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记得他的名字, 只知道他姓苏, 是数学系教书很出色的华裔教授, 便跟着叫苏教授。苏教授有一众所周知的特点: 爱请客, 尤其爱请华裔男学生的客。时间一长, 那些被请过客的看到新来学生, 交流的已不再是: 下学期选修什么课, 或打算跟哪个导师的问题, 而是 “见过苏教授了吗?” 被问的新学生并不局限于数学系, 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 直到, 在信箱里看到苏教授亲笔书写的邀请信, -----可是, 苏教授为何要请学生的客呢?
苏教授请客, 是从十几年前拿到教学界终身教授的永久聘书开始的。 那年, 他三十九岁, 不算年轻, 好容易奋斗到一纸聘书, 该值得庆贺。 也即在那年, 苏教授夫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苏夫人临走前微笑着说, 现在你事业有成, 我们好合好散吧。 苏教授仍有不舍之意, 嗫嚅道, 你看, 我教授也评上了, 我们最艰难的时候都已过去, 你-----就不能看在如樱的份上, 再想想? 苏夫人说, 如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舍, 可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想的? 若不为帮你度过评教授这一关, 我早走了。 苏夫人三年前移情别恋。那个比她小五岁的营养师, 在用配方精心调理好她的厌食症的同时, 也唤醒了她沉睡的爱情…… 那一年, 苏教授唯一的女儿如樱十四岁。苏夫人临走前对苏教授只有一个请求: 一定要为女儿找个好女婿。女大当嫁, 她说, 对一个女人而言, 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比什么都重要。苏夫人走的第二年, 苏教授就开始请客, 旁敲侧击地询问被请学生的家庭背景、未来志向等。 因那时如樱还小, 每次请客都不了了之。他似乎更急于以这种形式摆脱离婚的空寂和无所适从之感, 直到如樱十八岁考入大学, 人们才明白他请客的真正用意。
如樱高中毕业那年, 北方几所名校分别给她发了录取通知书。苏教授丝毫不受名牌诱惑, 对女儿一锤定音道: “任何地方都别去, 就在爸爸的学校念。” 如樱就读计算机系, 十八岁的少女发育得腰圆膀粗, 足足比父亲高半个头。也即在那年, 苏教授请客时开始含蓄地提到女儿, 他深情地说: “我女儿也读这所大学, 在计算机系”。 一句话, 使众多接受过请客的男生茅塞顿开, 原来苏教授请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后来, 有男生悄悄去计算机系辨认。当时, 计算机系还有一位来自杭州的女留学生苏晓, 长得颇具姿色。 她不断被那些莽撞而神秘的问话所干扰: “你姓苏? 苏东坡的苏? 嗯……数学系那个苏教授的苏? 不是舒服的舒的对吗?” “是,” 她莞尔一笑, 说: “我姓苏, 苏小小的苏。” 那些男生, 以为认准对方姓苏便是苏教授之女, 一概心怀憧憬, 甚至, 暗暗唤对方 “小小。” “小小” 两字随舌尖上下悠悠一动, 心旌已一阵摇荡, 仿佛西湖名妓还魂与他一续前缘。 那段时间, 苏教授请客, 如樱一概不出席。 为 “小小” 而去的男生们争风吃醋, 使尽浑身解数。 一次, 两个不同学科的留学生暗中妒嫉对方才能, 先发生口角; 继尔是漫无边际的人生攻击; 最后, 在苏教授的劝解下, 越演越烈, 几乎大打出手。 那次请客不欢而散。 苏教授回家时带着一肚子闷气, 女儿如樱从计算机前抬头, 说: “下次-----带我一起去。” 说着, 眼里掠过一丝渴慕的光-----它, 使苏教授深感陌生。请客四年, 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看清女儿容貌。女儿长大了, 成熟得有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想象中的女儿应该什么样子? 说不上, 只是固执地觉得不应是现在这副早熟模样。
