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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琰:黄房子之恋(上)

王琰


 

 

 

 

 

那一年, 他二十七岁, 形貌说不上帅气: 中等身材, 一张长条黄瓜脸, 脸上唯一醒目的是两条几乎连成一线的浓眉-----眉毛黑得像墨, 谁见了心里不免打个咯噔, 这条凶神恶煞的一字眉依乎不是善相。然再耐心瞅他一眼呢, 就感觉出除眉毛外脸庞的全部文弱和清秀。这文弱和清秀, 又因重眉压迫实非本意, 天长日久便掺和进某种苦涩和拘挛。有人曾开玩笑地对他说, 古时候一位贾岛的苦吟诗人, 脸型与你酷似。你不会写诗, 看在搞了这么多年学问的份上, 封你个号, 苦吟博士怎么样? 他说, 随你们怎么嚼去, 只是别在我面前博士买驴。我差一年才硕士毕业呢。说完径自发笑。他的笑声也很特别: 短促、紧张, 当人们还没明白他为何发笑时, 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浓黑的眉毛在波动的空气中微颤, 仿佛刚才的笑声仅是人们的错觉。于是, 又有人觉出他的怪, 然到底怪在何处? 似乎除笑声有点莫名其妙外, 并无行止乖悖之处。人们便对他的笑声和对他的眉毛一样, 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结婚了, 事先保密得滴水不漏, 直到有一天, 要从留学生宿舍搬走, 大家才发觉事情的蹊跷来。搬家那天, 人们看到她。开始, 以为是哪家的陪读夫人过来帮忙, 只不过朝她, 像对任何面生的中国人一样, 多瞧两眼。时间一长, 有人产生怀疑: 她虽不插手卸家具、打包之类活动, 但仪态娴静, 时刻不离他左右半步; 偶尔对他轻声吩咐几句, 他仿佛没听见, 动作却明显带有遵从建议后转换的痕迹。人们开始起哄。他被逼急了, 支支吾吾介绍说, 是他的新婚老婆, 刚从国内来。说话时, 眼睛盯住足尖, 上嘴唇一咧, 喉头仅发出一口气似的浊音; 尔后, 抬眼平视大家, 笑了一笑。 大家看到他笑容, 才吁口气, 一致认为他是太紧张了。

她那年大约三十岁, 见过她的人谁都没看出这一点。她接待客人时, 动作脚步慢吞吞的, 脸上挂一缕恬淡的笑; 她的眼皮仿佛总低垂着, 以至许多人告辞出门, 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无法准确回忆她的音容笑貌。就在人们试图放弃对她相貌的追忆, 她那似乎漫不经心, 朝人匆忽一瞥的眼神, 又如暗海中跃出的一轮明月: 柔媚、温婉, 耐人寻味。

他们搬进了被留学生不屑地唤出 黄房子的公寓。 那粉刷成桂圆黄的一排低矮公寓楼, 与留学生宿舍同在一条马路上。 也许是地势的不同造成了两处公寓的贵贱之差: 留学生宿舍坐落马路上坡, 上坡顺接另一条宽阔大道-----照理, 是个不惹人青睐的喧哗地段, 但这一缺陷被四周苍翠阴森的树林弥补了, 成为人们心中一块闹中取静的胜地; 与此相对应, 黄房子背时的命运大概从它选地开基那刻便已注定。地处下势不说, 偏再往下深挖数米, 黄房子所谓的一楼就成半地下室。再加上周围草木稀疏, 黄房子三个字, 渐渐涵盖了价格低廉、 环境糟糕等种种意义。

他俩的新房, 偏偏选在半地下室的黄房子公寓。 地下室, 哪怕仅是半地下室, 也与自然光线无缘。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时常产生一种被活埋的感觉。

两人单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 也许是他的紧张, 加上她的腼腆, 吓退了一帮准备闹洞房的好事之流。仅过来几位帮忙的, 搬好家, 茶也不沾一口, 就笑嘻嘻地撤离了。

才傍晚六点多钟, 室内已经昏冥一片, 这暗, 与那束从天窗口浓缩进来的光亮, 形成鲜明对比。同事的自行车停在天窗附近, 她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接着一阵钥匙碰撞声, 窗口划过一道又一道白色弧线。她目视其中一位同事潇洒上车的整个过程, 并且, 一眼识别他脚上的运动鞋, 正是那年国内流行的 牌。

你大哥最爱穿狼牌运动鞋。听到他从厨房出来, 她回过头, 说。

他把手上端着的两杯热茶放在沙发附近的茶几上, 两片微厚的嘴唇嗫嚅着, 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不由多凝视了他两眼, ----和大哥完全不同。大哥与她同岁, 两人第一次约会时, 大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排行老大, 家里都叫我大哥。她嫣然一笑, 叫了他第一声大哥。这一叫就是十年。

