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今年四十二岁,有一个十三岁,刚上初中的女儿。她说话很快,也非常愿意说话。我在大学这几年一向懒惰,对快速的东西有些反应痴钝,所以她从大大的白口罩后面吐出来的音节对我来说总是那么的多,那么的难懂。我立着耳朵听她说话,在医院实习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不但有太多的临床经验,而且还要把死记在脑袋里的书本全翻一遍,才能跟得上老师的步伐。好在徐老师不但喜欢跟我说,而且喜欢跟病人家长聊天,或者训斥他们:“广播里电视里天天都在说最近流行急性痢疾,你们怎么能给孩子吃生东西?瞧瞧孩子的手,洗过没有?我们这是省里第三大城市,不是农村。你们小时候不讲究卫生,孩子也要跟你们不讲究?看看孩子拉的,脸都黄了。怎么才来看病?”孩子的父母低着头红着脸,焦急中多了几分仓惶,几分歉疚。每次看到这种表情,我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只知道追究自己的错误,从不会去怪罪孩子。可话说回来,这里是儿科,来看病的孩子最大也不过十二三岁,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懂得保护自己。所以,我拼命地开始在脑袋里寻找这孩子是否是单纯的痢疾,能不能还有别的问题。还没等我想起类似症状的相关疾病,徐老师已经下了一连串的检查,将我所能想到的和绝对想不到的所有疾病都包括在内了。我的眼中流漏出敬佩,徐老师也十分喜欢看到我这种眼神:“现在是秋天,什么病都能发生,小心谨慎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哪,听说现在流行痢疾,见到孩子拉吐就认为一定是痢疾。其实,孩子的抵抗力很弱,稍微得一点病,就会损伤全身的系统。这些症状都是常见的。我们只需要在流行期多注意些痢疾就行。可不能忽视别的疾病。”
我诚恳地点着头。我实习的这家医院在这座城里不算小,可跟我从小生长的省会比起来,还差的远。这里又不是儿童医院,我们科里一共只有两个主治医师,我有幸摊上一个,已经算是受益匪浅了:“跟徐老师才出了三天门诊,我就觉得自己在医学领地上很跨了几个台阶。”
徐老师笑了笑,摘下她的大口罩:“下周就轮到主任亲自出诊了,那时候你学的就更多了。我出去一趟,你帮我看着点,处理不了就叫汪东过来帮你。他今天值住院班,要是他溜了,你就收入院。”我连连点头。“你带个口罩,别被传染了。”徐老师边嘱咐我,边匆匆地走出去。
我经常替他们值班,即使前两天在病房,也会被汪东或徐老师拉出来顶替。遇到院长查岗,我就说他们上厕所或编造个理由。所以下午三四点钟该买菜的时候,我就会剩下一个人坐在门诊里。好在这个时候来的病人也不多,大部分不是急性痢疾就是感冒发烧,我倒还能处理。
零星地来了两个病人,都是发烧,然后就是我一个人捧着书在桌子前面发奋图强。过了四十多分钟还没有病人,我有些不耐烦起来,想起刚才的两个病人要是分着来,每二十分钟来一个该有多好?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去墙角抓电话,准备给病房的兄弟姐妹们问安,看哪个闲着调出来陪我。接电话的是汪东,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像捞到救命草一样开始跟我扯蛋。他是住院医师,刚从上海学习回来,听说学了不少新鲜玩意,很受科里重视。但可惜,这地方水塘太小,他回来快一年了,什么本事都没用上。这里稍微重一点的病人都去省城了,再重的就去北京或上海,怎么也不肯在本地治病,所以他闷得比我还慌。上周吵着出门诊,这周又一定要回病房。毕竟,病房的患者总要比门诊的重些。
“晚上我请你。”汪东没结婚,据说他去上海学习之前本来有个很不错的女朋友,是脑外的。等他学习回来,那姑娘已经嫁给了一外地人。他虽然因此而伤心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解脱出来,尤其喜欢找我喝酒问些省城的事。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城市,想换换地方。“今天吃鸡骨架,菜场上现在最流行的,说是从你们那里传过来的,好吃吧?”“我怎么知道?没听说过,反正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是从省会来的,而省会的都是从南方流行过来的。这么说好卖钱。”“对,门诊忙,你没看报纸吧?”
