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惡人告發
清水溝姍姍來遲的初夏使群山和林海變得更加郁郁蔥蔥。漫山的奇花異草萬紫千紅,爭奇鬥艷,煞是好看。山上山下人來車往,雞鳴狗叫,倘若沒有政治災禍和克山病的威脅,這裏像是壹處世外桃源。
山區氣候多變。午前還是陽光普照,午後便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這時那連綿起伏的山巒都被籠罩在雨霧的巨大帷幔之內。透過雨幕從窯洞外望,我欣賞眼前那片濕漉漉、綠油油的荒山蔓野,呼吸著吹來陣陣微風的涼意。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的我,胸中的寧謐清新感摻雜著隱隱的淒涼和孤寂。那種景象和心境的交融在我腦海中留下了永難抹去的記憶,甚至十年後當我來到初夏多雨的美國N州的C大學當訪問教授時,校園裏也是丘陵起伏、綠樹成林。每當下起綿綿小雨,那淅淅瀝瀝,總要引起我片片幽思。Y君與我同期留美,從老遠的K校前來出席學術研討會,使我們有充足時間敘舊。我對他說,這裏壹下起小雨,我就好像回到了當年的清水溝。他睜大著眼,詫異於我還如此惦記著那些可怕的日子和地方,而他自己卻是努力把它忘懷了。我說,那畢竟是我呆過差不多兩年的地方,那些日子裏,苦中有樂,樂中有苦,盡管是窮山惡水和淒風苦雨,卻是祖國多姿多彩大地的壹部份呢。人的情感本身是壹件奇怪的東西,在我的這段回憶裏交織著異常復雜難辨的情思。
春天到來,我們開始平整菜園。整個冬天裏靠大蘿蔔和陜北特有的酸菜過日子,加上缺油少肉,大家常常感到饑腸轆轆,吃完壹頓盼下頓。張羅生產實際上是整個系數十口人壹年生活中的頭等大事。那些標榜以階級鬥爭為綱過日子的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到頭來還得把“餵飽肚子”的問題放在第壹位。
菜園子有二、三十畝,生產出來的菜還要供應全校。菜園的活兒壹點也不輕,四個人掄大操耪,那是北京帶來的壹種大板鋤,十分沈重,專門用來起畦子的。這四個人當中就有我壹個。雖然我的專案組長汪衛金也算壹個,但是他的年齡比我小十來歲,我能拼得過他嗎?他還特意把最臟最重的活兒安排給我幹,叫我壹個人負責到廁所裏掏人糞尿,壹天下來要挑將近三十挑糞,來回步行足有二三十裏,實在把我累得夠嗆。
我經常接觸糞便染上肝炎,到了仲夏時開始覺得渾身疲乏,肝區疼痛。我要求到校醫室就診。專案組派了原來Z縣分校的壹個叫老馮的黨員技術幹部跟隨我上校醫室去,怕我和別的被審查者接觸。校醫室的的華大夫被公認醫術精湛,對病人的態度也好,我雖被隔離審查,他卻對我壹視同仁,如同既往。經過仔細的臨床檢查,確診我患肝炎,肝大二指。但在這深山溝裏根本沒有化驗條件,若要進壹步確診肝炎類型,須到壹百多華裏外的延安市醫院去。專案組組長汪衛金對我說,系核心組副組長揚茅岫同意我去延安看病,但必須由老馮跟隨監視。
我拒絕了。這不是把我當作犯人壹樣押來押去嗎?我寧可不受此屈辱。
除了校醫室能給的保肝藥物之外,看來最關緊要的還是如何改善營養。沈重的體力勞動,加上缺油少葷,營養匱乏,盡管壹天吃壹斤八兩糧食,身體還在不斷消瘦。這對我的病非常不利。
自從隔離審查以來,別說不讓回家了,就是與若樺也不能有絲毫的接觸。盡管到食堂打飯時或者山頭上的什麼地方可以天天看見她的身影,使我心如刀割,恨不得馬上走過去和她擁抱偎依,傾吐衷腸,但我們之間被迫主動保持距離,甚至不能用眼神表情互相示意,以免惹來麻煩。汪衛金整天掛在口頭上的所謂“無產階級階級專政”,把我倆之間的脈脈溫情全部剝奪掉了。