大哥好吧?” 他闪亮的眼神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 开口问了两人独处以来的第一句话。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抿住嘴唇, 点了点头。灯光下, 她一袭绛红色丝绒长袖, 袖口和腰身卡得恰到好处, 使她看上去比记忆中丰满、成熟了。再加服装颜色偏深, 映衬得她的肌肤如雪般莹白。她的皮肤真白。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他的目光中莞尔一笑, 扯一扯身上的衣服, : “是我自己做的。出国前, 和你大哥发疯一般采购衣料。他----鼓励我来重操服装旧业, 开个时装店什么的。她说着, 兴致勃勃地拉过一只堆在墙角的黑皮箱, 瞬间, 她给他呈现了一个缤纷的服装世界: 这里有男士的西服料, 做大衣的呢料, 有女士喜欢的各色绫罗绸缎……他不懂衣料, 只听她娓娓道来, 对什么样的衣料该设计什么样的款式, 什么样的款式又应符合什么样的身材等, 她说着声音高扬了, 带着某种熟悉的热情----, 是属于亲戚朋友间才有的讲话语气, 他被感染了, 横亘两人间的某种尴尬和陌生也渐渐消失了。

早在十年前, 他还是个高中生时, 她就在他家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 驰骋生意场上的大哥, 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地换, 谁也无法记清她是大哥的第几任女友。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年, 他上高二, 每天被功课压得天昏地暗。她从他房门前经过, 脚步轻轻的, 似乎是踮着足尖走路。 小弟,” 大哥的粗嗓门带着炫耀, : “给你请来一位裁缝高手, 今后啊, 想穿什么衣服, 只管跟她说去。他从书桌前抬头, 一回眸, 正与她对视。从没见过那样一对清白、坦诚的眸子----它凝视他时, 便把心底对他----这个即将跨入高等学府才子的仰慕, 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了。早习惯了同窗女生不可一世的骄傲, 习惯了大哥以前那些女友的放纵和粗俗, 她的恬静和谦卑, 使他莫名愉快。他身不由已地起身, 她立刻慌悚地移开视线, 对大哥温柔一笑, : “可惜今天没带尺子。” “没带尺子? 不会用手? 大哥戏谑的口吻几近命令。她满脸绯红, 低声反驳: “那是量不准的。大哥立刻不屑道: “也只有你量不准。看看对门的菊大师傅, 瞟一眼, 心中就有数, 那才叫真本事。她被大哥这一说, 无奈道: “那就试试吧, 不过, 穿了不合身可别怪我。

至今仍能准确地回忆那指尖与他肩膀的温柔接触-----, 是有别于母爱的另一种体验, 他的肌肉绷得很紧, 心里荡漾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走后的最初几天, 他一直陷在这种感觉里, 等待着她的再次出现。大哥却在那段时间又换了其他女人……后来, 他考上大学, 偶尔听家人提起大哥的婚事, 说她和大哥又在一起了, 只是两人老吵架; 吵后分手, 分手没几天再和好。这样聚聚散散不知闹过多少回, 大哥一次于激怒中, 差点将摩托车开进故乡的护城河中。 看来你大哥对她是动真格了。母亲在他某次暑假回家时说。

大哥真的爱她? 他深刻地凝视她一眼。爱她-----会舍得让她孤身一人跑到加拿大来跟弟弟假结婚? 而他, 竟也答应了。他为什么要答应? 是迫于父母的压力? 是不忍心让大哥移居国外的计划落空? 他无法回答。开始, 曾建议大哥搞投资移民。 投资移民?” 大哥反问: “那得化多少钱? 我才不愿把辛苦挣来的钱化在那上面呢。好兄弟, 你就暂时委屈一下, 答应哥这回。 今后, 等哥过来了, 我的资金加上你的脑子, 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就这样, 他被大哥稀里糊涂说动了心, 答应先以结婚的形式让她拿到签证。决心一下, 他在行动上积极配合家人, 心里则采取逃避的、与他无关的态度。直到再次面对她-----她的眼神一如记忆中的宁静, 她的呼吸, 呼吸中特有的女性气息扑面而至, 他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荒唐性, 而他, 已无从隐遁了。

 

 

2

 

第二天傍晚, 他大哥的未婚妻坦白相告, 她不会做饭。

那天傍晚, 从学校回到黄房子公寓时已经饥肠辘辘, 当他虚弱地推开门, 同样虚弱的眼睛霎时被室内过份灼亮的电灯刺得生痛。他发现, 只要能安装灯泡的地方, 都高悬起一支100瓦。这半地下室房租虽便宜, 须自付水电费。他想, 天还没黑, 就里里外外开个通明, 这个月的水电费不知会上涨多少, 心里着实有点心痛, 一双眼睛就略显责备地在屋里收寻。见她正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盛装衣料的箱子敞开沙发脚下。箱子里的绸缎有一大半被搬到沙发上, 花花绿绿, 锦重重地簇拥一身。 两人目光相接, 她立刻起身, 神情微带歉疚道: “你回来得真晚。我不会烧饭, 但带了很多方便食品, 我们将就着吃吧。

