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投亲靠友”
早在进沟不久的时候,当地老乡就已经对我校一些教工警告说:“不出两年你们不是跑光了,就是死在这个沟里”。
多可怕的警告啊!可是进沟初期,校部向下传达了一项指示:教职工进沟以后不得随便和当地老乡来往。表面的理由是当地阶级成份非常复杂,有些当地人甚至当过土匪。说穿了是章“第一把手”为了防范教工们知道当地是严重病区而有意制造的舆论。
那已经是在大家逃离清水沟回京之后。一次教工们聊起当年沟里闹克山病时,P系的一位教辅才说,因为他擅长于画画,曾经被G县通过学校调请去画地图。他亲眼看见地图上的清水沟边界标满红色叉叉,示意往里去就是重病区,当地政府连下放的知识青年都不往里面安置。县里干部们要求他不要泄漏这一情况,否则他们会挨批。
打我们进沟大约几个月,克山病便开始肆虐了。
一桩哄动全校的噩耗迅速传开了:一位男性外语讲师,高大而壮硕的上海人,因胃溃疡在西安市一座医院开刀。手术复杂、耗时。主刀医生决定第二次增加麻醉药,不幸导致心力衰竭而死亡。尸体解剖中发现病人的心脏已经异常肥大。这就是克山病的典型症候。
其实不少教工早已感到不适。尤其是年轻力壮者,他们初来乍到便被这里的山川景色和山上的各种各样野生资源所吸引。他们趁劳动生产的间隙,成群结伙地上山逮黄羊、山鸡来吃,或者砍水曲柳回来做马札、手杖等。他们不知疲倦、不善休息,在贪欢逐乐之余不知不觉过分消耗了体力。加上他们的新陈代谢比中老年人旺盛,“收支”不易保持平衡,所以这些人往往成为了教工中的第一批克山病患者。
校医开始为教职工们普查心电图。发现不少人的心脏功能已经受损,有的问题严重,必须立即异地疗养。若桦在被遣去蛇沟前的心电图结果有点问题,幸好还不算严重,那时她曾偷偷通过传递纸条告诉过我。我的心电图结果属於“基本正常”范围,但后来心率增加到每分钟搏动120次,爬坡时喘得不行,更无法在干类似挑水的重活了。
当地老乡似乎比我们这些新来户的适应性强一些。但实际上老乡中早夭的现象不在少数,尤其是妇人们更为常见。我们附近的农家就曾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姨托我系回北京探亲的教工买来寿衣,可见她已自觉病的不行,自忖来日无多了。这事听来是很令人凄怆。农民缺少知识,总是把病灾归因于天命、风水,他们哪里知道这种折磨他们多少代人的可怕病症,只有当他们得以永远离开这个地区才有可能得救。
克山病的病因学那时还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是病毒引起;有人则认为是一氧化碳慢性中毒引起,因为围着锅台转的妇女得病较多;但也有人提出由于缺乏某种元素稹?
一天,从北京来了一个二、三十人的巡回医疗队。他们是来实践毛主席的“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而来的。可是他们都随身带着专供己用的食水和乾粮。
医疗队为教工们做了普查后,当天傍晚便匆匆出沟离去。
他们的到来和几乎仓惶离去反而给大家的心头蒙上浓重阴影:这些医生们在清水沟总共呆不到七、八个小时,不敢吃喝当地的食物和水,而我们这些人却被迫准备在此度过余生,看来是命中注定要这里早日归天无疑了。
若干年后,医学书上才较为明确地指出,克山病主要是由于缺乏一种叫锶的微量元素而引起的。所以常年食用当地产的粮食的居民容易患病。难怪当地老乡早有一种说法:如果一年中有两三个月在外地吃外地出产的粮食,饮用外地的食水,就比较少患克山病。一般妇女比男人少迁徙,可能是妇女多得病的原因。章“第一把手”经常外出开会,一年有几个月在外地,他得病的机会自然比一般教工少得多。