若樺肯定不知道我得了那倒黴的肝炎,我也不想馬上讓她知道而使她為我傷心。但她為照顧我的身體,隔離審查的早期還請專案組同意給我轉交極少量的食品。所以幾個月來我還珍藏著壹口盅豬油和壹小罐白綿糖,偶然拿來拌米飯或塗抹饅頭、窩頭,這可算是上乘的美食了。但數量畢竟極其有限,往後壹切都要靠自己去設法。我深知如果身體拖垮了,就算是在這深山密林的這場孤立無援的鬥爭中,最後能得到解脫,那時我的壹切也就完了。如果我甘心把自己當作壹只馴服的綿羊,任人欺淩宰割,我無異於壹個坐等滅亡的懦夫。硬碰硬是要吃虧的,惟有運用自己的心思和智慧。
他們是不能剝奪我看病的起碼權利的。所以我算計好,每周去校醫室看壹次病,索取壹星期的藥,每次從校醫室往回走過山下的小雜貨鋪時,那時必須是還沒有打烊。到了小鋪門口時,我對監視我的老馮說壹聲,我需要買壹條香煙。我們兩人便壹起進到了鋪裏。老馮顯然對昂貴的罐頭食品沒有興趣,他也不抽煙,總是喜歡走到賣布料的櫃臺邊上看七看八去了,我知道他對妻子感情甚篤,興許是給她物色料子去了。我則馬上走到食品櫃臺前邊,告訴女售貨員我要壹罐紅燒肉。價錢我早已調查清楚,壹元九毛六分,這個數字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我把遞過來的罐頭迅速放到隨身攜帶的布兜裏隱藏起來,還了錢,才從容不迫地再向她買壹條香煙,故意把它直立地插進布兜裏,部分顯露在兜外。回到窯洞裏,我把這罐肉放進床邊的木箱裏隱藏起來,它足夠我吃三天。如此這般,我重復了多次,老馮居然絲毫沒有察覺。這並非因我聰明過人,而是老馮與我素無冤仇,不過是例行公事執行任務罷了,所以他的雙眼不會像惡狼的眼睛似的死盯著我的壹舉壹動,他大概從未想要抓我的什麼“罪證”去請功報獎。
每月放假,山頭上冷冷清清,凡家在溝外的職工都走了,窯洞裏只剩我壹人。我可以利用幾天功夫去休整洗涮。洗好了被套和大件衣服,我向留守的核心組楊茅岫組長請準到山下井臺上去涮洗乾凈。他指定我到南邊山下井臺,因那裏偏僻少人。據說那是壹口苦水井,卻仍有幾戶農家住在近處。第壹次去時我發現有家農戶的大嫂家有雞蛋,以後我便借機鉆進那家農戶,買了三十個雞蛋,用塑料袋盛好放進水桶裏,隱藏在濕衣裳下面,提上山來放在床鋪底下。我用鍋爐裏滾燙的開水把打開的雞蛋沖熟了,加點糖偷著吃,作為早餐十分美味且富營養。就這樣,為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存而不懈地同他們鬥智。
過了壹段時間,菜園的活兒少了,專案組讓我給食堂燒竈和壹個專供開水的鍋爐。汪衛金從此省去每次都陪我下山勞動的辛苦麻煩。這活兒相對而言不累,對我的康復也有好處。只是每天淩晨五點就得爬起床來,對於患失眠癥的我十分不利。山區天亮得晚,起床時天還是黑的,人們還在被窩裏打呼嚕呢。我總是壹走進食堂墻外的竈坑裏去便先點上壹根香煙,然後把頭天晚間封好的竈火捅開,以供食堂煮早餐。做午、晚飯時我還得到竈坑裏待命和照樣做壹番,並按照夥房的要求隨時調節好火力的大小。竈膛和竈口砌在食堂的墻外,我不須要也不讓我進到“夥房重地”裏去。竈是照陜北當地的方法砌起來的,竈膛很扁,底下的通風口卻很大而高,因有大量空氣進入,不用鼓風機也能在短時間內把煤火弄得很旺。只因竈膛太扁,晚上封火較難,但我很快地掌握了封火的技巧。我居然對它發生了極濃興趣。因我勝任愉快,沒有遭到梁瑜太多的刁難。