“没,报纸徐老师拿走了。”
“啧啧,痛苦。我说,牡丹江又涨水了听说下个月才能落下去。估计这急性痢疾还得泛滥一段时间,你小心点,一会儿下班记得把手洗干净。”“汪哥,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什么病没得过?一急性痢疾,怕什么?每年一次,习惯了。”“大夫。”声音非常小,好象是生怕打扰了谁。
我回头看了看,那是个年轻的女性,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双颊透出红色,看起来不像城里人。“汪哥,来病人了。你一会儿过来吧。”“怕什么?你水平可以了,不行就先收住院,我去买骨架。”
“好叻。”我挂上电话,转过身,“请进。”
女人在门前迟延着:“不打扰您吧?”
我点点头:“进来吧。”边冲着她身边的小男孩笑了笑。男孩子跟他母亲一样,有着大而油黑的眼睛,也许是因为疾病的原因,眼睛深深地下陷在眼眶里,显得过分的天真。一头黑色的头发虽然少有光泽,但却浓密,蓬散地罩在苍白且有些发黄的脸上,稍微有些刺眼。后面跟着的大约是孩子的父亲,也是一身农民打扮,红着双颊。我突然意识到几乎这一带的农民都是红着双颊的,也许是水土原因吧?他们还是迟疑地相互看着,也许是因为吵到我打电话,而有些不安。我再次招手:“进来吧,孩子的脸怎么这么白?”孩子对我笑了笑。那父亲推一下妻子,三个人走过来在我的桌边站下,又开始相互望。我有些不耐烦了:“孩子到底怎么了?把孩子抱凳子上坐下。你们不说话,我看什么?是拉肚么?瞧孩子这脸,都黄了,怎么才来看病?”“在县里住了两天院,才转过来。”
我点点头,心里稍微平静些,我最头痛的就是问诊,想来想去,怎么都怕自己问不全,将什么重要的症状错过了:“病志呢?”做母亲的连忙从兜里摸出一个门诊用病本,病本看上去新的一样,没有一个皱褶。我接过来:患儿李远志,男,六岁。主诉:厌食,恶心,呕吐,头晕,时有腹泻。查:菌培养,便检,血尿常规。查无异常,收入院。我的心中升起一阵蔑视,县城医院,就是不行。这写的都是什么?“孩子吃饭好么?”“他恶心,吃不下去。”
“还拉么?”
“很少。”
“做过胃透么?”