苏如樱和同班男生大卫的地下约会始于四年前, 即苏教授夫妇离异、苏教授开始以请客驱逐寂寞那年。 大卫对如樱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父母也离婚了。” 他说话时眼神平静安祥, 如樱忧郁无助的心, 霎时像寻找到依靠-----她轻轻吁了口气, 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大卫是个内向温和的男孩, 平时喜欢看书写诗。他说他最崇拜的作家是海明威。只要一谈起海明威, 话特别多, 想象力也异常活跃。 一次, 他神往地呓语: 他在十九岁时的恋人应该是一位护士。如樱听后不解, 说, 她不喜欢做护士, 她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会选择去当护士。大卫淡然道, 她不喜欢自有别人喜欢。 这是他们相恋以来的第一次不快。那年, 她十七岁, 正在走近十九岁, 大卫排斥的口吻深深地刺伤了她。那年, 两人又为报考哪所学校, 上什么专业等问题出现分歧。如樱无论从学校还是专业都必须听从父亲安排; 大卫思量再三, 在学校选择上妥协, 和如樱同校, 却选择英文系。 一个学计算机, 一个读英美文学, 今后的空间还有多少属于他们的共同语言? 如樱顿感一阵恐慌, 如同十四岁那年母亲的骤然离去。那年, 大卫看着她的眼睛说他们应该在一起。当时他们都太年轻, 只想用彼此拥有去证明爱, 去驱赶失落, 哪想什么未来? 如樱发觉自己爱上大卫, 恰是在真正失去大卫那年----十八岁----入学不久的大卫突然留下一封信, 退学从军。 “还记得我那句, 在十九岁时的恋人应该是一位护士的话吗?” 他在信中说: “我去了, 去做一名军人-----像当年的海明威, 开一辆白色救护车, 奔驰在炮火纷飞的战地……” 大卫走了, 从此音信杳无。 如樱在度过最初难熬的相思后, 赌气想另找男友, 一时又遇不上合适的。同系那位比她大五岁的苏晓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事, 对她说: “看到那些来找我的男生了吗? 其实他们都是冲你来的。你父亲是不是在数学系做教授? 回去问问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苏教授在一个星期六的中午, 带女儿一起去请客了。 出发前, 他没告诉女儿真相, 只假装随意地说跟几个学生聚聚。 如樱呢, 心知肚明, 仍装糊涂, 并没听从苏晓的建议, 对父亲追根究底。那天, 如樱浓妆艳抹得根本不像一个学生。苏教授临出门, 迟疑地问: “你----非把嘴唇搞得那么刺眼?” 如樱推一把父亲, 说: “走吧, 两口菜一吃不就没了? 慌什么? 我妈年轻时不这样惹人注目, 你能跟她搞对象?” “什么对象?” 苏教授警觉地问。 “我在帮你回忆和我妈谈恋爱的情景。” “别在我面前提她。” 苏教授没好气地回答。苏如樱自己也不知怎么就提起了母亲。想她了? 四年来, 母亲给她写的信, 寄的生日卡和玩具统统被她原物退还。母亲仍一如既往给她写信, 她从不拆看。 可是, 她突然很想知道母亲都说了些什么, 很想告诉母亲有关大卫, 有关父亲请客, 有关她青春期的种种疑问: 比如, 她是否该把嘴唇涂得这样艳红? 是否该穿紧身包屁股的裙子? 是继续等待大卫, 还是与其他男孩约会? 她如此着急地渴望其他男孩出现, 使她本身对过去近四年的初恋产生了怀疑------她是否真爱过大卫? 她很想听听母亲的分析, 何以大卫刚走, 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嫁出去了呢?
“爸,” 如樱拽住父亲胳膊, 小声好奇地问: “我妈走了, 你怎么就不想再恋爱?”
“我再说一遍, 别在我面前提她。” 苏教授请客前的好心情被彻底破坏了。
“我没提她, 是说你, 爸, 我在过问你的私事, 你的终身大事。” 如樱调皮道。
“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苏教授沉着脸说。
“爸,” 如樱吞吞吐吐地问: “你说我在性格情感方面------像你呢? 还是像我妈多一点?”
苏教授充耳不闻。车子就停在自家小楼的草坪前, 在太阳光里反射着眩目的白光。苏教授斜穿过小径, 走近车子时, 一只美国南方常见的夏蝉, 从栖息的树林深处振翅而出, 聒噪着, 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忽地带出一道金线来。苏教授一阵头晕, 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如樱在他身后小跑, 嘴里嚷着什么, 他一概听不见。
“爸, 答应我, 不要对那些学生说我是你的女儿。” 女儿擦得香喷喷的一张脸凑近他,说。苏教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 回头, 仔细瞧了瞧女儿, 问: “为什么?”