乍一听那句 不会烧饭”, 他毫不掩饰眼内的惊愕和不信任。可是, 当目光瞟向她指的方便食品, 脸上顿时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惊喜。只见桌上有糖醋海蜇丝, 无锡排骨, 罐头沙丁鱼等。他的食欲完全被调动了, 于陶醉中, 忘了招呼她, 径顾一一品味。出国后第一次吃了顿现成菜, 他吃得放纵, 吃得幸福。灯光下, 她见他的眼睛仿佛没有睁开, 脸部有一种类似婴儿般满足的神情, 就站在一边, 略带好奇地看着他吃。

以后数日, 她拆开一袋袋速食成品。厨房、客厅四处散见华丽精美的包装纸。实在闲得无聊, 拣起一两片五颜六色的包装纸, 权且把它们当作衣料, 用界尺镇压桌面, 提笔唰唰几道今人眼花缭乱的纵横交错, 再加几节剪刀双刃的喀嚓声, 一件小衣服, 一只小帽子, 一条小裤子便出世了。她把杰作张贴在冰箱上。他回来见了, 眉毛一扬, 褒扬的话层出不穷。而说归说, 踩着脚底废弃的纸屑、食品袋边角, 尤如走进她当年工作过的服装厂缝纫车间。她竟把这种只做衣服不扫地的工厂作风沿袭进了家庭, 况且, 这还不是她的家! 一阵不快掠过心田, 他弯腰清扫房间时, 脸色阴沉。她边看电视边嗑瓜子, 浑然不知他疲惫眼神内隐忍的烦燥。她嗑瓜子的技巧极高, 只见两片樱唇轻轻一抿, 瓜子仁已被粉嫩灵巧的舌尖吸走, 堕落地板的瓜子壳黑白相背, 完好无损。

他在她面前弯腰扫地的动作, 并未使她产生任何不安。 从小, 被父母当珍珠般养着, 便以为, 这世界上除她之外, 其他人做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她由于心无芥蒂, 对他一如往昔。当他扫地倒垃圾时, 她会微笑着说: “扫完地快吃饭去吧, 我已经先吃了。

第一次面对一桌菜肴时的兴奋, 经过一连三天的重复, 已荡然无存。当再次夹起一筷炒牛柳, 他嚼得味如鸡肋: 食之无味, 弃之又可惜。她不属于那种过份细致敏感的女人。第一天见他吃得有味, 暗自得意, 每天如法炮制, 拆开一桌方便食品。 然后, 安之若素地坐在电视机前, 看电视, 嗑瓜子。电视没装闭路, 只能看两个地方台, 画面还不清晰。 第一次打开电视时, 她说: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他什么都能修。她的话勾起了两人对大哥、对家乡的共同思念。后来, 她不再说类似的话, 也仿佛习惯了不装闭路的电视。边嗑瓜子, 边看电视, 一坐一个晚上。真不知带了多少袋 香草” “酱油牌瓜子, 就像不知道那只大黑皮箱里, 还装了多少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方便食品一样, 他忍受着味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

他开始借故不回家吃晚饭, 偶尔也回去敷衍塞责一番, 又匆匆离去。 临走, 总要编个堂皇的借口: 学校有事。其实是去某个同学家中打牌聊天。

某天深夜, 他骑车返回时, 将脸迎向月光, 心底忽然一片秋水涟泊。有张月亮般银白脸庞的她, 从黑暗的底幕上清晰地现出了轮廓。他想起大哥一再低声下气, 拜托照顾的种种措辞; 想起她初涉远门, 在加拿大无根无蒂的新生活, 他感到内疚。为掩饰不安, 那晚, 他故作轻松地走向她, : “明天我早点回来, 正式教你做菜, 怎么样?”

她却抬头, 朝他温柔一笑, : “我们移民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3

 

 

那一年, 制定加拿大移民新法案的总理克雷蒂安还没上台。大部份申请移民的留学生,前途未卜, 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他所在数学系的一对夫妇由于没请律师, 一拖三年。也有个别办得较快, 律师费上涨到五仟加元。

他决定不了到底请还是不请律师。请律师当然有益, 但五仟加币不是笔小数目。他暂时不想告诉大哥。按大哥的火爆子脾气, 绝对鼓励他请律师, 别说五仟, 就是一万, 他也会不惜血本, 给他凑个整齐。他想再等等, 再过几个月, 是加拿大四年一度的总理大选。据说克雷蒂安的呼声之所以高于其他候选人, 因为他上任后的政策将对移民有利。