母亲看了那个父亲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迷惑,接不上话。迟疑了片刻,还是那个父亲开口了:“大夫,我们不懂。就求求您,救救孩子吧,这孩子一天比一天瘦。”
我笑出声来:“估计没什么大病,你放心,没什么事。我给他下几个检查。你们县医院也没把检查结果给带来,我看不到结果,没法下药。”我快速地重复血尿常规,便检。然后摸了摸孩子的头,觉得痰培养怕是没什么必要了。“你们带孩子去做检查,检查结果明后天就能出来。不过我看你们别等结果,估计是胃肠炎什么的。我给他开点消炎的药,你们先给他吃上。明天……”
做母亲的急了,她拉住我的手:“大夫,大夫,收孩子住院吧,我们县里说他们处理不了,一定要我们到市里大医院来住院。求求您,我们有钱,我爸是村长,我们有钱。”她回头看一眼男人。男人慌张地把手伸进怀里猛力地拉扯着什么,咯嘣一声,缝在衣内襟上的钱包被他连着布扯下来,钱散开,撒了一地。我皱起眉,甩开她的手。做母亲的忙把手放下,向后退开。现在的村长都跟土皇帝似的:“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您到了医院,千万别怕。”我又看了看孩子,觉得他除了脸稍微黄点也没什么别的毛病,“孩子没什么大事。你们……”“有,有。医生,真的,孩子这几天瘦了十多斤。”
“哪有几天瘦了十多斤的?”我有些不耐烦。
“是,是半个月。”
“这孩子他恶心你们就不给他吃饭,半个月不瘦十几斤才怪了。孩子不吃饭不知道早点看大夫?”我飞快地写着初诊病志,“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还有,不是在县医院住过院么?住院病志哪?”他们对望着,又不说话了。汪东走进来,把一个塑料袋扔在桌子上,里面包着两个鸡骨架。他又伸手去兜里往外掏酒。我边写病历边笑:“咱马上就走了,你不用拿出来臭显。”
孩子冲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张开嘴,一股黄色的液体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奔着桌子冲过来。我吃了一惊,大脑还没有反应,人已经逃到了窗下。我的眉毛皱在一起,心中充满着愤怒和厌恶。汪东的手一松,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天哪!”
那对夫妇惶张地伸出袖子在桌上擦抹:“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们的头连抬都不敢抬,恨不得一下就能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汪东用手扶住孩子:“他经常这样吐么?”
“对,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忘了说。”孩子的母亲仓惶地寻找着什么可以擦抹的东西,她的袖子已经肮脏不堪。汪东拦住她,转过身来问孩子:“你眼睛感觉怎么样?”
孩子瞪着眼看着他笑。那父亲从提包里找到了一个布的三角兜,交给那个母亲:“他总说眼睛胀。”“噢。”汪东向我开的医嘱上扫了一眼,用眼角瞟一下住院单,“你怎么不早说?”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肯定犯了什么错误,便忙走过去:“你怎么不早说?病历上也没有?”我撕下一张住院单,匆忙填好,用徐老师的章扣上交给那个父亲,“下楼往左转,办住院手续。”“是,是。”做父亲的笑着走了。那个母亲也笑了,急着擦桌子。汪东再次拦住她:“有亲戚跟来么?”“我们家都来了,孩子爷爷说人多吵,都在楼下等呢。”
“那就好。”汪东把孩子抱到诊床上,开始进行神经功能的各项检查。我在脑袋里飞速地思考着背过的书,终于,我的心开始发慌,我记起喷射状呕吐往往是神经系统疾病的症状。
我在汪东身边认真地看着他搬弄患儿的四肢,孩子的母亲很快擦干桌子上的脏东西。她看着我们在孩子的身上敲来敲去,手足越发无措起来。终于,她局促地站起身小声的开口:“大夫。”汪东似乎没有听见,他眼中的兴奋和激动就如同一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是不是每一个喜欢科研的人都这样?我不知道。我还从没遇到过神经科的病人,在学校的时候,我对这类东西也很不感兴趣。“大夫。”那母亲再次开口,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那样的无助,怯懦,细不可闻。似乎我们会因为她的打扰而生气一样。我回过头,惊奇地看到她眼中的泪,“大夫,我能不能去把孩子的爷爷叫来?”汪东头也没回:“去吧。”
她走出去。我有些奇怪:“真是的,医生检查孩子她哭什么?”
汪东用手费劲地翻孩子的眼皮,那孩子怎么也不肯闭眼:“农村的女人,在家做不了主,她男人不在,自己就怕了。再说,孩子这样谁看着都心痛。”
“嘿,她不敢看了?”
“你再干几年就能体量患者家属的心情了。对了,等回儿你骑我车子去徐老师家,让她晚上过来一趟,这是重病号,你收入院,她怎么也得看看,不然明天主任该发火了。顺便买瓶酒回来。”“你还有心思吃呀?”
“又不是危险病人,何况今天赵莉值班,也轮不到我忙啊。”
“你这什么态度?”