“不是嫌我口红擦得太艳么? 不想丢你的脸, 满意了吧?” 女儿朝父亲一眨眼, 钻进车子。
被苏教授请去中国餐馆 “一品香”的三位新生, 分别来自社科系、物理系和化学系。他们赴约前曾找过苏晓, 暗自倾心, 认定她即是自已寻觅多年的另一半。苏教授领着女儿出现时, 三人大跌眼镜, 难以置信地辨认苏如樱, 随即紧张地等待着, 生怕苏教授介绍她------就是他的宝贝女儿。苏教授果然听从女儿建议, 淡淡一指苏如樱, 只说: “计算机系的, 你们-----都算校友罢。” 三人这才轻舒口气, 直把苏如樱当作受 “小小” 差遣来的参谋, 心里甜蜜而又忐忑: 谁都知道, 苏教授请客向来只他一人做东。 如今, 突然增加一位来自计算机系的女生, 再傻的人也能猜出, 苏教授之女准备抛绣球了, 而接绣球的对象将从他们三位开始筛选。三人紧锣密鼓地在脑中盘算推销自己的手段, 一时, 餐桌的气氛尤如考场-----这, 使苏教授大为困惑。 “吃, 就热吃, 大家动筷啊。” 苏教授催促, 一转脸, 见身旁的如樱正抿紧嘴巴, 眼睛肆无忌惮地在三人脸上溜来溜去。三位男生被盯得不自在, 又不敢掉以轻心, 惟恐得罪了 “小小” 派来的侦探。苏教授正想训斥女儿, 如樱蓦地从座位上站起, 急急说: “各位失陪, 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 低着头离席而去。苏教授追出门外, 铁青着脸, 问: “吵着要来, 来了又走, 你葫芦里究竟买得什么药?” 苏如樱站在人潮汹涌的餐馆门口, 任由父亲责备。她嘴唇上的口红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脸色苍白忧伤。
“爸爸, 你今后不用再费心请客, 我-----不会看上他们的。” 苏如樱悠悠地说。 只有面对那几张毫不相干的脸, 才知道自己的寂寞有多深。她-----怎能忘记大卫?
“如樱----” 苏教授请客的意图被女儿一语戳穿, 张口结舌, 不知从何解释。
“我心里早有人了。” 苏如樱直视着父亲说。
“他是谁?”
“他-----说了你也不认识, 反正, 不是你四年来请过的客人。” 苏如樱极目远方, 喃喃道, 眼里注满了泪水。她在那一刻, 突然知道了爱情------它, 却已永远地抛弃了她。
最早传出苏教授之女行为古怪, 有点不正常的正是三位被请客之一, 社科系的硕士生小马。小马那天走出 “一品香”餐馆, 呼吸着空气里花的馨香; 五月的阳光仿佛直射进他心里, 把他对 “小小” 朦胧的爱情催温了。他信心陡增, 直奔计算机系。他看着苏晓清澈的眼眸, 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不管你是不是苏教授的女儿, 我爱你。”
苏晓和小马的恋爱是从谈苏如樱开始的。两人专业不同, 苏晓被对方那份狂热打动, 同意约会。见了人, 又不知说什么。是共同熟悉的有关苏如樱的话题, 帮助他们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只要一提苏如樱三个字, 话匣子开了, 并滋生出各种戏谑胡诌来。通过小马, 苏晓知道了那次请客的全过程; 通过苏晓, 小马从侧面了解了苏如樱和大卫的初恋, 以及苏如樱对大卫的刻骨相思。苏如樱独来独往, 常独坐在学校的一座假山背后, 口中念念有词; 苏如樱喜欢在地上、墙上或书桌上涂抹。她只写两个字: 大卫。苏如樱还爱盯男生的梢, 只要哪个男生的年龄外貌气质等与大卫接近, 她就尾随其后, 风雨无阻。 “苏如樱害相思病了。” 两人一致认同, 并开始对外散布传言。后来, 一位在社科系任教的华裔青年助教, 也在某次聚会中泄露口风。他说: “数学系苏教授的女儿上过我的课,” 话未完, 立刻有人问: “听说她有点那个-----不对劲, 是不是?” “嗯……”社科系教授支吾道: “有点吧。” “怎么呢?” 人们紧追不舍, 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又说: “其实也没什么。” 尽管社科系教授不想成为搬弄是非、传播谣言之人, 那欲言又止的三个字 “有点吧”, 恰恰成为对如樱精神症状最具权威的评价。连社科系的教授都说苏如樱有点问题, 她肯定正常不了。很快, 有关苏教授之女的各种流言, 在留学生中广泛传开。苏教授的耳根自然清静不了。