有意思的是,动物中如狗、猪、牛、鸡、鸭甚至老鼠都会得克山病,只有猫是例外。这也许是上帝对人类的一种特惠安排,倘若倒了过来,猫得克山病病,而老鼠抗病,那鼠患可就更得成灾了。自从我搬到老戴和老邹的窑洞里住之后,有一只大黑狗常常上山来找吃的。因为老戴好心,老是把剩下的残羹剩饭倒给它吃,所以它变成了我们窑洞的看门狗。老戴下山拉水时它跟着,有时我下山到校医室看病,它也跟着。但是这条有趣的狗却长得奇丑,歪咀斜眼,和巴黎圣母院摇钟的丑怪人差不多。我们总是怀疑它患有克山病或刘拐子病。
一九七二年初,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导致六年后中美建交,造就了一桩轰动世界的特大新闻。访华团中的一位随员黑格准将,是当时在我国泛滥的政治幽默的中心人物。
那时林彪摔死的事件仍然处于对外保密状态。传闻中说黑格准将故意问一间照相馆的店员,为什么店里墙上只挂毛泽东的像,没挂林副主席的像。店员巧妙地答曰:“他嗝屁了”(北京土话,意即死了)。美国佬自然无法听懂。这一似真似假的笑话传到了我们这个闭塞的清水沟里头来,使黑格准将在这个荒山沟里名声大噪。老戴当着我们正式把黑狗命名为“黑格”。大家很欣赏他的这一创造。“黑格”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生活的乐趣。
这年春节,若桦和雪梅两人在南山寨村窑洞里过年,而仍然失去自由的我则一个人住在一孔空窑洞里。因为老戴、老邹和山头上多数人都离校回家过年去了,王大桁、王之渊、汪卫金、梁瑜、易彤才等人虽然已经把家安在东山头上,也都趁春节之机离开这个病区。离开的人们在北京或外地有父母,所以有家可去。系核心组中留守的只有组长杨茅岫和工人老崔等少数几家。食堂由留下来的人轮流煮饭,供应少数“无家可归”的单身汉吃,包括我和尤敏杰两人。老崔代替老戴两天拉一车水也够大家用了。
事过境迁之后,若桦多次向我谈起那年春节期间的痛苦心情,她在窑洞里哭了好几次。然而最令她担心的还是,我可能会偷偷地跑回家里来。她深知我这人的脾气,在她心中,这种事我是干得出来的,并非她杞人忧天。她曾经想,倘若我因此闯下大祸而被人家揪了回去,将会倍受凌辱,后果更不堪设想。
其实我并没想过要在春节里冒险溜回家里去。这是傻子才干的得不偿失的大蠢事。我不但不会为了过年偷跑回家,也没想过为了逃避克山病而出走,倘若真的需要逃克山病的话,我也不会撂下若桦而一个人走掉。但我却有另一种思考和准备,因为我不想坐以待毙,被人整死。
那时候,我身上私存着多达数百斤的全国通用粮票,还有几百元现款。他们每个月按期给我发工资,每月八十九块五毛,一分钱也没少给。这并非说他们不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而是他们手中暂时还没有掌握到足以置我于死地的过硬材料。倘若他们手中真的有了所谓过硬材料,那时绝对会像对待尤敏杰一样只给我饭吃,多一分钱也不会给我,这点我深信不疑。他们当时的最低企图是报复惩治我。
多数情况下,我每月都把工资通过“组织上”交给若桦家用,偶然也会留下存着以备万一之需。我想,一般不到很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选择出走这条路,更不会选择轻生的自我解脱途径。但若那些家伙折磨我太甚,到了忍无可忍时,我便会沿着山下那条小路往西走去。说是走三十里路可以到达南泥湾,再从那里转乘长途汽车穿过山西省到达北京。不过这只是想想而已,不到万不得已时我肯定不会做出那种极端的选择,铤而走险。
使若桦更为忧心忡忡的还是雪梅的健康状况。
雪梅在G县中学寄宿已经一年半了。十来个女同学们住在一间十分简陋的集体宿舍里,这些从首都来的城市初中学生们很不适应当地的生活,最严重的是冬天不懂得烧炕生火。有一天,半夜里,雪梅突然闻到浓烈的焦糊味。心里一惊,从被窝里坐起来一看,睡在旁边靠近灶头的一个同学的褥子和被窝正在着火,连搭在被窝上的棉衣、棉裤和毛衣也都烧着了。原来那是因为木柴烧得太旺而土炕已经年久失修,出现裂缝,火苗从缝里往上串,先是把褥子给点燃了。一条炕上的同学被她们的呼救声惊醒了,这才七手八脚地把火给扑灭了。被窝和衣服烧坏了,大家抱在一起度过寒冷的漫漫长夜。从此她们再也不敢生火,大伙儿整个冬天睡在冷炕上。宿舍的玻璃窗打烂了也没人来修补,宿舍里的水杯结了冰,洗脸毛巾冻成一片片冰咯巴。一冬天下来姑娘们病倒了一大半,雪梅患的是风湿性关节炎,两个膝盖肿得像馒头似的。长期的营养缺乏,不利于正在发育的孩子,才十几岁的她,便开始患严重的牙周病。面对这种情况,若桦感到束手无策。