汪东边检查孩子的颈部,边回脚踢我:“就你那吊儿啷当的表现,还跟我谈态度?不过咱快点吃,这孩子有研究,估计赵莉还得来找我。”果然,我们的饭还没吃完,徐老师就从家里赶来了。赵莉慌慌张张地到寝室来找汪东:“徐主治叫你。”我抬头瞧了瞧,赵莉满脸通红,眼圈还红红的,就知道她肯定被徐老师损了一顿。汪东把烧饼扔在桌子上:“走吧。”这种病人在实习的时候能摊上一个不容易。我本来怕他们要讨论,不喜欢我在场,听他一说,就非常高兴地跟着汪东往病房走。儿科十几间病房,因为不是重病季节,所以只有三个病人。另两个都是痢疾,最多三天就可以出院。淡季住院受的待遇就是不一样,汪东特意给他们分了单独一间。我走进屋子里,孩子的父母,爷爷和叔婶都在,他们见屋子里太挤,都陪着笑脸退出去。徐老师正在重复汪东下午做过的各项检查:“汪东,你看能是什么病?”汪东皱着眉:“徐主治,我也说不准。”
“住院待查可不行啊,我们怎么也得在主任来之前做个初诊。不然能被他骂死。记得马主治那次出的事么?不也是因为在主任查房前没下结论,瞧给骂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汪东探着头:“您看能不能是颅内有问题?”
“我倒希望他是,可孩子家长说这孩子最近也没摔着。不过现在的家长不象我们那时候,粗心大意的,何况是村长的姑娘,平时能干活么?估计连刷碗都不会,现在的村长,跟土皇帝没什么两样。当上村长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家盖大瓦房,换谁都一样。不管是选举上来的,还是委任的。现在的人哪,怎么都这样?我们下乡的时候,干活最多的就是村长。时代变了。”我忍住笑,知道她这是因为晚上加班生气。我低头看那个孩子,他的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更加苍白,苍白中透出的黄色也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橘皮样的色彩。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仔细看看,他的脸色的确比下午更坏。我忍不住摸一下他的前额,没有发烧。徐老师白了我一眼:“你下午干什么去了?不知道翻翻书认真学习?你看是什么病?”
我没敢接话。汪东咧咧嘴:“让你说你就说,平时你跟我们什么不说呀?第一次看重病人,害怕呀?”我本想开两句玩笑,但我发现那孩子正用眼睛望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神很怪,直勾勾的,没有下午那般的灵性。我的心一抖,扯了扯汪东:“汪哥,我瞧他眼神怎么跟下午不一样?脸色也不好?”还没等汪东开口,徐老师的话又从嘴里嘣出来:“下午那是自然光,这时候是灯光,孩子的脸色当然更不好看。这孩子应该是颅内压偏高,所以眼神呆瞌瞌的。早十年就好诊断了,一定是脑膜炎。但现在条件这么好,谁家孩子还得脑膜炎哪?”汪东扯了扯徐老师,在她耳边轻声说:“徐主治,这孩子眼光是不如下午。”“能不能是颅内渗出严重了?”徐老师抬起头,拔开孩子的眼睑,认真地瞧着,“小赵,你往神经科打个电话,看谁在,让过来会诊。”她放开孩子,低头沉思。汪东也在一边默默地想。孩子努力地眨眨眼,似乎徐老师拨眼睑的时间太长了,他有些难受。我见他眨眼的时候眼眶深陷下去,有些像商店里卖的洋娃娃。这孩子长得非常好看,圆圆的脸型并没有因疾病而变型,也许是病了没多久吧?他似乎不喜欢哭,又对着徐老师在笑。这倒是跟别的患儿不太一样。我伸手替他把被子盖上,毕竟是秋天了,医院还没有封窗。孩子的母亲在门外看到我给他盖被,忙走进来,一边对我道谢,一边细心地为孩子掖好被角。徐老师突然问:“发过烧么?”“啊?”那母亲惊了一下,随即回答,“没有,不,不记得他烧过。”
汪东小声问:“您怀疑是脑膜炎?”
