, 而朱辉……他紧紧盯着朱辉, 假设候琴下班后是和往常一样, 回家与朱辉共进午餐的呢……?
“有谁能证明, 候琴在那个星期六, 加完班但并没有直接回家?”
朱辉困惑地看着对方, 似乎不明白那句问话。更没想到自己在那一瞬间已被当作杀人嫌疑, 他说: “我一直在家等她吃饭。她经常星期六加班, 从没晚回来过。”
“那天中午谁和你在一起?”
“没有, 就我一人。”
“候琴的确没有回家?”
“她回家了我还报什么失踪?” 朱辉完全被警察问糊涂了。他那一脸清白的神情又使警察放松了警惕。
“那么, 你有没有想过, 这些天候琴会和谁在一起? 在哪里?”
“想过。” 朱辉脸色灰暗, 声音暗哑道: “她……这么多天找不到, 一定遭遇到某种不测。失踪等同于被谋杀,” 朱辉难受地皱着眉, 说: “她一定凶多吉少。”
“噢? 你认为凶手会是谁?”
“很有可能是那个她发疯般爱着的男人。”
“嗯?”警察等待他说下去。
“那晚我强逼她后, 突然有种哀大莫于心死的感觉。候琴早想离开我。她对我无所畏惧, 为何这么些年来一直沉默, 容忍? 为什么不提出解除婚约? 我思考很久, 问题一定出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可以给她一份浪漫的婚外情, 却不能给她任何许诺。而女人, 动了真情的女人都是疯狂、执着的。我……” 朱辉说到此, 迟疑片刻, 脸皮微红道: “我在中国曾遇到过类似的女人。她热烈地爱着我, 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可她不满足仅做我的情人, 她要婚姻。婚姻对于大部份女人来说, 是一张能使爱情永不褪色的保证。我那个女人为此寻死觅活, 我……唉, 这也是我为何回美国的原因之一。从我自身这个例子, 我想候琴所爆发的情感只会更激烈。她要索取的也一定不仅是偷情之乐。她要他放弃家庭甚至孩子。一个男人, 放弃自己的老婆容易, 放弃孩子却很难。那个男人一定有孩子。他不敢给候琴任何保证。 后来, 他被候琴纠缠烦了, 想到逃避, 却已经太迟。候琴, 现在我看清了她的个性, 她是那种外柔内强, 有出人意料之举动的女人。你说她当初闪电般与我结婚, 父母都没告诉, 直到要出国才写封信回去。我这三年在中国, 她父母每提起这事, 就觉这个女儿不像是他们从小带大的。所以, 我猜想, 候琴一定给那男人施加了很严重的压力, 把那男的给逼急了。唉,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 人被逼急, 什么事做不出来?” 朱辉说着, 脸上笼罩着一层死灰般的颜色。
6
就在朱辉假设, 候琴已为情所害的同一天, 季小梨却在警察局另一间谈话室, 预言候琴将不请自归。原因是, 她仍像一个贪玩嘴馋不知足的孩子, 跑出去吃点苦头, 就知道家的好处了。她用手抚弄着臂腕上的手链, 猜测, 候琴很有可能在失踪前又一次遇见了画家……
那是一个周日上午, 候琴去中国店购物。多年的老习惯了, 喜欢上位于法拉盛那家小但清洁的杂货店。店里照例下午进货, 买菜的人都赶着下午去挑新鲜货。 候琴不在意, 她不想在人堆里挤。进入店门的她径直去油盐柜。临出门, 朱辉追着她喊, “别忘了麻油, 家里麻油没了。” 他的声音带了那种神经质的味道, 她听着, 身上的肌肤起皱。
“别忘了麻油。” 朱辉还在追着她喊。候琴回头, 看到站立风中的朱辉穿一件黑色汗衫, 身形愈发显得单薄。她蓦然想起最后一次在季小梨家见到画家, 依稀恍惚, 他也是穿一件黑色汗衫, 却魅力四射。这样一想, 黯然地低下头, 总以为时间会冲淡思念, 谁料, 这么多日子过去, 仍无法将他忘怀。思念就此占居她的心, 又一次将她俘虏了。她进入超市站立在一排麻油瓶前, 眼前出现的均是画家的面影。
根据季小梨的假设, 行踪神秘的画家像是听到了来自候琴的呼喊, 手里捧一大叠招聘住家保姆的广告走进店内。汗衫的颜色依然黑色, 原本清洁的脸上胡子拉碴, 这样一来, 身上的艺术家气质似乎更浓, 更像一位画家。他一进店门, 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他穿过油盐柜去广告栏贴广告时, 候琴情不自禁转身, 一回眸, 怔住了。画家的外形再怎么变, 那对似能读透她心灵的眼神依旧。他也一楞, 没想到生活中会有如此巧合。可是很快, 他低下头瞥见了手中的广告, 匆匆离去。
候琴僵了似地伫立着, 浑身掠过一阵又一阵难以遏止的颤栗。她的头晕得厉害, 不知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否属实。是他吗? 真的是他? 是他! 是他! 她一遍遍在心里狂呼, 只觉喉头有一股热浪直往上涌, 眼眶湿润了。她竭力忍住往外溢出的泪水, 心里却在嚎啕大哭。自从在小梨家见过最后一面, 至今已整整一年, 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 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和她只对眼神, 没有言语的男人。想象中, 她愿为他放弃一切, 追随他远离尘嚣, 过一段不食烟火的逍遥日子。如今, 他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又一次凝视着她。哦, 她再也不能让他离去, 再也不能。她骤然转身, 跌跌撞撞冲向广告栏, 哪还有他的影子? 那么, 刚才的一切又是她自欺欺人的幻影? 候琴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沸腾的血液霎时冷却, 冷得叫她牙关打颤。不知道自己痴立站在广告栏前多久, 只听一对小夫妻对着广告指指戳戳, 议论道: “你看, 那家在找保姆, 给的钱真多。”