听到谣传的苏教授震惊、愤怒, 情绪激动到极点, 恨不能冲到社科系, 掴那助教一个耳光, 再逼他到众人面前, 澄清事实真相。如樱是他的女儿, 她有什么问题, 做父亲的最清楚。那天请客不欢而散, 如樱当晚便披露了和大卫长达四年的感情历程。她说, 是大卫帮助她走出家庭破裂的阴影------这句话, 是如樱感情表白中最让苏教授惭愧的。四年来, 他忙于教学, 忙于带学生, 忙于各种社交活动, 还忙于请客, 忙得不让自己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以此期望躲开灵魂深处的无底黑洞, 忘却前妻移情别恋所强加给他的人生耻辱……那四年, 正是女儿最需要他关心爱护之时, 他却用这些忙, 把自己与女儿深深地隔开。 四年来, 他们各自寻找着治愈伤痛的良药, 寻找修补心灵的秘方。他成功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那颗苦闷傍徨的心日趋宁静, 似乎又能重享生活乐趣。如樱呢? 如樱绕了一圈, 回到老路, 甚至比四年前更糟糕。 “爸, 我想转到英文系去。” 这是如樱在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谣言传出前, 女儿已转入英文系, 在家不是看书就是写字。英文系的学生嘛, 自然以看书写文章为主。苏教授并没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妥, 相反, 又在心底筹谋下一次请客名单; 直到, 听见有关相思病等议论……盛怒过后, 被一种恐惧紧紧攫住。那天, 他赶在女儿回家前, 直奔女儿卧室。女儿大了, 卧室完全由她自己布置; 他从不干涉, 也很少进去。
女儿的房间很乱, 乱得没下脚的地方。 他低头, 踮起脚尖, 小心翼翼地走, 避免踩着被扔在地毯上的衣服。走近书桌抬头, 迎接他的是一幅海明威肖像-----它被悬挂在桌子正上方, 画下贴一张说明, 看字迹是如樱添加上去的, 写道: “我最欣赏的是现在这一幅画。因为它……表现了一个历经生活磨难而战无不胜的巨人。” 苏教授不知道这句话是加拿大人像摄影家优素福. 卡希的评语, 以为女儿思索所得, 便和画中老人默默对视一会, 暗自惊诧女儿的洞察力。心想, 刚转入英文系, 出言吐语倒有了几分文学评论家的深度, 看来这个系还是转对了。他移开视线, 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发觉桌上散扔的, 几乎全是有关海明威的作品和传记。 如樱回忆青春恋爱时, 曾故意省略大卫崇拜海明威一节。苏教授不知情, 以为海明威是英文系必读的作家, 也就见多不怪。他推开那些小说, 一张涂满 “大卫” 两字的练习纸掉落地上。他瞟一眼, 没在意。 可是, 很快, 他的嘴巴张大, 心跳加快了。从半开的抽屉里, 他发现一大摞练习纸。 他一张一张翻看, 越往下看, 手抖动得越厉害。每一张纸的内容, 只有密密层层两个重复的字: 大卫! 这-----即是女儿为之寝食难安的文章? 苏教授感到窒息, 恨不能一把火烧了它。那一刻, 他痛切感到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败。
意识到女儿病态的苏教授私下咨询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完叙述, 说, 这是青春期最常见的自我封闭, 自我抑郁症。从十四岁到十八岁, 如樱曾先后被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人无情抛弃----这使她的世界, 缩小到不需要任何人参于的独白世界, 而这, 恰恰是她目前感到最安全的世界。苏教授的任务就是要介入进她的世界里, 首先, 需有足够耐心, 去聆听她的伤心史, 包括一切支离破碎的情感细节; 然后, 多带她和同龄人在一起, 培养她社交的兴趣, 走出自我……心理医生有关要如樱多交友的建议, 和苏教授准备请客的心思不谋而合, 他重新拟定一份请客名单, 年龄均缩小到二十五岁以内。这些被邀学生, 除研究生外, 还有他所教的本科生。然, 学生却纷纷托辞谢绝邀请。