徐主治摇头:“奇怪。”
“您看能不能是孩子摔过?”
“我也这么认为,但难说啊。”
这时,赵莉领着另一位医生走进来。汪东很快为他说明病情,神经科的医生也开始重复着各项检查。然后四个大夫走出病房,进办公室去研究。我则因为没人叫,而留在屋子里。孩子的家属陆续走回来,他父亲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来走出门外。那父亲跟出来带上门为我点燃:“医生您贵姓?”我没接话,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脑袋里搜索我背过的,见过的,听过的和自己幻想出来的所有疾病上。很快,我的头大成三个,脑袋也成了一锅粥。那父亲讪讪地笑笑,到旁边去吸烟。我慢慢地抬起头:“孩子摔过么?”他没回答我,伸手推开病房的门:“翠玉,孩子摔过没有?”
“没有。”
我皱着眉:“确定么?”
还没等那母亲回答,孩子猛一张嘴,又吐了。孩子的母亲慌着用手去摸他的嘴,一屋子人乱成一团。做父亲的跺了跺脚:“这大夫问你话哪,你等回儿收拾。”他的声音充满焦急和无奈。母亲连忙答应着,往身上抹着手,匆匆走出来:“是,是。”屋中的女人接过母亲的活,给孩子擦脸,另外两个人收拾地面,很快就把屋子打扫干净。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忙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对夫妇在我身边规矩地站着,等我说话。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是中国的农民的忍耐,他们从来都认为别人很了不起,即使是一个不会给别人治病的实习医师。是啊,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个实习的大夫,见过的病人未必比他们见的多?“孩子摔过么?”我问得很慢,声音有些沙哑,这是第一次,我在病人家属面前觉得自己矮一节。往常,只有他们听我的份,但这次,真的不同。我不知道他们回答我后,我能告诉他们什么。那母亲回忆着,呐呐地没开口。我惭愧地看着自己的脚。做父亲的又急了,他再次跺脚:“你,孩子摔没摔过你不知道?”那母亲依旧没回答,她慢慢地转过连去看孩子,泪顺着她的脸滑落:“孩子在上学前班,爹不让我送,我,我怎么知道?”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我知道她心中充满悔恨,如果时间能倒流,她决不会再让孩子自己走去上学。
连我算在内,一共有四个在儿科实习的学生。我们换过白服,跟老师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主任姓赵,平时我们很少能见他的面,这次我轮门诊居然能赶上下周他亲自出诊,同学们都很羡慕。但现在,我的心慌慌的,不知道昨天病人家属有没有跟他讲我曾经拒收住院的事。夜班的交接比往常进行得快多了,大家都听说昨天快下班的时候徐老师收了一个重患,她跟汪东做检查一直到晚上九点。这种患者对儿科大部分医护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主任点上一支烟:“早上都看过七病房的患者了吧?”
没人开口。主任亲自领大家查房,当然是每一个人都在。
“徐主治,说说你的看法吧。”
徐老师慢慢地开口,但只说了一句话:“那孩子的颅内压应该很高。”
主任看她不再说话,把脸转向汪东:“你看哪?”
汪东用眼角瞟了瞟另一位主治医师马大夫:“我觉得也是。”
“马主治,你看哪?”