他在满怀期望的等待中, 教她做第一道家常菜: 宫爆鸡丁。 进厨房前, 她将一头披肩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这样一来, 脸颊更饱满了, 皮肤依乎也愈发白了, 他不由朝她多看几眼。 她自进厨房以来, 似一位学徒工, 惴惴不安中还掺和着紧张和慌乱。他吩咐她从冰箱取出鸡胸脯肉, 洗净后切成块状。吩咐完毕, 他进房间看书, 估计时间差不多, 再出来, 看她是否已经完成任务。她一手握刀, 一手轻搓鸡肉。手中的菜刀起起落落地重复数次, 仍在犹豫。他看着有趣, 刚想玩笑几句, 眼光一落, 被她另一只手吸引了。那手真美, 雪白丰腴, 纤巧温柔, 它无力地搭在粉嫩的鸡胸脯肉上, 不时轻搓几下。十多年前, 那手曾与他肩膀有过短暂接触, 他无缘辨别它的形状, 尔今-----他蓦感胸口一热,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强烈地回来了, 那只手不再局限于触摸他的肩膀, 而是在他的胸脯上轻揉……

这样切对吗?” 看到他过来, 她胡乱切几下, 问。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轻吁口气, 以为得到赞许, 加紧干了起来。

他联想起一则名人说做菜的趣谈。那位老兄竟将炒菜与做爱混为一谈。他说, 做爰的三阶段: 抚摸、行动及高潮其实与炒菜的过程是殊途同归的: 当一个人精心策划一道佳肴时, 已经开始为幻想中的色泽和美味陶醉了, 这来自臆想的感官刺激, 就像抚摸情人的身躯一样…….他当时, 也和她一样, 正在厨房切鸡胸脯肉, 猛听这大篇奇谈怪论, 差点喷饭: 这帮老外啊, 到底是食肉性动物, 开口闭口不离做爱, 现在, 又把做爱与饮食扯为一谈。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则趣谈, 窗外, 是一片耀亮的白光, 他不由将脸转向窗外, 眼睛眯了眯, 有片刻的迷失, 又有一阵烦燥。

 好了。她轻松地说, 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放。

切完鸡肉的她已经汗湿, 粉红色长袖腋下洇出两大片汗渍-----它们跟随她抬手的动作醒目地闪动。他的目光在那两片汗渍上徘徊。汗渍牵涉的范围, 横向直指一对高耸丰满的乳房, 纵向便是那裸露在外的脖颈。他看着看着, 一字眉神经性地颤抖起来, 转身欲离开厨房。

-----下面该怎么办?” 见他在关键时刻, 似有袖手旁观之意, 情急中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笑嗔道: “别净想着溜啊。

他的胳膊僵硬了, 一低头, 那只手离他的嘴唇真近, 近得像一道送上口的美味。他突然一弯脖颈, 她倏地抽回手, 以为他找东西, : “什么东西掉了?”

他转身离开厨房, 把自己锁进卧室。

她从厨房紧跟几步出来, 面对那道紧闭的门, 胸口分明有一道委屈的气流, 吐不出, 也压不下去。她本来对做菜没兴趣, 是他说要教她。才开个头, 就嫌她手脚笨, 不耐烦了。她咬了咬嘴唇, 赌气地往沙发上一坐, 打开电视, 一心以为他是烦她才甩手离去。

不吃就不吃, 我还不耐烦了呢, 本来, 我又不是来给你做饭的。她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心里气咕咕地想。出国一个多星期, 他每天早出晚归, 她不在乎, 他和她本是两个世界中人。她对他的世界有好奇, 有偶尔领略到从他世界折射过来一缕色彩时的喜悦, 但那毕竟离她思想所触及的范围太遥远, 便只祈求安静地守住自己的天地, 不受任何干扰, 直到与大哥团聚。还记得大哥说服她远嫁加拿大时, 曾一再用小弟人好、随和等言语消除她的顾虑和心理障碍。他----到底随和在哪里? 才共处一个星期, 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给她脸色看, 今后无数个等待的日子还叫她怎样过下去? 她心里酸酸地, 眼眶湿润了, 对他的怨很快滑向对大哥的恨。她----突然后悔了, 后悔当初不该听从大哥的安排。

正当她一味沉溺于自责伤感的情绪中时, 一墙之外的他, 也被一团烦闷笼罩。桌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数学理论书籍, 停留在一道道公式上的视线则是朦胧的、阴晴不定的。她的凝脂雪肤, 与那两片汗渍交替出现, 最后, 定格在公式间的, 却是那只搭在鸡胸脯上的手……他的身体在它的轻抚中颤栗, 于颤抖中, 仿佛又一次抱住了女研究生轻盈的肉体。

女研究生是他二十七年来唯一的一次单相思。他爱上女研究生很正常, 她是他们那一届数学系唯一的一名女生。虽然, 对女研究生与人口系一位教授同居的传闻早有所知, 他和其他几位师兄, 在她面前仍一个个各显神通。他每隔三天给她寄一封情书, 信中, 对她狂热释放了所有累积的青春热情。他曾大胆地在信中把她那一对可怜兮兮的乳房, 比作天赐的一对蟠桃。他呓语, 有一天竟从梦中落入口中, 芳甘似蜜。他完全陶醉在性的幻想所引起的乐趣中, 对她一如既往, 奋笔不缀。