如樱一如往昔, “有点那个”的症状没进一步加重, 也没有所缓减: 她照样盯白人男生的梢, 只是不带任何进攻性。盯梢时间要比以前短, 常常, 走一半路, 便索然无趣地返回; 她看书写字, 当然, 除“大卫” 两字, 还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她是课堂里最安静的学生, 那双眼睛总像沉睡未醒似的, 带着梦幻般飘忽不定的东西; 她下课后最爱去的地方, 依旧是那座空旷、僻静的假山, 假山旁有一张被绿树遮掩的长凳。她手捧一本书, 横躺凳上, 累了, 把书合在脸上, 闭目养神。精力充济了, 对着蓝天白云背诵小说片段, 或大卫赠送给她的诗歌……直到日落西山, 才背着书包返回。苏教授曾托人, 旁敲侧击询问过英文系的教授, 他们对如樱的评价是: 文章写得很漂亮, 有个人独特的见解, 只是过于沉默, 不爱参于课堂讨论。 如樱的“有点那个” 既然没影响学业, 苏教授揪着的一颗心暂且放松。请不到学生, 请同行、朋友。请客, 不知不觉成为生活的一种方式, 缺了它, 如同一个星期没吃到荤菜, 肠胃空得发慌。 除请客, 还开始参加别人开的各种聚会。 随着如樱的年龄增长, 他从这家聚会跑到那家, 行踪比房地产经纪人还忙碌。
“今天怎么没见苏教授啊?” 偶尔一家没苏教授的影子, 客人们会以此调笑的口吻, 相互询问。
苏教授通常带着两个话题出席聚会: 首先, 让不认识他的人对他过去在国内的辉煌, 及目前在美国的成就有所认识。苏教授是八十年代初最早赴欧洲公费留学的教授之一。他在欧洲认识了后来造成他一生痛苦的苏夫人。热恋中的他听从夫人安排, 留学期满先滞留欧洲, 生下女儿, 再举家从欧洲迁移美国……每次提及这一关键的人生转折, 苏教授脸色就很矛盾。他说, 到现在, 母校还为他留着一套房子, 随时欢迎他回去。很多人听到这里插嘴, 问他怎么想? 回国? 他摇摇头, 话题由此过渡到女儿如樱身上。 回国是做教授, 在美国他也奋斗到了那一纸聘书。再说如樱长在西方, 吸收的是西方的文化, 回去如何适应? 问话至此,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叹口气, 接着告诉大家如樱很会写文章, 如樱似乎天生属于英文系的……只要一涉及女儿如樱的话题, 苏教授絮絮叨叨, 一反以往授课的思路清晰。人们发觉, 苏教授反复唠叨, 只有一个目的: 证明女儿正常。很多人愿意相信一个父亲的话; 却没小伙子肯和他女儿交往、谈对象。转眼, 苏如樱迎来了她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年。就在那年, 有一位来自青岛的留学生许言差点爱上了她。
当许多应届毕业生忙碌于发简历、找工作时, 如樱正悠闲地躺在绿色长椅上, 构思另一首新诗。转学文科的她从思念大卫、在纸上涂抹大卫两字, 捕捉到了独特的、属于她的旋律。她嘴里念念有词, “大卫”, 渐渐脱离具体有形的实体, 成为一种意象, 在那充满诗意的空间纵横。她的第一首诗即命名 “大卫”。迷恋上诗歌创作的她, 开始, 仅以此逃避相思苦痛。写完, 把它埋在假山后一块松软的草地下。有时, 她蹲在地上, 怔怔地看, 心想, 诗稿一旦被埋进土就不复为 “稿”, 而成 “魂” 了。若这些诗魂有灵, 必会告知大卫。她的大卫, 必将不远万里, 跋涉而归。这片草地也即是他们日后相约之地。每当有此沉醉, 诗便如泉水般, 不经思索, 汩汩而出。
她诗歌的命运从地下转上网络, 得归功于文学创作课的一位教授。是他从众多学生的作品中, 看出苏如樱的文学天赋。 “把诗歌送出去发表, 参加比赛。这样, 将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你和你的诗歌。” 教授这句话一言九鼎, 如樱似见大卫读到诗歌时的惊讶和感动。自此, 苏如樱更不管外部世界的物换星移; 整天手捧一本海明威著作, 灵感枯竭时读读书, 调剂一下。许言那天下午从假山背后显现的模糊身影, 使她恍惚以为大卫回来了……
许言半个月前才从南方某所大学转学过来, 他对校区那黑瓦红墙的家园式建筑兴趣浓厚。 每天上完课, 不是去图书馆, 而是在校园各个僻静的角落, 寻找适合他思考的一方净土。早就注意到假山后那张绿色长椅, 每次, 似乎都晚去一步, 已被人占据。第一次, 远远瞧见高跷长椅扶手上两条胖胖的大腿, 他猝然离去; 第二次, 再次面对那两条大腿, 多驻足了十秒钟, 眼睛从大腿快速上移: 对方脸上合一本书, 手臂慵懒地荡在半空中; 第三次, 对方脸上仍合一本书, 只是双臂双腿蜷缩, 像个婴儿般熟睡着。 许言踮起脚尖, 偷瞥一眼封面, 是海明威的<<永别了, 武器>>。 第四次, 许言抱着侥幸心理, 匆匆赶往假山, 那天, 比平时早下课一个小时, 他愉快地想, 这下, 绿椅应该属于他了。
