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来都是在回忆中。我觉得多年累积在心上的情愫的倾诉,其实不过是一种写在生活边上的补白。阳光下晾晒的,是散发出些霉味的发黄的纸页,在晚风中,轻轻飘散。
有些东西是可以永恒的。比如我生活过的那座江南古镇,在傍晚里的宁静造形,三两个亭台的散落,五六株柳树的低垂,一座古朴老桥的横亘,桥下的水边,零落黑瓜子般的扁舟,橹篙随意搁放。对岸镇上的木板瓦房里上空的炊烟,中间一条狭小阴湿的渔巷,蜿蜓曲折--这些,都不会变化在我年事渐长的印象里。包括那一间夜夜透出桔红色温馨的小木房。
会变的是人和事。江南的纸页,不仅仅记载着久远的事情,平凡人岁月里的悲欢,一样充盈着可以作为优质的墨水,涂鸦着另一种古典,蔚为江南水乡的一道逝去的风景。
十年前,我与媚经常走在这样的风景里。我们都是朴实的水乡少年,一脉相传地生活在祖辈的土地上,没有太多的梦想。每天穿越过老桥,晨光与晚霞一起照我与媚的年华,闪着晶亮的露珠滚过无忧的少年时代。此时,天边也许有过一两声响雷,也许没有。
一天天,我们在课本中长大。朗朗的读书声中,颓废了花样时光。那时,不懂爱情,却懂得靠近。媚靠我很近。我们是邻居,临街的两个窗子相连着。一本参考书,经常是在窗口之间传递。有时,不小心脱手到楼下街上,躺在碎石路上,共同捡起的常常是两双手。相识一笑的责怪,或是嬉骂怒嗔的拍打,又各回自己的房里读书。夜深人静之时,唯听得沙沙沙的笔声,回应着我与媚的努力,一种默契。我困时,会敲敲木板,媚听见了,就一起熄了灯。
冬天里,媚病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身柔软无力地靠着墙,那墙是木板的,薄薄的木板隔着我与媚的居室。多少年了,午夜梦回之际,能清晰听见对方转身或梦呓的声音。我与媚,太熟悉了,就象兄妹,却又不是兄妹。
我默默地看着媚,我想媚那软弱无力的身子要是能靠在我身上该多好。媚靠在我肩上,该是有春天吧?春天什么才能来?春天来的时候,媚的病就会好了。这是伯母说的。伯母聊了一会,倒了一杯茶就下楼去了,随手关上门,她懂。她把空间让给我与媚,多好的一个人呀!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与媚的独处,第一次这么长久地默默对视,我终于没有胆量伸出手去,握她。也许,我的紧握能给她力量。可我没有。
媚的双手很白很细。
两个月后,春天来了。我感觉得到,故乡的那条河水早已春潮泛滥,日日夜夜奔流而去,却不知流向何方。那汩汩的水声响在我梦中,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春江花月夜”,躁动着少年不平的心情,想望着远方。我觉得是泛水时的白蒙蒙一片江南夜景,夜航船靠码头时间歇的喧哗,夜航船离去后的寂静,如烟如梦之中的记忆。
媚病好了,一起上学路上,跨过那座老桥,春风依旧料峭,寒气从水边袭来,媚打了个冷颤。我一把扶住她,问媚到底是什么病,媚脸红了一下,摇手不要我问。迟了一会,已过了老桥,她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媚的家门前开了一个小杂货店,伯母当柜。媚的父亲早去了,一场救火中,焚身于山林。母亲经常在伯母店里坐,两个母亲不知说些什么,有一次,我听到她们说到媚的身体不好,小尺的身体也不好,以后怎么办才是呀。说着说着,高考就到了。
命运就爱捉弄人,我没考上,而媚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媚面无表情,十分镇静。我不明白。整日里,我活在一种偏激与懵然中。媚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很久很久,她说:小尺,我要走了,送我一朵玟瑰,好吗?我没有去看媚的双眼,我是很聪明的人,我想:一切都结束了。
媚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行。我听得清媚走过老桥时慌乱的脚步声,惊动了水边的鸥鸟和这世间牵挂着她的人。她的回眸里,也许没有我的身影,也许是一双飞翔的翅膀。媚会飞得很远的。
媚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媚是有意的。她应该知道,这座小镇是没有花店的,我去哪里摘一朵玟瑰给她?
分明是一种借口。媚走了,生命中的那一朵玟瑰去了北方。
后来的日子,渐渐艰难。我在父亲的拳头中连夜逃离到舅舅的那座城市,接着又逃离到更南的地方。从此没有回到故乡。我想,那座老桥可能很老了,但江水依旧流淌如初。媚的母亲,可能也很老了。
后来我就漂泊得很远,在媚的目光所无法到达的地方,奋斗着自己的人生。那是一部江南少年的血泪史,写满水乡少年诚实厚道的性情及在狡猾的都市人情中折腾的辛酸。我在很南很南的城市的街头流浪。
流浪。
我在一间租来的民房里,两次用碎玻璃割破手臂上的血管,却还是没有死去。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有活下来的理由。天不亡我。我拼命地找工作,拼命地挣钱。不为别的,为了生存。
五年过去了,我早已忘掉了媚,那个邻家女孩。在南国的都市里,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别的,我一天到晚都在盘算着怎么活下去和活得好一点。我没有时间想到媚,我想,媚也是不在想我的。媚的名字,从此不再温暖。
弹指五年间,我从一个朴实的水乡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精明的都市人,我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在一个雨下得很大的下午,干枯的爱河泛起了潮汐,却不是涌向故乡的老桥。大街上,我奔跑着将一朵玟瑰递到一个女孩手中,我说:我爱你。雨淋湿我和女孩。我和女孩拥抱着哭在一起。雨,下得更大了。
又是五年过去了,我走过了而立,正向中年迈进。皱纹刻进面颊,苍桑写满额头,偶而想到媚。媚的名字,早已淡远,一朵散发着霉息的玟瑰的芬芳。
更多地是想到老桥、夜航船,或别的什么。记忆深处的一丝隐痛或暗伤。这样的时候,总在儿子的询问中回忆江南往事,一片片白茫茫的江水,一片白茫茫的记忆。往事茫然。妻子似是懂得我的不堪回首,我理智想:她不可能懂。但妻总要在我回忆往事时,翻开结婚相册,一张张青春的印记,是重叠在水乡上面的都市风景。熟悉的风景,将故乡掩盖,将往事推远。美丽聪明的妻,她不晓得,却懂。
相册中,我看到了一朵玟瑰,一朵枯萎了的玟瑰。一朵很难看的玟瑰。我说扔了吧?妻摇摇头:不,不能扔,一辈子都不能扔了它。这是你在雨中送我的,一朵玟瑰表示你只爱我,一生一世。
这样,我的眼眶里就滚出很大很大的泪珠。
终于想起了媚。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起媚,那个十年前在北方读大学的邻家女孩。她要我送她一朵玟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