某个仲夏夜, 她手捧一大摞情书, 突然如天使般降临。事后, 他常得意地回忆, 那个浪漫之夜的确是天赐良机。

与他同宿舍的其他三位室友, 晚饭碗一扔, 结伴前往某军事学院参加每周六的交谊舞会。他坚决推辞邀请, 一个人打赤膊, 字斟句酌地酝酿第三十一封情书。他猝然见到她时的第一个动作, 即下意识用手捂住苍白的胸膛, 脸上丝毫不露半点窘迫, 他目光灼热, 邀请女研究生, 请进。他说着, 伸过手去似有扶她之意。女研究生低垂眼睑, 轻声说, 不了, 我把信退给你。说完仍站在门口, 既不把信给他, 也不离去。他觉得, 这是一种很好的暗示, 放大胆说, 我正在给你写第三十一封情书呢, 要不要先把上半部分读给你听? 她微微一笑, 进门了, 随手像是无意地带上了房门。

她穿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 校园里的女学生一到夏天都爱白颜色的衣裙, 一只只白蝴蝶似地穿花度柳。这很好。他紧盯着她短及膝盖的白裙。他是真的喜欢白颜色。虽然, 他看了她清瘦的脸庞一眼, 她的皮肤过份黄了点, 但她是穿着白裙子飘然入室的, 他的心激动得十分厉害。他飞速在心里重新构思第三十一封情书, 不应该将她形容成一株弱柳, ----应是舞动在他心灵上空的一只白色风筝。

她把情书放在他的桌上后, 又一次佯装离去。他不由分说拦住她的去路, , 能不能让我真实地拥抱一次我梦中的情人? 到现在我还以为是梦! 说完, 发出一串短促的笑。女研究生在他笑声还没结束之前, 伸手熄灭了室内的日光灯。

她在他带有拥抱欲望的动作发生之前, 缓缓舒展双臂, 像两只硕大的翅膀, 窗外一阵风过, 筛动得翅膀轻轻颤动, 似要凌驾腾飞一般。他惊呆了, 恍惚看到了天使。

女研究生的白裙像一朵云, 移过身躯。在她惊心动魄的震颤中, 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片湍急的漩流。那一刻, 他觉得自己像条章鱼, 伸展了所有触手的吸盘, 贪婪地想要吞噬这黑暗世界中所有的美丽与梦幻。要是能永远生活在这样一种心荡神驰的感觉中该有多好。可是, 忽然之间, 刚才的一切, 仿佛海洛因作用, 在女研究生动作麻利的穿衣服中倏然消失。他怔怔地望着那裙子在月光里舞动, 充血的脸转向窗口: 那一轮明月中隐隐绰绰闪动着一对翅膀。他梦幻的地方只有天使才能到达。他惆怅地说。

女研究生说不要这样想不开, 你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他当时并没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直到不久后, 听说她嫁给了一位英国留学生, 出国定居的消息, 才恍然大悟。可她, 又何必用那种行动报答他的三十封情书? 他想他应该问清楚, 却没有机会。不管怎样, 与女研究生惟一的一次性爱经验, 成了他日后漫长岁月中释放性灵的主要凭据。 出国前, 几乎每个晚上梦见女研究生, 梦中, 他热烈缠绵地与她拥吻, 生命神秘的面纱在热吻中一一撩开。他于骄傲的窒息中, 给了幻想中的她一次又一次来自生命底蕴的精液。

她出现了。很奇怪, 自和她生活以来, 女研究生在梦中便成了一堆模糊的白色。一切远去的不复重现。他也似一位顶礼膜拜的信徒: 跋涉久了, 祈祷够了, 心里的狂澜渐趋平静。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生活中时, 他对她怀有一层难以启齿的歉疚。毕竟是大哥在利用人家清白女子的名誉做赌注。哪怕-----这是她心甘情愿, 抑或, 是她与大哥共同图谋的一条康壮之路, 他仍顾虑重重: 移民到底要等多久? 一年? 二年? 他和她就一直这样等下去? 万一, 移民办得不顺, 到时又该如何? 这些疑问, 曾被大哥认为过份多虑。只要有钱。大哥一再在电话里宽慰他, 只要有钱, 没有办不到的事。大哥只求他一件事, 即在这一段等待的日子里看好她。她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她心肠软, 耳根子也软, 很容易上当。大哥说, 不要给她单独接触异性的机会。大哥说这句话时, 似乎没认为他是异性。他的心却因此异样一跳。 他无法解释自己, 只是不断回味大哥的话, 感觉那是一个很好的暗示。

 

 

4

 

 

