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壹、荒野冤魂
秘密聯絡的曝露給我和若樺帶來了巨大麻煩。若幹天之後,我逐漸證實了自己的感覺:若樺的身影從此在東山頭上消失了。我痛苦地猜想,她肯定被那夥人不知弄到哪裏去了,更不知道她眼下正在遭什麼罪,壹想到這兒就使我陷於失魂落魄之中。
壹個星期後,我被通知搬到北頭靠近牲口棚的壹孔窯洞裏和戴士鐸、鄒仲牟兩人壹起住宿。和我們相隔兩孔的壹個窯洞,就關著鼎鼎大名的原校革委會副主任,“五·壹六分子”尤敏傑。對我的這壹處置,間接地證明了他們過去對我個人所施行的嚴密隔離和監視,與其說是怕我和校內所謂“五·壹六分子”們串供,不如說更怕我和若樺相互接觸。王大桁們擔心若樺會隨時給我通風報信,使我更容易揣摩他們的計謀和策略,甚至摸了他們的老底,使他們的卑劣圖謀不易得逞。此外就是為了以精神折磨對我施行報復。
搬到“新居”後,心緒惡劣,每晚失眠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而每天黎明前就得起早幹活,我的抽煙量猛增到每天壹包以上。可是把我和兩個入了“另冊”的老知識分子安排在同壹個窯洞裏住,反倒使我獲得了壹種自由和清靜感。從此可以免去面對“天之驕子”汪衛金和“卑鄙色鬼”丁壹敏兩人的狼眼鼠眉了。
鄒仲牟和戴士鐸都年近花甲。鄒是道地的上海人,壹口上海腔普通話,身材魁梧、黝黑長方臉,鼻梁上架著壹副假玳瑁邊的老花鏡,頗有點紳士派頭。我相信他穿上筆挺的西裝時壹定相當神氣。但是由於他患肺結核多年,顯得衰老體弱。他是四十年代西南聯大機械系的畢業生,抗戰時期為美軍當過隨軍翻譯,精通英語。此事盡管早已向組織上作過交代,文革中仍給他帶來災難。文革前,部裏把這位資深的機械工程師派到我們Z縣分校,設計並建成了本省最大的壹座糧食加工廠。他長期以來獨身在北方工作,過著光棍式的寂寞生活,妻子(某中學校長)和兒女都住在上海。文革開始時他沒有來得及返回部裏去,分校某些掌權人便把他的歷史問題拋了出來。不久他便被“革命群眾”當作歷史反革命揪鬥,關到“牛棚”裏去了。後來不知怎麼的,陰差陽錯地被弄到我們系裏來,如今壹起落難於陜北G縣清水溝的東山頭上。
鄒和戴兩人可說是天生壹對搭擋,這使得他們居住的這個窯洞多少自成壹塊域外天地。因為其他人很少到這壹頭來,所以他們倆之間終日有說有笑,幾乎無所不談。體育副教授戴“事多”的幽默天才使這孔邊遠的窯洞生色不少。那時我才發現老戴還是壹個天才的語言模仿家。壹次,他從遠處朝我們窯洞走來,到離窗口不遠的地方,便模仿“校第壹把手”章緯丞貓聲貓氣的腔調說話,真是維妙維肖極了。乍聽到時把我們兩人真嚇了壹跳,以為章“第壹把手”真的親自駕臨東山頭上視察來了。
他們兩人的床鋪靠著窗口,而我的床鋪則搭在靠窯洞後壁,和他們之間隔著壹面用床板豎起來的“屏風”。窯洞裏面本來只是儲藏牲口飼料的地方,為了安置我,騰出了壹個床位的面積。老戴壹天幾次進來掏飼料去拌給拉水車的毛驢吃。飼料散發出難聞的黴酸味,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無論如何,我覺得和他們在壹個窯洞裏共同生活是我的好運氣。我壹方面可以從他們的言談之中得知不少關於校系的訊息;另壹方面他們那些充滿笑料的日常對話,給我的孤寂焦慮的生活基調抹上了不少愉快的色彩。開始時,他們盡量避免和我直接交談,尤其是有他人在場時更是裝得壹板正經似的。不用說,“組織上”交代給這兩位“另冊”人物的任務是,看管我這個相對而言更具“危險性”的份子。