马主治笑笑,这是徐医师的病人,他也不好开口,何况,他昨天并没跟着检查,只是今天早晨看过病历:“是啊,是啊。”主任皱起眉:“你们都有什么看法?我们是讨论,随便说么。徐主治,这毕竟是你的病人。”“我觉得,我认为,这孩子在半个月前突然开始呕吐,也许是家里没看好,孩子摔了一跤他们不知道。半个月了,皮下血肿看不出来,但可能有颅内渗出。我们医院没有CT,是不是应该让他到市第一医院去检查一下?”马主治见主任把脸转向自己,忙跟着说:“徐主治推测的合理。”
“对,对。”屋子里的人都附应着。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在主任面前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主任叹了口气:“颅内渗透不是摔一交就能摔出来的,如果能摔的那么重,孩子最起码会昏迷。如果昏迷,孩子的家长怎么会不记得?我在日本学习的时候,日本的卫生状态也不是很好。那时候我跟我的导师山本智先生一起做临床研究。他是国际上有名的儿科专家,而且是专门搞脑膜炎的。我们在两年里研究了三百二十七个病患,整理了很多一手材料,并在国际一流杂志上发表了很多文章。其实,我们医院病人太少,生活条件也好了。有些病你们都没见过。这孩子的症状很典型,是脑膜炎的症状。喷射状呕吐,眼压增高,克式症,布式症,颈强直都是阳性。其实就是农村很多事情都不注意,孩子发烧什么的不放心上。小孩的机体抵抗力较弱,血脑屏障功能也较差,细菌容易侵入神经系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是金黄色葡萄球菌引起的。做一个脑CT,要花很多钱,而且,我们让他们查什么呢?让人家笑话。这种病,早十几年是非常常见的。”主任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大家听的都很认真,于是弹了弹烟灰,“确证的方法很容易,做一个脊髓穿刺就可以确诊。然后做一个菌培养,在现在,这是个非常难得的病历。你们这些学生多向老师问问。”我们忙着点头。“小汪,你在上海学过脊髓穿刺吧?”汪东的脸上透出兴奋的光芒:“我还带回来一套工具。不然咱这儿还真难找。”我知道,这是他等了一年多的机会,心里也很为他高兴。主任点点头:“许主治,马主治,快十年了,院里还是头一次。学生们都去看看患者。老师们,看看材料。我知道现在股票比学习重要,但你们,毕竟是大夫。”主任的尾音脱得很长,他站起身走出去。汪东站起来等着两位主治医师先走,许主治和马主治谦让了一下,还是许主治率先走出去。余下的住院医师闷着头,我那些落在他们名下的兄弟姐妹也都不说话。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好,摊上两个好老师。但毕竟是多少年的情意,我蜷缩在角落里,希望汪兄能回头叫我一声,但很显然,汪兄匆忙的脚步没记起我,也许他认为我会自动跟出去吧?总之,我一直等到屋子里的老师们都动起才往外走。不知道是哪位老师在后面小声说了一句:“这病人也真是,什么季节了,还得脑膜炎啊?”
汪东迎面走过来:“你去安慰一下病人家属,告诉他们我们要做个手术。”我一怔:“手术?”
“就这么跟家属说,他们得签字。”汪东向主治医师办公室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你今天动作怎么这么慢?还是练家子呢。快去,完了跟我上台。”
我应了一声,忙走向病房。孩子的父亲先看到了我,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大夫,大夫,多亏您了。我,我谢谢您。”他粗壮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我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火热。一瞬间,我第一次对做医生的自豪感有了深刻的体验。我笑着点点头:“孩子好么?”