她在某一天清晨醒来, 看着天窗口一线微露的晨晖, 屈指一算, 已出国一个月。 当初稀里糊涂被大哥送出国, 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 大哥说快, 真以为很快。 谁知, 一个月过去, 办移民还没一点消息。 她催促过他几次, 他说在等律师。一个等字, 叫她看到了希望, 再加上, 她本不是那种热衷喧闹、 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便暗自把出国当作另外一次意义上的搬家。

, 从小到大, 她对家的概念情有独钟。三十个春夏秋冬, 除去上学上班, 手头上大把的业余时间都是被消磨在家里的。只要能静静守候窗前, 倾听街前过来人往杂沓的脚步声, 再翻一翻新潮的时装书, 琢磨一番裁剪技术, 她对人生幸福的理解便无更多定义。黄房子半地下室的环境使她相当满意。虽然光线黯淡, 整个面积比在中国的新村老家还大, 尤其是与厨房相连的客厅, 像文化宫的练功厅一样宽敞。她职业的目光一眼看出, 这是块理想的服装店面。 只可惜, 那扇惟一的天窗太矮太小, 矮得与外面的小马路平行, 以至于, 她坐在沙发上也只能够瞧得见行人的脚。

那次炒菜, 两人不欢而散, 过后, 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继续抽时间教她做菜-----这计划, 逼得她流连窗口的时间少了, 与此同时, 做菜的水平正日益提高。其实用不着他指点, 她也可独掌一勺, 但他好象很不放心她单独行事, 每天再忙必抽空回来。他的脸照常毫无表情, 而目光里流溢出的某种赞许使她轻松。 他不说话, 她也闭拢嘴巴。两个人周旋狭小的厨房, 要做到不说话容易, 想避免身体的碰撞却很难: 比如, 清蒸带鱼, 她细致地切好葱、姜, 再往鱼身上洒了盐、白糖及陈酒, 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这时刻两人都不说话, 可忽然间, 仿佛同时想起了蒜头, 争着伸手去拉冰箱扶把-----她的手率先拉住扶把, 他的手自然就覆盖在她手上。虽然他很快挪开手, 她的手背仍不正常发烫。由于意识到手背的热度, 她便觉得他一定看穿了她的意识, 心里别别扭扭的, 整个动作在这层别扭心里的操纵下, 有了几份神经质。每当这类尴尬场面, 他会轻声说一句: “我来, ” 手臂随之绕过她背部。如她在这时猝然转身, 便与他胸贴胸, 脸对脸。好几次, 她觉得自己软绵绵的乳房, 轻擦过那绷得像块石头的前胸, 脸红了, 并且下意识偷觑他一眼: 见他的一字黑眉小游龙般隐隐游动, 其他脸部表情沉着, 一如往常。倒好像, 她撞着他, 是由她的鲁莽造成的。她便想起大哥的话一点不错, 他是位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而他的书呆气, 又与大哥是多么不同啊。

她和大哥的初识, 即是从跳贴面舞开始的。那年, 她所在的服装厂和大哥所在的录音机厂搞联谊舞会。 大哥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着, 那么随心所欲地随迪斯科音乐抽动四肢。 灯光下, 他身体在动, 嘴也在动, 听不清说些什么, 只听到他周围年轻人的笑声。他的嘴唇, 他的舞动的身体, 在她年轻的眼里魅力四射。她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个迷人的身影, 直到他感觉到了她无声的招唤, 走向她。他舞姿潇洒, 动作轻狂, 把她搂得那么紧, 边舞边凑近她耳边说: “你的腰真软, 真细, 我想现在就亲你一口。那晚舞会, 他就站在厂门口等她, 女伴笑着把她一推, 声音酸溜溜地说: “他在等你。不过当心, 别让他给拐了。  他听到了她女伴的警告, 一伸手亲热地搂住她, 好像他们已经是一对恋人那样。她无力挣脱他的诱惑。她已被他的舞姿、被他强健的体魄吸引住了……

 

无数个傍晚, 与小弟一块做好菜从厨房出来, 她会情不自禁想大哥, 回味他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呢, 吃过饭照例去学校自习, 但周来停留在家的时间不知不觉增多。她看电视, 他手捧书本偏坐一隅, 偶尔, 会朝电视瞟两眼。 虽然不装闭路只能收两个地方台, 地方台却也有地方台的好处: 每晚半小时新闻过后, 接二连三播放一些爱情娱乐片。 有天晚上, 电视里正演一部法国故事片。法国影片善于捕捉人类灵魂中隐秘的、稍纵即逝的欲念----性欲, 而它又恰恰是违背正常的伦理道德, 为世俗所不容的。

她英语不好, 看不懂来胧去脉, 只见一风度翩翩的老年男人与一青年女子相爱, 两人在一起, 如同两座喷薄的火山, 疯狂得今人窒息。片尾, 老人给女子买了一幢房子, 两人正在新房沉溺爱河, 突然, 门开了, 门口僵立着一位英俊青年。他尖叫一声, 步步后退, 不幸堕楼身亡。老人仓惶追随, 裸奔下螺旋形扶梯, 拥尸痛哭……

电影完后, 五分钟广告, 紧接另一部法国片。她关掉电视, : “那青年是谁?”