因為給食堂當燒竈工,我經常看見洪懷安,他孤身壹人來溝裏。為何其妻溫麗光沒和他壹起分配到同壹個連隊裏,另我費解。他被安排當炊事員,在夥房裏面幹活兒,可見對他的信任比我強。只是從來不讓他給大夥兒賣飯菜,過去他也從不跟我們壹齊下地或上山,大概核心組有意把他這個“黑後臺”和我們隔離開。他多年修煉成的“組織紀律性”肯定正在起作用。他始終老實幹活兒,忍辱負重,寡言少語,和梁瑜的那種帶著狂氣的咋咋呼呼、吆吆喝喝成了鮮明對照。梁瑜也從不對洪懷安粗聲惡語,也許因為洪是靠邊站的前黨總支書記,倘若有朝壹日官復原職怎麼辦?梁瑜不能不提防著有這種可能性。
日子天天過,最使我擔心的是若樺壹個人生活怎麼過?生病沒有?雪梅好嗎?我不能被他們那夥人困死!我渴望和她聯絡上!對我們最好的機會是上食堂打飯的時候,我作了第壹次大膽的嘗試。
我把壹張寫好的小紙條卷成小卷放進壹個空藥瓶裏。開午飯時,我故意遲壹點去食堂打飯,讓多數人進入食堂裏排長龍。若樺生性不喜歡與人爭先恐後,所以也總是來得較晚。當我遠遠看見若樺手拿飯碗走過來時,便搶先快步走到食堂門口,把小瓶子放在窗臺上。那裏原來放有幾個破盆爛碗,所以我的小瓶毫不起眼。那時若樺離我有十來米遠,我向她指了指窗臺上的小瓶子,便急速地鉆進食堂,把自己淹沒在人的長龍裏,裝著目不斜視的樣子。當我端著飯碗走出門口時,發現小瓶子不見了。
我暗暗高興,她拿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成功了!
次日中午,她以同樣方式讓我從食堂窗臺上拿回了小瓶子。小條子說,那夥人始終沒放松向她追查我的問題,她和雪梅的身體還好,房東婆姨常關照她們。她要我註意自己身體……
又過兩天,我回她壹紙條訴說煩惱:我本著老實人說老實話的態度,不管與我有無無關的事,我決不誇大也決不縮小,更不編造事實,完全憑良心去做。但半年已過,寫了厚厚壹摞“交代揭發材料”,卻猶如石沈大海。我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是不是成心想把我整死。我當然清楚自己根本不會有什麼“五·壹六”問題,只是擔心文革中情況十分交錯復雜,很難說哪句話、哪件事跟什麼問題繞上去了,也許連自己也說不清……
她回答我,要我耐心等待,因為從專案組傳出來,說我的態度不好,所以老是交代不到點子上,否則早就可以“解放”了。
什麼“點子”?若樺顯然也不知道。這是關鍵之所在!不能讓人家把我裝在壹個麻袋裏,壹悶棍把我打死。
“核心組”的辦公地點就在食堂往左第二孔窯洞裏,李銀柱住在裏面,夜間常常燈火通明,像“鬼子炮樓”似的。我被安排住在在第四孔窯洞裏,由汪衛金和丁壹敏看守著。若樺和兩個女職工住在更左邊的第七、八個窯洞裏。這種格式有利於我們采取另壹種聯絡方式:傍晚蒙蒙黑,大家吃完晚飯後,都要在窯洞裏洗臉洗腳,然後把盆端到窯洞外去潑掉臟水。我把紙條裝在小塑料袋裏,再塞進尼龍襪裏,然後把襪子晾到門口的曬衣鉛絲上。當看見若樺走出來潑水時,我朝她的方向做了壹個手勢,她便走過來把襪子收走……
壹天,丁壹敏和汪衛金都開會去了。我壹人在窯洞裏寫“交代揭發材料”。心情煩透了,再搜索枯腸也無法從幾年文革所見所聞中摘取出什麼可以去應付的東西。憑直覺,我和“專案組”是在互相捉迷藏。
呆坐著,我猛地回頭壹看,汪衛金床上躺著壹個小黑本子。我拿過來快快地翻閱了壹遍,發現其中有兩頁是他從校“批清辦”抄錄下來的所謂我的“罪行”。總共有三條,都是原校長辦公室秘書婁金綬--學校重點審查對象“交代揭發”的材料。