壹天,窯洞裏只剩下我和鄒仲牟兩個人。鄒低聲地對我說,昨天他在校醫室遇見了若樺。若樺對他說,她離開東山頭之後被安排到V系所在的“蛇溝”裏,離我們這裏約十裏路。若樺請求他轉告我讓我放心,說她身體還好,這次來校醫室只是因為著了點涼請假出蛇溝來校部要點藥,同時順便上小雜貨鋪買點日用品。鄒還透露說,他聽到有人在私下傳說關於專案組的人對我的議論,說我就是態度壞,尤其是前壹段時間的“惡劣行為”,否則早就可以讓我自由了。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和若樺搞秘密聯絡,是幹了件蠢事,被他們發現了,自己吃了苦頭,還連累了若樺。但他說,據知專案組當時相當緊張,說是他們的底被我摸了。專案組會議上,薛媛還主動跳出來給“炮樓裏”的那夥人打氣:“不要緊!我們手裏還有壹個秘密炮彈!”。至於是什麼“秘密炮彈”,那鄒就不得而知了。
鄒說,在分校那幾個月時間,他有幸認識若樺,在日常相處之中覺得她是壹個人品很好的人,所以才願意對我透露這麼些情況,希望我千萬不能說出去。我對鄒的如此難得的好意表示了感激。從那次秘密談話中,我終於知道了若樺的下落,心中像落下了壹塊大石頭似的。對於自己所陷的微妙處境,我更加堅信王大桁們從壹開始就是蓄意對我進行卑鄙的報復。
鄒的日常勞動任務是為食堂放牛。那是從學校牛場買來的壹頭淘汰奶牛,目的是為擠些奶供應眼下當權的幾家少壯派家中的小孩子。鄒必須聽命於食堂主任梁瑜。梁沒事時總是從山頭上虎視眈眈地往山坡下觀望,監看著鄒是否老實。有壹次他在王大桁面前告了這位“歷史反革命”壹狀,說他怕苦怕累,在山坡上放牛時,不主動到遠處去割些好草來餵牛,而是聽憑牛自己去隨便瞎找草吃,手上攥著壹把鐮刀只是用來從牛屁股上刮掉屎疙疤兒。鄒仲牟在忍無可忍時,居然也敢於頂撞那位兇神惡煞的“主任”。壹次,我親眼看見和聽到鄒在窯洞外沖著那肥胖的主任喊道:“妳有話可以好好講嘛,幹什麼整天罵罵咧咧的?”。我不知道當時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口角,但使我感到過去太過低估了這位老知識分子的骨氣和勇氣。
梁瑜遭到預想不到的反抗,正待要發作,卻又自忖持理不堅,只好硬著咀皮惡狠狠地耍潑:“我罵妳了嗎?就說妳幾句兒妳想怎麼來著?妳想翹尾巴啦?妳好好想想自己的那段黑歷史罷,嗯!”
壹天中午時分,西南面天邊突然彌漫著煙霧和火光。這告訴我們:那裏的山林著火了,火勢猛烈!山頭上迅速聚攏了從窯洞裏跑出來的壹群人。大家撐長脖子往遠處的天邊張望,七咀八舌熱烈而焦燥地議論著,猜測著……因為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眾人的臉上顯得神色慌張,盡管火場遠隔十裏之遙。
校部傳來緊急通知:“蛇溝”山林著火了!我心頭壹震,那是若樺所在的地方!緊急通知中還說,全校凡是能走得動的,除被關押的重要審查對象(如尤敏傑),全部火速奔赴火場參加救火戰鬥!專案組組長汪衛金通知我跟大家夥壹起去,每個人都隨手拿把鐵鍁或者斧子壹類的工具。
我跟著人流翻山越嶺,快步跋涉,壹路上心頭像被鷹爪子抓住了壹樣:究竟若樺怎樣了,她安全嗎?但願她能平安無事就好了。
走了半個多小時光景來到了蛇溝。