老人的儿子。他说。

她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 涨红了脸, 结巴道: “, 她是他儿媳妇?”

他仿佛还沉思在电影的某个片段, 突听她自语一句: “太不道德了。眉毛一跳, 目光犀利地瞥她一眼, 似自问般道: “什么叫道德? 什么叫不道德?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道德, 除非所有人能完全道德。

他的话, 她似懂非懂, 也没多少兴趣深究, 只是, 再难保持那笔挺的坐姿。她站了起来, 去厨房给自己倒杯雪碧。她的嘴唇滚烫干燥。她喝饮料时给他传递一种十分饥渴的印像。

那一晚, 他在她披散一肩黑发走进浴室的同时, 把自己锁进了卧房。

浴室经过一段时间的静止, 发出 的水笼头声响。他在黑暗中幻想那无数柱水流喷涌而下的激情, 他的卧房里便弥漫起一团湿润的白雾。雾中, 有一张鲜亮的嘴唇向他张开。他屏息凝视, 额角上珠汗滢滢。他灵魂的真空, 贪婪地想要把它闪光的每处细节吸收眼底。

那一晚, 她由于电影的作用, 睡得迷离恍惚。朦胧中, 感觉风随点点月光从窗口溜进来; 小路边一排不知名的植物, 伸长它们阔大的枝叶, 正随月光给她的身躯投上一层斑驳的叶影。 风吹过, 叶影摇曳,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身上光滑柔软的睡裙。 出国这么多天, 她第一次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某种饥饿。

 

 

5

 

 

克蕾蒂安的当选可谓众望所归。有关新移民法案的各项条例快速纳入实施计划。留学生相互见面的第一句话, 都是移民批下来没有? 或者, 拿到体检通知了吗? 大家喜笑颜开, 争相传播各类申请移民的最新动态, 律师费也从高不可攀的五仟加币跌到二仟五百。 尽管如此, 还有一批成竹在胸的穷学生稳坐钓鱼台, 静观事态发展, 他们走的是不请律师之途。

不行, 一定请律师。钱我有。她第一次对他疾言厉色。他微感不悦, 争辩道: “我只是跟你商量, 并没说不请。

当然是请。她又一次强调, 口气明显缓和。她眼睛望着别处, 清瘦的脸庞仿佛已经感受到那遥远日光的照耀, 放射出一层近乎梦幻的颤悦。大哥若知道了, 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等待与律师面谈商洽的日子, 她坚持不下厨房, 仿佛会谈的成功与否, 完全取决与她外形的保养程度。他认为她是过份紧张, 调侃地问: “去见律师跟进厨房有什么冲突?”

我不想一身油烟味地去见律师, 给人印象多不干净。她说。

一身油烟? 你以为律师就不食人间烟火?” 他笑道: “人要吃饭, 就得进厨房, 律师也不例外。

反正……我觉得不舒服。她固执道。

她非但不进厨房, 吃完饭, 碗也懒得洗。洗手间成了临时化妆室: 穿衣镜前排了一长列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唇膏、眼影、眉笔等;  她的时装, 也一套套从皮箱取出运进化妆室, 尔后, 又成套成套支撑在衣架上, 琳琅满目地挂一客厅。她每试一套时装有着绝对自信, 从不征求他的意见。所以, 他只能单凭服装的款式揣磨她着装后的风姿。

黑色的曳地长裙, 裙身那么窄窄一束, 这是最能体现女性曲线美的款式。他轻轻抚摸柔软吸手的裙料, 尤如感觉到她肥硕臀部的湿热, 手掌心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他又去看另外的时装: 有湖水般轻柔似梦的长袖连衣裙, 有风靡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袒胸露乳式, 还有最具中国古典美的锦绣旗袍……服装即人体符号, 这是他生命中苍白的一页。他一一逡巡, 急切中带一丝慌乱, 展现眼前的服装似乎已具备了生命实体的意义。

去见律师那天, 她选择一套纯白的西服套裙, 头发缩成他最喜欢的雾鬓风鬟型,  脸颊两旁各垂一只象牙白的心形耳坠。她款款而出时, 脸上微带紧张。白色! 白色对他有许多象征意义。他怔怔地看着她, 似又迷失进那年夏天逼人的热浪。

市中心一家高级酒店, 律师就在与卧房紧邻的客厅接待一批批申请移民的留学生。律师肥胖的身躯瘫坐在沙发上, 偶尔, 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进来, 递给他一叠材料。

整个交谈过程没有超过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内, 律师对他指指划划, 根据他的专业及工作经验算分, 看他是否具备申请移民资格。 然后, 是他俩在一份表格上签名, 签完名, 两仟五佰元, 即被划入律师名下。这样挣钱的手段真是杀人不见血! 他握住笔的手沉如千斤。