“画家? 在哪里? 在哪里?” 候琴错把 “那家” 听成画家, 眼神昏乱地盯着那对小夫妻问。
小夫妻俩冷淡地瞟她一眼, 转身走了。她赶紧低下头读广告, 心里霎时充满了狂喜激动之情。她没有看错, 他的确来过。她撕下广告, 无限珍爱地抚摸那上面遒劲有力的字体, 想象着她将出现在他家里, 想象着他看到她那副惊愕的表情, 甚至想象着他与她的窒息热吻, 她差点晕厥过去……
季小梨假设到此突然不再说话。
“以后呢?” 警察问。
“以后?” 季小梨双目凝视远处, 说: “一切都与候琴的想象不谋而合。画家看到她的那种震动泄露了内心的情感。画家的房子坐落在远离尘嚣的森林之中, 家里到处是画, 有一幅画立刻吸引了她的视线: 画面上一对男女裸体相拥……它, 正是那幅曾使朱辉不快的油画。 原来它的作者竟是他。候琴心情激动地凝视着。那时, 画家走过来, 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说了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 想象中我们俩在一起时应该是这种情调。候琴投身进画家的怀抱。画家的手刚要触摸候琴身体的敏感点, 楼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呼喊声。画家随即放开候琴, 介绍说, 有一个两岁半的女孩需要照料, 时间一个月。只需要一个月? 候琴略显失望地问。他说是, 一个月后, 女孩的母亲就回来了。他没说那女孩是他的, 也没说那女孩的母亲是他妻子。候琴也没问。女孩来了, 金发碧眼, 没有一点中国血统。候琴没想到女孩是美国人。女孩的母亲,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美国妇女, 正神情冷峻地从照片上监视着他们。候琴什么都没问。一个月太短, 她要尽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那一个夜晚, 女孩睡着后, 候琴走进浴室。 画家推开虚掩着的门, 看她动作优雅地解开胸前的钮扣, 画家冲动地抱住她, 把头埋进她的胸前……那次以后, 候琴像被重新诞生了, 嘴角眉梢荡漾着浓浓的爱意。她变得那么贪婪, 那么猛烈……一个月很快就要过去, 候琴开始被离别的恐惧折磨。” 季小梨幻想到此, 点燃一根烟, 累了似地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一口接着一口吸, 室内霎时烟雾腾腾。
警察仍在耐心地等待她叙述下去。季小梨却摊开双手, 说: “你们等着吧, 候琴很快就会回来了。今天是她失踪的第十天, 对吧? 快了。” 她说着声音轻下去: “快了, 因为她很快发现, 倾心痴恋的男人不过是一个吃软饭的。画家除了会画画, 会调情, 什么都没有。”季小梨说到此叹口气, 说: “当然有关候琴和画家的故事还可以有很多假设。画家也不一定就是吃软饭的。但不管他干什么, 是男人就会暴露男人粗俗懦弱的一面。候琴, 也必会醒悟, 自己追逐的爱情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她就会开始想她那个家, 那个平淡却真实的家了。”
季小梨有关候琴失踪案的推测, 很快在华人圈里流行。季小梨家天天高朋满座, 听她重复那类似小说般的语言。季小梨几乎有求必应, 并且时时添加新的细枝蔓叶。 另外, 警方还根据季小梨的描述, 画了一张画家的人物头像, 把他列为重点嫌疑对象。只要张贴候琴失踪画像的地方, 必会挂一张寻找画家的启事。时间就此一天天过去。 森林、河流, 偏僻小径, 该找的地方都已找过。该问的人也都问遍。候琴和画家没一点线索。他们----真如季小梨所述走到了一起? 还是各有各的命运?
候琴失踪一个月, 警方将此案立为悬案之一。毕竟, 每天都有人失踪, 警方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候琴身上。
季小梨曾预言, 候琴一个月后必会失意返回。候琴失踪的第三十天, 季小梨谢绝了所有客人, 一个人在那晚遇见候琴的小路上徘徊, 她从早到晚, 不知疲倦地走。走着走着, 朦胧的眼帘内似浮现候琴的身影: 她拎一只旅行包, 神情倦怠地回来了。季小梨听着自己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你和画家私奔了呢。” 候琴不说话, 手里拿一片树叶, 放手心里揉搓。她慢吞吞地走, 突发感慨道: “要是能够把一种神秘永久地保留心底, 那该多美, 那该多美啊。” 季小梨听着,得意地哈哈大笑, 道: “知你者莫如我小梨也。” 季小梨笑得那么大声。她浑身颤抖着, 猛睁开眼睛: 小径空空荡荡, 月亮静静地悬挂天空。 是朱辉! 手里拿两幅画僵站在她面前, 说: “我宁愿相信你的假设, 但愿她平平安安的。这两幅画我也是最近才发现, 她没带走, 留给你吧。”
季小梨低下头, 一张油画, 另一张是候琴的舞姿, 两幅都是画家的作品。
“朱辉, 你要去哪里?” 季小梨抬头, 发觉朱辉单薄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摇晃。
“放心吧, 我不会失踪。”朱辉对她挥舞双手。
季小梨眼眶一热, 又一次低下头, 看着画中候琴扭曲变形的身体, 喃喃道: “候琴, 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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