蛇溝是清水溝這條大溝的壹條支溝,這是我第壹次來到這裏。這條冠以神秘可怕名稱的山溝溝可謂名實相符。曲曲彎彎,幾面環山,狹窄郁閉,蔭可蔽日。早就聽到人說過,壹進蛇溝口,就會頓覺陰風慘慘似的。很難說這是誇大其詞,因為許多個月後若樺對我訴說當時的感覺,說壹進到溝裏,便滿口牙齒酸軟,可又檢查不出患什麼牙病。總之,這條山溝的“風水”不好,已是眾口壹詞。蛇溝是整個清水溝克山病區中的最重病區,那裏甚至牲口家禽都會染上克山病。有時壹頭牛或壹只鴨子走呀走的,就會癱倒地上,解剖來看,心臟不是十分肥大,就是變軟像豆腐腦似的,以至用手都拿不起來,必須使盤子托著,聽起來教人感到寒心。
教工們曾用盤子托著克山病鴨子的心臟和肝臟,送去給章緯丞看,卻遭到了他的訓斥。
我們到達蛇溝溝口時,便感覺到火場熱氣逼人和煙霧嗆人。不過那時火勢已經開始逐漸減弱。經過火神洗禮的樹林剩下了樁樁枯木,只是有些地方還有熊熊的火舌在地表面上串行,吞食著漫生的雜草和灌木,發散出嗶嚦叭啦的刺耳響聲和嗆人的煙霧。我們砍下了壹些樹枝,用來死勁地打滅地上的火苗,或者用鐵鍁鏟土去壓滅燃燒著的矮植被。聽說隔臨的F縣也派來了大隊人馬參加滅火戰鬥。這壹帶方圓百裏都是茂密的樹林,如果蔓延開去,災難之大可就更加不堪設想。
幾小時過去,天色漸漸轉暗,山火基本上撲滅了。滅火指揮部通知說,遠處來參加滅火的人員可以“收兵”回家了,只留下原在蛇溝的教工們守衛和收拾殘局,防止死火復燃。於是我們壹大群人朝著回家的方向,在蒼茫的暮色中拖著沈重疲憊的步伐走去。
壹路上聽到斷斷續續的議論,說這次燒死了V系兩個教師!擡出來時四肢已經燒成焦黑,屍體也萎縮了,真是慘不忍睹!其中壹個是叫李碌的副教授,另壹個是叫容蕙芝的女助教。這兩個人我都認得。說是他們兩人被安排去燒荒以便擴展耕地。因沒有任何燒荒經驗,把壹片旱葦子點著後,很快發現自己被蔓延開來的火墻所包圍。有經驗的人知道此時必須逆著風向沖出去,可是他們倆卻順風而逃,哪裏跑得過火龍串行的速度呢?這壹對不幸男女終於陷入熊熊的火海之中,釀成壹幕人間慘局。
李和容兩人被就地安葬在蛇溝的壹個山坳裏,變成了荒山野嶺間的兩條冤魂。
五十年代,我們和李碌壹家恰巧同住壹個單元的家屬宿舍。壹住就是好幾年,所以他的面容身影至今仍記憶猶新。他那時是個講師,妻子是個助教,還有壹個六、七歲的漂亮女兒,壹家三口。現在他自己慘遭不幸而遺下了寡母孤女。後來聽說他的妻子悲痛欲絕,許多年之中總是癲癲傻傻的,見到熟人便重復地念叨著說:“他不在了,剩下我們娘兒倆……”
容蕙芝五十年代中期從V系畢業後留校當助教。那時,與我同屆留校同學顧壹甫,壹個身材高大的滿族人,熱烈追求過這位上海姑娘。大概是命中註定,容蕙芝卻選擇了同系裏大她十來歲的黨員系主任,副教授蘇維榮,婚後他們生了壹對可愛的千金。不幸的是,蘇維榮有壹段“黑歷史”:二戰期間他曾在印度當過美軍翻譯,可能文職軍銜還較高。盡管在1955年的肅反運動中作了交代,並有了組織結論,但文革壹來便被重新定為歷史反革命,開除了黨籍,關入了“牛棚”。這壹天翻地復的變化給這個美滿家庭帶來了災難:容蕙芝被迫與蘇離婚。不離怎行呢?壹是必須表明和反革命丈夫劃清界線,二是否則妻子女兒都跟著倒黴,終身戴著歷史反革命家屬的帽子。法院把兩個女兒判給了容蕙芝。她把女兒送到上海外婆家去撫養。蘇承擔她們的贍養費,但規定每月只能將贍養費交由組織代轉,不得直接交給容蕙芝,也不允許匯到上海去給他的前嶽母。