春节过后,“两王”和他们一伙,以种种理由甚至完全不需什么藉口,不回清水沟来上班。他们躲在外地,当然是为了逃避克山病,也不想着回沟里来“干革命”了。但是老戴和老邹两人却是按时回来了,因为不像那些有特权的人们,他们犯不起任何“错误”,只能是处处谨小慎微,如同小媳妇一般。
他们两个人成了难友,年龄差不多,都是五十大几,很合得来,但是性格上的差异很大。老戴虽是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却颇有心计。尽管身处逆境,他却能靠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讨得了一些清静。哪怕有时受到一些委屈,他也只是回到窑洞里来才敢骂娘,从不去硬碰硬。老邹却在大庭广众中从不苟言笑,寡言少语,颇有些绅士风度。他便是靠这几分矜持才使得那些狂徒不敢轻易去犯他的。老邹只有在我们窑洞里才显得活泼起来,实际上他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
一天,我问老邹,他快到退休年龄了作何打算?他对着我大声喊道:“我就是爬也要爬回上海去!”,虽是戏谑之言,声调里充满了悲愤,令我吃了一惊。这次春节他得以回家,和老伴、已经成年的两个孩子团聚,过了半个来月的舒心日子。但是当他和老戴低声私下谈起回家后出现的性无能状况,含有几分忧伤,显然意识到了老之已至。他患了多年的肺结核病,尽管已经钙化,身体却很虚弱,进沟后营养不良与精神压抑,更使他未老先衰。
文化革命中被整怕了的知识分子总是显得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学校里的工友比起“老九”们来说更具不羁的性格与反抗的勇气。患克山病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许多工友携家带口,不辞而别,先后投亲靠友而去了。那段时间,工人和家属半夜三更就在车房排队准备搭车逃离。司机们尽量帮助家属们先撤离这个病区。
章“第一把手”后来被开校车的司机“老爷”们当面羞辱过。他们用手指弹着他的便便大腹,讥讽地说:“喂!章百万,您在这儿确实挺不错嘛,凭您这个肥样子,克山病也不会找您呀”。他这会儿哪还敢发作耍威,只要司机“老爷”不给开车他就寸步难行,厨房大师傅不给供饭,他靠北京老婆送来的那些挂面能活几天?
大势所趋,离心难阻。此时,“投亲靠友”四个字变成了从未见诸文件的“政策”,教职工们纷纷离校出走。可是我个人还没有解除隔离审查,当然无法动弹也仍无法和若桦联络。
就在这时,若桦决定把雪梅送走。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她也送到南方爷爷家和晓云在一起。若桦帮助雪梅打点行李,还把自己在蛇沟里制作的一只美丽的山鸡标本让她带去给晓云。这只山鸡的毛色十分美丽。标本是若桦在蛇沟时学着制作成功的,制作技巧相当复杂细致。我赞赏她在身陷苦难时还从容不迫的性格,要是我大概就没有这种兴致了。
若桦陪着雪梅乘坐学校运货的卡车,从G县向南出发,辗转到了近千里之外的西安市,在一个亲戚家里暂住了几天,然后凄然地送她上火车向更南方的目的地离去。
我们这个家分成了三个部分。两个孩子离开了亲生的父母,而我们做父母的仍然在这个山野中落难,与孩子远隔千里。我和若桦两人虽然相隔不远,却犹如天各一方。
痛苦的思念折磨着我们,克山病随时也会袭击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