那天, 如樱盘腿坐在椅子上读 <<老人与海>>, 当她再次从书中读到老人圣地亚哥那句“我出海太远了” 的话时, 黯然神伤。由这句话, 想起大卫, 四年来音信杳无, 他又何尝不是 “离开得太久了”? 老人连续八十四天钓不着大鱼; 她呢, 送上网的诗歌也已接近八十首, 大卫, 就像老人想要钓的大鱼一样, 踪迹难觅。正当如樱一任思绪在大卫和鱼之间徘徊, 她看到了许言。 许言出现时, 正抬手擦着额角的汗珠。他年轻的身材和大卫十分相似, 牛仔短裤, 黑白细格的纯棉短袖-----大卫那天告别正是这身打扮。如樱霍地从椅子上站起, 书从手中滑落。许言猛然止步, 垂下手, 与如樱对个正着。两人都愣住了: 许言没想到占据长椅的会是一位东方女孩, 看着她似乎比百合花还要清洁的皮肤, 顿感亲切, 情不自禁就微微露齿一笑, 弯腰拣起<<老人与海>>, 递还给她时, 用中文试探地问: “你----爱读海明威?”。如樱却像受到极大打击, 猝然离去。
第二天, 许言和如樱仿佛有约, 几乎同时到达假山后面。许言把书递给她时, 说: “你的书, 昨天忘记给你了。”
如樱低垂着头, 一页页漫无目的地翻书。昨天是她表现得不可理喻, 许言却用这句话, 巧妙地为她开脱。如樱便抬起那双沉静的大眼睛, 问: “你见过海吗?”
“我就出生在海边。” 许言没想到对话竟从海开始, 他的笑容更亲切了。
“噢,” 苏如樱沉吟一声: “那你一定知道, 圣地亚哥为何会连续八十四天钓不到一条大鱼了, 对吗?” 许言刚想回答, 就听她喃喃自语: “那是因为他倒足了血霉。他倒霉到了极点, 人们都这样议论他, 就像有人议论我一样。 我也是, 倒足了血霉, 八十首诗, 石沉大海, 得不到他任何消息。”
两人以后短暂的交往, 就是从如樱这段古怪的叙述开始的。许言听得一头雾水, 但从小对文学培养的兴趣, 使他并没按常规要求如樱, 相反, 听她能讲一口标准普通话, 倒有点喜出望外。他控制不住自己走向那张长椅的冲动, 每天一下课, 几乎带着和如樱一致的匆匆步履走进绿荫深处。 如樱常比他先到, 占据着长椅。他就倚身扶手, 身子斜斜的, 眼睛望着别处。如樱从不叫他坐下, 他也不觉得累。 有时,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 或各读各的书, 一个下午不说一句话。 有时, 如樱读诗给他听。他听得非常专注, 就像她听大卫朗诵诗歌一样; 而她的角色, 也像及了当年的大卫。这样的角色互换常使她发生错觉: 大卫和许言合二为一了。许言呢, 首先是被如樱的诗歌迷住。诗-----告诉了他所有想知道的一切, 告诉了他面前这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孩, 是一个怎样痴情古典的女子。正当他身不由已, 陷入如樱为他设计的角色时, 苏教授请客的邀请信来了。
很多年后, 只要一有人提及此事, 苏教授就一脸懊恼地后悔: 假如当初不那么着急请客, 许言和如樱就有更多机会培养感情。许言也不会轻易被别人的三句流言所击倒, 不战自退。要是人人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该多好啊。谁知道, 他一心想要抓住的毛脚女婿, 其实已正和女儿在悄悄培养着感情呢? 每当苏教授叹气自责, 一些朋友就劝他说, 这种经不住考验的人还是走了的好, 不然结了婚, 如樱遭的罪更大。
许言那天接到苏教授的邀请信时, 正准备去会如樱。 他不认识谁是苏教授。 正当他迷惑地把那张请柬翻来覆去, 左看右研究时, 同系一位师哥过来, 一拍他肩膀, 大惊小怪道: “哎哟,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怎么又开始请学生啦?” 这位师哥话匣子一打开, 把苏教授如何请客为女择婿, 女儿苏如樱如何 “有点那个” 等等, 一概添油加醋描述个透彻。许言和如樱交往不长, 还未互报姓名。他曾试图询问, 如樱只悠悠一笑, 道, 姓名不过一个符号, 真有知道的必要? 所以, 那次赴约的他就把这桩事当作头号新闻。苏如樱脸色阴阴地听着, 飞速从练习薄上撕下一张纸, 低头沙沙地写。 写完, 将纸往椅上一扔, 飘然离去。
纸条上写着: “不必惊慌, 你并不是我想要钓的大鱼-----苏如樱。”