她的中英文签名倒是毕恭毕敬, 带着对律师满怀的感恩戴德。两千五佰元买一纸保险, 买一份很快能与大哥团聚的希望, 她的心里惟有感激, 感激到底有人肯收钱, 并且答应办事了。她一直饱满激动的情绪, 在与律师握手道再见时受了点小小挫折: 律师不光故意捏紧她的手不放, 还在她屁股上色情地拍一巴掌-------这一掌, 拍掉了她所有的喜悦。当她并肩与他跨进电梯, 禁不住举起手, 怨恨道: “那个老色鬼, 差点把我的手指捏断。

她雪白的手指依然带着挤压充血的红晕------它向四周扩散, 色泽变淡; 再看她的脸, 交织一股被侵犯的恼意和寻求保护的楚楚可怜。他的眉毛着了火似地颤动, 她那充血的手指如一根导火线, 点燃积压心头的不平与愤懑。他飞快揿住电梯停止的信号, 旋风般冲出电梯。她一怔, 随即追出去。

你干什么?” 她一把拽住他。

撤回申请。他说得咬牙切齿。

-----” 没想到他这样意气用事, 她又是后悔又是着急,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已开始溢出眼眶。他由于被她死命拽住, 难以脱身, 便掉过头, 这一眼, 她雨打梨花似的柔弱及无助彻底征服了他。他猛张开手臂, 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拥抱对她来说并不代表什么。 任何一位男子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对她张开双臂、 以示安慰的, 何况, 他们还是亲戚。她后来对自己如此解释, 心里随之轻松、坦然了。再加申请移民进展顺利, 她的心更像一片迎风的帆, 时刻被鼓涨得满满的。

她常拿一些陈芝烂谷的事逗他说话。比如, 那年夏天去他家拜访时许诺的衬衫。他立刻追问: “对了, 那件衬衫呢, 你怎么没给我做?”

做了。她的声音低下去, 忸怩道: “你考上大学后, 大哥骄傲地说, 小弟是堂堂大学生, 哪能穿你这双没文化的手做出来的衣服? 重新给他买几件名牌去。

他哈哈放出两声短促、响亮的笑声。她率真、毫无矫饰的语言, 如同一支旧歌谣, 把他引向了那条混浊、凝重的古运河畔, 引向了年少时他曾鄙薄的出生地。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笑容, 很受鼓舞, 竭力想再挖掘些能勾起两人共同兴趣的话题。可惜, 虽然同住护城河边十几年, 能供两人回忆的东西实在不多。她一时无话可谈, 他一时笑完后也无话可接, 两人脸上均保持笑容, 嘴唇蠢蠢欲动, 好像都有讲话的意思, 又都听不见对方一句连贯的话。她的目光不能再集中地注视他了, 散漫地东张西望一番, 落到茶几上一包新启封的香草瓜子, 立刻想起他小时候爱嚼蚕豆的趣闻, 忍不住笑道: “大哥说你小时侯爱嚼蚕豆, 嚼一颗蚕豆, 算出一道数学题。怎么? 现在数学题难不倒你了? 不爱嚼蚕豆了?” 说完看着他笑。他也笑道: “现在的人不兴嚼蚕豆。” “那就嗑瓜子, 嘴巴闲着多难受?” 谈笑间, 顺手夹起一粒瓜子,  只听 一声, 几乎不需要任何嘴唇的动作, 掌心已赫然躺着两片完整的瓜子壳。

你嗑瓜子的本领真高。他由衷折服道: “我的舌头笨, 吃不到瓜子, 反让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心早寒了。

她稀奇地斜倪他一眼, : “这是很容易的事啊, 你看-----” 她又夹起一枚瓜子, 送到唇边。她的嘴唇像初夏里的第一批草莓: 色泽鲜润, 芳香诱人。他恍惚地站了起来。那时, 她正准备给他放慢嗑瓜子的动作, 见他突然过来, 本能地将身体往左边一移。这一下意识的保护性动作, 立刻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干咳两声, : “快嗑呀, 我倒要看个究竟。

她认真地示范给他看。她说嗑瓜子关键在舌尖。舌尖的机敏和热情起着不可忽略的决定性作用。话音刚落, 只见粉嫩的舌尖蛇信子般在空中划过一道灵动、诡谲的红光, 手掌心又是两枚整齐的瓜子壳。

他用手掌死命抵住沙发, 籍此与灵魂里那股激荡湍急的漩流作较量, 而所有体内的热, 仿佛已集中到脸上那两扇窗户: 他目光灼热, 像要喷出火来。 这热量是有传染作用的, 一心沉醉在自身解说加表演中的她, 忽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说着说着, 平静似水的胸口蓦地蹿出一柱火焰。火焰的力量快速蔓延, 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像被燃烧了似的, 燥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