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旅行数周后回到温哥华,又进入周而复始的家居和干活的循环圈子。不过还是感到与回去之前有少许不同,哪怕只是间隔了这么几周。在例行的晚饭后近邻散步的路上,深吸一口被方才的阵雨清洗过,甜丝丝不带悬浮物的空气,又注意到身边不再会有边走路边吞烟吐雾的过往行人,心情分外放松。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把自己心中对外部世界的评判标准慢慢地改变了,从是不是繁荣发达,改变成是不是文明(Civilization)。比如说,初到一个城市,我会对什么特别注意?过去注意的,是城市的街道建筑是否富丽豪华,过往行人的服饰是否摩登入时。而现在不同。现在我只注意,城市建筑有否绿色环绕,公共场所是否井然有序,人们之间是否礼貌友善。当然这些都仅仅不过是表象,表象里面,是所在地居民天然发自内心的,对于另一个 “非我族类”、“非我群团”、“非我等级”的人的尊重。由于那里多数的人都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他们构建的社会架构将是公平合理的,他们投资的建设项目是人性化、舒适自然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融洽而非对立的。自然,作为每一个独立的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对文明的不同判断标准,上面的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标准而已。
人有趋利避害的天性。记得很多年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分得了一套简陋的公寓单元。不提它的得来不易,那简直是多年奋斗的结晶,只说经过一番装修,兴高采烈地搬进去以后。我的一个“重大”发现是,几乎每户人家,推开门进去,豪华洁净得像五星级宾馆;而走出门外,杂乱无章得像贫民窟。而人们就是每天在这样的强烈反差中进进出出,熟视无睹。可以理解,不是他们不爱文明,他们非但爱并且爱得像“老鼠爱大米”。这是不得不采用一种无奈的方式:每天傍晚把自己关入房门内,躲进文明。选择这种方式的也包括我自己。比如,说白了,我选择移民就是选择了“躲进文明”。相信像我这样“躲”法的移民,不止一个。
和其他一些国内出来的人稍有不同,我对于西方世界的认识,不仅仅停留在它的发达的物质水平上。这些物质水平,现在国内的某些地区已经超越了。透过西方表面的先进发达,我看到了一种内在的因素——文明。文明不是人们从外部看到的那光鲜的外壳,文明是许许多多世代的智者们,从几千年人类相互残杀的血与火中间得出的教训,总结出的精华。文明是一套完整的价值准则,这个准则的核心是表达一种与以往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作为认识起点的“互爱”或“相互尊重”。说透彻一点就是,作为一个独立体,意识到另一个与自己具有相同权利的独立体的存在,愿意以平和的方式,与对方共荣共存,而不是企图将对方排斥或吃掉。
难道就这么简单,你太天真了吧!人性是恶的你知道吗?的确,人性有时候表现得很恶。注意,是“有时候”,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这样表现的。总体来讲,像趋利避害一样,人性是趋善避恶的。哪怕一个连环杀手或一个战争罪犯,在公众面前,也会表现出一副善良纯洁的样子。如果他明知道人性喜恶,为什么不现出自己的恶来,以博得公众喜爱呢?公众意志,或者说公开透明的媒体舆论,总是真实准确地表达人性。但是,在传媒被严格控制封锁的地方,结果会很不同。尽管如此,这也是“某种特定条件”,不能借此来否定普遍和根本。
文明使得人类一天天走出黑暗,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你看,大国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同宗教之间的信仰冲突,不同政见者的理念冲突,包括平和的人们与恐怖分子和社会犯罪的冲突,都与以往不同,不再引发全球性的混战和骚乱,而且几乎都在理性的框架下,渐进式地得以解决。相信在全球性的反恐战争和屠杀平民之间划等号的,只是少数带有目的或不明真相的人。
问题在于,文明可以像世外桃源一样,躲进去就得以实现的吗?
在国内,遇到一件给我印象强烈的事,使我对“躲”产生怀疑。有一个亲戚,某大学的博士导师,知道我回国,特意从另一个大城市搭火车赶来看我。哪知托人买车票,买了一张去成都的长途车票,和满车厢的回乡农民工度过了几小时。对此他感到很不习惯,苦不堪言,甚至差点生病。相信国内的白领高层人士,一不当心就会碰上类似境遇。可是在加拿大就肯定不会碰到。加拿大的国策不鼓励扩大贫富差距,把穷人抛到文明之外,让他们像癞疮疤一样同体面长在一起。因此,“躲进文明”也要看往哪里躲,起码目前在中国,是无处可躲的。也许以后会改善。
再深究下去,加拿大也不是世外桃源。加拿大每年从发展中国家引来的移民,以及这些移民从自己出生地带来的文化,正在慢慢地“改造”加拿大。并不一概反对引进文化,相比而言,那些文化的“爱”、“平等”、“尊重”的成分比较少,不太着意和谐共存。一旦这些文化一朝得势,成了社会主导,我又要再找一个地方去“躲”了。那时将真的无处可躲。
2005-5-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