许言事件后, 苏教授和女儿的关系陷入僵局。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交往不知何时以笔代嘴, 简单之极。 苏教授千方百计想跟女儿讲话, 无奈一个巴掌拍不响。苏教授每想起那张请柬, 心里的懊悔, 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终于不再请客了。不再请客的他, 开始花时间浏览各种征婚启事, 发誓一定要为女儿找个比许言更好的。 筛选来筛选去, 也有个别符合条件, 真见面, 又觉少点什么。 苏如樱对父亲的幕后行动浑然不知。她对文学和写作越来越痴迷, 从研究生到博士, 外形变化不大, 只是鼻梁上多搁一副眼镜。 不知不觉, 她已步入人生的第二十八个春秋。大卫依然人在天涯。 眼看女儿一步步逼近老姑娘行列, 苏教授忧心如焚。就在那时,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内老同学的信。
来信者是苏教授在国内读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杨敏。 苏教授上大学早, 比同学要小两岁。杨敏大学毕业留校任教, 很快结婚生子。苏教授赴欧洲出国前, 还抱过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凌正鸿。杨敏事隔多年联系上老同学, 正是为儿子的事而来。她在信中问: “我那个大儿子凌正鸿还记得吗? 你出国前他三岁不到, 老喜欢追你屁股后叔叔地叫。他如今在亚特兰大学英文系任教。从老于那里知道你在纳城, 距离亚特兰大不远, 希望有机会去看看正鸿, 同时关心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接信后的苏教授, 被最后一句话激动得寝食难安, 掐指一算, 凌正鸿比如樱大七岁。七岁, 年龄有差距, 难得的是, 老同学的儿子, 再加和如樱同专业, 两人必有共同语言。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很快联系上凌正鸿, 约好时间, 亲自去亚特兰大。凌正鸿一听, 忙说他来纳城。苏教授就借口, 正好有事去亚特兰大。
苏教授离家那天清晨, 如樱还在楼上睡觉。 出门前, 似乎听到女儿轻微的鼾声, 一股热浪霎时冲入眼眶。女儿怨他恨他多管闲事, 赌气不和他说话。可谁叫她是他女儿呢?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在留言薄上写下亚特兰大四个字时, 心里腾地燃起了希望。
苏如樱昏沉沉的梦境, 被父亲的关门声搅乱了。她翻个身, 梦中走向她的男子很像大卫, 她竭力想辨别清楚。毕竟这多年过去了, 连她的鼻梁上都多了副眼镜, 她的大卫不可能还是原样。清醒的时候, 她为他设计过好多幅肖像, 无奈, 一到梦中都乱了。曾有一晚, 梦见自己被一群貌似大卫的男孩包围, 他们争相呼叫如樱, 伸出手臂。 她左看右看, 无法推断哪个是记忆中的大卫, 急得想哭。突然, 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用那种特定的冷静语言说: “其实, 大卫在你的诗里活得更生动, 就让他在诗中永恒不更美吗?” 这个声音连续在梦中出现三次, 每次声音结束, 梦也结束。 他的话, 和一位曾评论过她诗稿的教授, 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如樱随即把新创作的诗寄给了那位教授, 自此, 两人书信来往, 交流的大都与文学有关的话题。以后, 如樱在梦中果然少了对大卫的渴望, 却莫名其妙多出一份对那位教授的遐想……梦中, 正在走近的男子身材魁梧。他是谁? 多高? 长得像什么样子? 梦中男子在她寻寻觅觅的境界里渐渐变形。苏如樱梦见了狮子。
美国南方的初夏, 蝉多如蚁。它们细小的身子像飞蛾, 躲在浓荫处, 天一亮即争相鸣叫。一旦太阳升起, 有些经不起晒、体态柔弱的便率先身亡。这样断断续续, 正午时分恰是蝉加入死亡阵营最多的时刻。 那天中午, 好不容易找到凌正鸿住所的苏教授, 一跨出车门, 即被这些亡命之蝉包围。好像突然之间, 它们从四面八方袭来, 肆无忌惮地撞击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天地的光线陡然暗了。 苏教授挥胳膊踢脚, 逃也似地冲出包围, 胃部猛起一阵痉挛。
“你是苏叔叔?” 二楼阳台上传来一声询问。
苏教授抬了抬眼皮, 阳光刺得他头晕目眩。他徒劳地循声而望, 眼前一片朦胧。他突然很疲劳, 很想就此躺下, 安安静静地睡上一会。
“是苏叔叔吗?”