“好,好多了。”
我给孩子搭了脉,想了很久,还是没考虑好怎样开口。告诉患者家属做手术?为什么呢?然后告诉他们什么?手术成功还是不成功?我没有主意:“一会我们要给孩子做个小手术,看看,这个,看看病情。然后研究治疗方案。你放心,我们主任亲自参与治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日本学习过两年,有很丰富的经验。”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做手术不许哭,叔叔给你买糖吃。”
孩子再次露出他纯洁的笑:“我病好了,请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去家里吃饭。”我的手迟疑的从他头上拿开,一个六岁的孩子,是社会变得太快,还是他太聪明?我转头看了看他的父母,发现他们脸上浮现出由衷的欣慰。我点点头:“好。”汪东推着一个手术车走进来:“小多,帮我一把,工友忙不过来,你就跟我做搬运工吧。”我们把孩子推进无菌间,汪东打开他的包裹取出一支粗大的钢针:“针要顺着进去,把脊神经拨开。如果横着进,就容易把神经切断。脊髓穿刺不是玩的,但也没太大的危险。只要记住时刻小心就行。”
穿刺进行的很顺利,汪东的技术非常熟练。我高兴地回到门诊坐班,徐老师知道我还沉浸在新鲜刺激的喜悦中,便笑着接过所有病人:“你好好看看书。说实话,全院哪,能做髓穿的也只有小汪一个人吧。会做的年纪都大了,手抖,容易出事。年轻的,谁学呀。危险着呢。”
孩子的父亲匆忙地走进门诊,我侧过头对他笑笑:“孩子好么?”
“大夫,怎么让我们转院?”
“转院?谁说的?”我吃了一惊,做完穿刺才两个小时怎么就转院?
“主任说的。”
我吱呜两声:“噢,是啊。你找汪大夫问问,我,现在出门诊。”
“汪大夫跟主任一起说的。”
“那你问他呀?”
徐老师开口了:“转到哪儿呀?”
“让上省里。”
我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徐老师低声重复一句:“省里?”然后她提高声音,“去省里也好,医疗水平高。我们这里下了药,控制住病情,你就去。孩子还是最重要的。”
那父亲的眼中突然流出泪来,他的声音第一次提得那么高,那么的声嘶力竭:“可是你们没给孩子下药!让我们去省肿瘤医院!”徐老师的脸豁然变得惨白。她手中的押舍板掉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站起身直奔病房。汪东在他的办公室里呆呆地坐着,他的面前平摊着一本厚厚的书。见我进门,他猛然把书合上。我问:“怎么了?什么病?”“脑,脑髓母瘤。”
“那是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个病名。
“肿瘤。不是,渗出,也不是炎症。”他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
我的喉头咯咯地响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肿瘤?六岁孩子,得肿瘤?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汪东一把推开我摔门走出去。我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我抓起桌上的书翻开。里面对脑髓母瘤的介绍只有短短的三行:
分类:恶性肿瘤
症状:厌食,头晕,恶心,常伴发喷射状呕吐,并伴有眼压增高,克式症,布式症,颈强直呈阳性。
诊断:髓母瘤细胞下面是一个大大的图形,一个癍驳的肿瘤生长在灰色沟纹的脑中。没有治疗方法的介绍。图形下有一行重铅黑体字:禁忌脊髓穿刺。我突然明白汪东的眼中为什么有泪,那不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的眼泪。那泪,是医生的。
(全文完)
后记
这应该是我写的唯一的短篇。第一次成文,是在实习结束的时侯。交给院报,老师并没有给我发表。她说太黑暗。好多年过去了,初稿早就没了。我曾经想过,也试着写过其他的短篇,但终没有成功。因为每一次写完一个短篇,我都觉得起震憾的程度不够。我无法忘记那个孩子跟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我病好了,请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去家里吃饭。”当时,我并没有觉出有任何异常。直到九天之后,那个孩子死在肿瘤医院。回想起来,我总觉得那句话不属于孩子的思维。也不是他父母告诉他的。会不会是那孩子过早地步入成熟?我记得那孩子说话时的表情,甚至他说话的语气。他见到我自信的样子,脸上突然浮现出一阵潮红,他的声音也透出焦急和盼望,当他说完那句话的时侯,声音也就平稳了,似乎他知道没人能治好他的病。我不知道。有时侯,我怀疑自己的思维替那孩子加上了我想象的这种玄学范畴的东西。总之,我看到关于“脑髓母瘤”的介绍时,是深夜。我想,这次写出来,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吧。因为我相信,无论我加入多少想象,都不会写出初稿的那种效果。遗憾的是,那稿子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