後來聽說,容蕙芝慘遭不幸之後,同在蛇溝裏被監督勞動但不允許與容互相接觸的蘇維榮深感悲痛。他念於舊情,要求到墳前悼念,開始時被V系核心組拒絕。後來他終於被允許壹個人獨自到容的墳前長時間呆坐流淚,淒人肝脾。幾年後,我們逃離這片窮山惡水,回到原來母校舊址。那時許多戶人家擁擠在壹座辦公樓裏居住,蘇維榮只身分得了半間小室,那時他已經變成了壹個形單影只、孤苦伶仃、蒼老多病的老者,整天端著壹個藥罐子在熬藥。據說文革結束後,他得到了平反,恢復了黨籍和原職,但是年華已逝,留下的只是壹堆痛苦的回憶和病弱之軀。後來人們也不大公開議論他的遭遇,因為這種人間不幸已經司空見慣,許多人的心頭也相對地麻木了。
李碌和容蕙芝殉難後,V系的教職工自發捐資為兩位死者立了墓碑,刻上碑文,並準備塗上紅字。但不知哪個阿諛獻媚之徒將此事向章緯丞作了匯報。章“第壹把手”斷然下令不許立碑,更不許使用紅漆塗飾碑文。不用說,這是為了阻止群眾對這次人間慘劇的“過分煊染”,以防引起教工們的強烈反響。V系教工們十分氣憤,采取了抵制行動,終於把墓碑搞好後立到了墳前去。
章緯丞在處理這件事上很不得人心,引起了廣泛憤慨。但他仍然敢冒這個大不韙,照樣嚴禁教工談論克山病。這位前燕京大學新聞系的學生居然熟諳壓制輿論的法西斯手法。
章緯丞的道貌岸然掩蓋不了他卑劣的虛假。他仿效當年的毛澤東,在他的辦公室後面山坡上弄了壹小塊地作為他個人的“樣板田”,以顯示領導人和廣大教工壹樣,親力親為,為“百萬斤糧食”的目標奮鬥。實際上,他只是做做樣子偶然去地裏拔拔草而已,其余的活兒都是別人替他幹的。學校的卡車經常來回於清水溝和銅川之間,載來糧食和各種生活物資以及郵件和包裹。司機們發現時不時從北京運來給章緯丞壹些裝滿物品的木箱,日久生疑。壹次,有位司機故意把木箱重重地摔在地上。箱子裂開大口子,露出了壹些書籍,再下面卻是各種各樣的罐頭食品和糖果、面食之類。箱子是他老婆從北京給他發來的。傳聞迅速走遍整個學校,產生了哄動效應。但這種“醜聞”絲毫不會動搖當權者的地位,尤其是在無法無天的文革期間。
從火災現場回到了窯洞裏,我徹夜難眠,浮想連篇。我為今天沒能見到久別的若樺黯然神傷。不過,想到她在這場天災人禍之中畢竟是個幸運者,這壹點足以給我安慰了。
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也許是快到淩晨時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過多久我猛然驚醒,燒竈的時間到了!我趕緊爬了起來,帶著惺忪的雙眼,朝著食堂的那壹頭走去。天邊開始蒙蒙亮,所有窯洞的窗子裏面都仍然黑呼呼的,有的窯洞還傳出了打呼嚕的響聲。從對面山頭的樹梢上傳來壹種奇怪的鳥鳴:“哆……哆……哆……”好像廟裏的和尚敲著木魚似的,令人淒然……
就在這壹年的下半年,我國被聯合國成員國投票表決所接納,恢復了合法席位。這條新聞壹度激動過億萬中國人的愛國心,也多少激動了我們這些落難者的心。但正是在這同壹個時間裏,在中國大地上,特別是在這個被世上忽略或遺忘的角落裏,仍然粗暴地摧毀著教育事業和蹂躪著為這壹神聖事業獻身的知識分子的健康和生命。這種現代野蠻的肆虐和歷史的可怕倒退,就像橫跨彼岸的橋墩雖然已經築好,可是那承載著奔向文明世界的列車的鐵路橋卻完全不能和彼岸接軌,甚至根本不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