苏教授朝问话方向盲目地点点头, 这一点头似耗尽全身气力。他身子一软, 往水泥地上一倒。 “苏叔叔。” 他听到凌正鸿的惊叫, 和那飞快的脚步声, 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 奇怪, 太阳不再那么灼目闪亮了。 他似看到前妻----她怎么会来这里? 他模糊地想。 前妻还是在法国初见时那副迷人浪漫的样子。她比他大三岁, 可谁都说她比他小。她喜欢戴色彩鲜艳的绒线帽和长围巾, 喜欢画色彩鲜艳的油画。他被她浑身散发的艺术家气质迷得难以自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那冲动的四个字:“我要娶你。” 她莞尔一笑, 说: “你会后悔的, 我是一个见异思迁、耐不住寂寞的人。” 他仍信誓旦旦: “今生非你莫娶。” 苏教授痴痴地盯着空中的幻影, 重复三十多年前的誓言。他的身子不安地一动, 手一伸, 触到了花白的头发; 眼睛随之无力地耷拉下来: 才五十出头, 已觉衰弱不堪。去吧, 去吧。他突然顿悟了 “放弃” 两字的彻底和轻松。无论对她还是对女儿, 到放弃的时候了。 他伸展四肢, 告别的眼神投向天幕时, 染上一丝微笑。 可微笑还没来得及荡漾开, 就被冻结在唇上。 只见她正焦灼地对他挥手, 嘴巴里嚷着什么。 “女----大----当----嫁----” 她重复的只有这四个字: “女大当嫁。” 这是她临走时的话, 十四年来, 每请一次客, 便似看到她满意的笑容。他不能让她失望。苏教授竭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没有权利就此躺下。 “正鸿……” 他喘息着, 手指在空中乱舞, 他要告诉他有关如樱的一切。他嘴巴急切地张合, 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是那么着急又无能为力; 他筋疲力尽了, 当遁入黑暗的最后一刻, 他仍在拼命挣扎, 努力嘶声诉说什么。
“苏叔叔,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什么?” 两天后, 凌正鸿从医院接回苏教授, 忍不住好奇地问。
短短两天, 经历中暑、昏迷又复苏等生死轮回, 苏教授感慨万分。 “正鸿啊,” 苏教授说: “我有一桩心事没了, 你看, 连上帝都不肯接见我。” 望着眼前的正鸿, 依稀可辨小时候模样, 再听他口口声声苏叔叔喊, 时间便似回到三十多年前。苏教授眼眶湿润, 想不到当时三岁不到的鼻涕虫, 竟成他日后的救命恩人。如果, 上苍再进一步垂怜他这颗做父亲的心……他真没什么遗憾了。可是, 再望一眼相貌堂堂的正鸿, 满腹疑惑涌上心头: 像他这般学有所成、一表人材的怎么也会没对象?
“苏叔叔, 你有什么心事?” 凌正鸿笑着问。
“走, 苏叔叔今天请客, 你看哪家餐馆最好? 我们边吃边谈。” 苏教授说到请客两字, 心头一跳, 但愿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女儿的事请客。
凌正鸿一把按住他的肩头, 说: “苏叔叔, 你还要多休息。如果不嫌弃的话, 今晚就在我这儿吃饭睡觉, 怎么样?”
那晚, 留在凌正鸿寓所的苏教授, 吃了自前妻离去以来的第一顿现成饭。 通过谈话, 苏教授知道凌正鸿离过一次婚, 并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儿子的抚养权归母亲。离婚, 是他们共同遭遇的人生挫折。两人就此感慨, 越谈越投机。 “苏叔叔, 这么多年, 你-----没碰到合适的?”凌正鸿迟疑地问。苏教授支吾道: “一个人也习惯了。再说, 不想太委屈女儿。” 从女儿两字, 苏教授顺利地把话题转移到苏如樱身上。有关女儿的那一番推荐, 早已烂熟于胸。 谁知, 凌正鸿一听苏如樱三个字, 眼睛瞪大了, 难以置信地问: “你说的苏如樱, 是不是就是在你学校读博士, 会写诗的苏如樱?” 苏教授刚一点头, 即被他冲动地拉住: “走, 我给你看一封电子邮件。”
凌正鸿打开计算机时, 手指微微有点颤抖。他的信箱被一连串来自苏如樱的信件装得满满的。他打开最近一封, 也即苏教授抵达亚特兰大, 中暑那天的来信。苏教授凑近看, 上面寥寥数语: “凌教授, 我今日清晨梦见狮子了。狮子, 在<<老人与海>>里象征旺盛的生命力和青春。它-----是否暗示我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不解梦, 可是很奇怪, 我是先梦见你然后才梦见狮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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