我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全是些瞎編亂造的東西!是所謂我“參加整總理黑材料”的子虛烏有的事。正因瞎編亂造得太過離譜,絲毫不合乎邏輯,具體情節現在已無法回想得起來。當時看後我想,那豈不是壹堆“爛稻草”嗎?可笑的是王大桁之流居然視之為至寶,把爛稻草當作“炮彈”搬來轟我,給我制造了這麼壹個冤獄。這說明他們報復心切,太不擇手段,太下流了。更可笑的是,“李銀柱”那三個字將來該如何倒過來念?只有他自己才曉得。我心中充滿了勝利感。
次日傍晚,窯洞裏只有丁壹敏和我兩人,汪衛金到“炮樓”裏開會去了。
丁壹敏是關中人,解放前只是壹個中學生,跑到解放區入了黨,隨著全國解放進了北京城。我當學生時他壹度還是團委書記呢。後來聽說他犯了什麼錯誤,上頭認為他不適合於再搞政工,把他調去管後勤。十多年來他步步高升當了處長。他原在鄉下已經有個老婆,進城後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把鄉下的老婆給離了,然後和我們系的壹個教輔單玉蓮結了婚。由於多年來丁壹敏在工友中民憤很大,主要是做官當老爺,平日不但不關心工友們的疾苦,還頤指氣使,欺壓克扣,無所不為,所以文革中挨工人們批鬥得厲害。他的卑鄙醜聞也隨之而曝光:單憑自己交代,他經常利用職權對女職工進行性騷擾,被誘迫而與他發生關系的就達十七名之多。他壹家遷到東山頭之前,曾在溝口麻子店村裏安家,沒多久他便把當地農家姑娘給搞了。後來全校教工逃離清水溝,他因感到在校已經聲名狼籍,自知再呆下去很難官復原職,於是千方百計通過老關系設法調離我校到關中壹所學院當個處級幹部去了。可是狗改不了吃屎,傳來消息說他因同樣的劣行而被法院拘捕,但這都是後話,在此不贅。
我的床鋪在門邊,而丁壹敏的床鋪安在窯洞靠後墻的地方。當天晚上大約八點多鐘,我見他躺在床上看小說,後腦勺對著我。因為我很急於要把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轉達給若樺,沒想到心急易出錯。我急忙中寫了紙條,裝在襪子裏,走出門口晾在鉛絲上,然後轉身進窯洞。這時候出來潑洗腳水的若樺趕忙走過來取走襪子。冷不防,丁壹敏喊了起來,壹臉兇相:“辛北!妳們在搞秘密聯絡。妳呆著,我把專案組叫來!”,他匆忙躥出窯洞,奔到“炮樓”裏去告發了。原來他聽見我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有點生疑,於是便開始盯著我。突然間他窺見我進窯洞時,若樺的身影掠窗而過,他猜中我們之間進行了接觸。這回被他逮到了壹次立功的機會。
王大桁和李銀柱這回可親自出馬了。背後尾隨著汪衛金,還有專案組的好幾個人。他們如臨大敵似的,圍著我又吼又罵,要我立即交代和若樺傳遞了什麼東西。
我知道他們肯定會回過頭去追查若樺,所以我決定如實地講出我翻閱了汪衛金的小本子的事實,當然也坦率而輕蔑地向他們指出,那三條所謂“罪行”完全是婁金綬的胡說八道,是毫無價值,不足為憑的東西!
他們聽了我如此坦率的壹番話之後,居然掩飾不住內心的驚慌,頓時無人作聲。過了壹會兒,緩過來的王大桁才故作鎮靜地“警告”我:不要以為就這些“罪行”,不要高興得太早啦!總之壹腔陳詞濫調,掩蓋不了他的心慌。他還說以後只要走出窯洞門口都必須請示,等等。
他們走後,我壹個人躺在床上。心想這回我可是太麻痹大意了,肯定這下子是我害苦了若樺了,我為什麼太低估和太不警惕丁壹敏這條又賴又醜又臭的惡狗呢?
災難果然降落到了若樺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