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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枚:三个女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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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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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孩子,象三颗向日葵瓜子。
没错,我们三个一起长大。我们都曾经梦想过,然后生活从不同的角度击中 了我们。
三个女孩子,在布满电线的天空下放过风筝。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切过奶 油蛋糕。在阴郁的雨天里围着围巾出去。在青春的缝隙里侧头不经意地相望。生 活象一本书,不停地不停地翻页,我们自己也眼花了。
1.舒舒:早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今天又在教学楼下面碰见王冲了。他今天的样子很特别,穿了一件深蓝色 的毛衣,看上去很打眼。高二三班那个苏小凉肯定又会绕道到他们班门口看他了。
真是不可忍受。她是挺漂亮,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嫉妒她。我其实也是漂亮的, 要不李魏然和申明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或者是找我碴,说我上课讲小话。
天知道,我是喜欢王冲的。
我们的学习都一般,但是这不妨碍我是聪明的。我总是发誓说,到高考的时 候,我再使劲冲,狠狠地学习,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大学。我不喜欢我妈训我的时 候的那个样子!她的脾气那么大,我对学习也蛮脾气大的。我其实对什么都脾气 蛮大的。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乌亮那么爱学习。昨天到她家去找她玩,这个疯子跟我说 话的时候眼睛还看着书。想起来我们小时候一起在大院里爬卡车,可是她教我学 坏的。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偏偏喜欢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使劲儿大叫一声。现 在她是毁了,光知道学习。不对,应该说是我自己毁了,都不知道学习了,心里 整天只想着王冲。
可是这王冲朝我走过来了,并且偷偷地给我一封信!我知道那是情书。我看 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意味深长的一种光泽。我也屏住呼吸看回去,我知道我的眼 睛肯定看起来象春天里薄雾弥漫的山谷,在校园里小心地流露淡青色的爱情。
我们屏住呼吸走过彼此站立的位置,我一到转弯处就开始跑。杨花柳絮正在 校园里横行,春天的风慢条斯理地把它们稀释。
信只有两行字:“舒舒,我一直挺喜欢你的。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一起玩吗? 每个礼拜三的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我都到河边游泳。没有人知道。”
约会----我的心里被这种秘密的喜悦占满了。
礼拜三去学校上晚自习之前我偷偷地在衬衣里面套上了游泳衣。我妈非常怀 疑地看了我一眼。去学校之前我路过胖子家的楼下,看见她在阳台上跟她弟弟吵 架。我,胖子,乌亮是一起长大的。除了对她们家人凶,胖子的脾气总是很好的 。我和乌亮都是淘气那种,有一次过年前我们俩一起给胖子寄了一张明信片,上 面很不象话地写着:“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长膘嗖嗖嗖!”现在想起来我和乌亮真 是不懂事。胖子总是那么好欺负的人。那一会她从楼上看下来,嚷嚷说:“等等 我!”我说:“今天不行。”就赶紧跑了。我还需要时间来消化我等待爱情的焦 虑和兴奋。
十点钟的时候,我果然在河边看见王冲了。他从水里探出头来,羞涩地朝我 笑笑。我心里有一点紧张,还是下了水。我也是很好的泳者。春天的河流还是很 冷,善于穿透和覆盖。就好象我的另一层陌生的冷的皮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 在夜里,跟一个男生,在冰冷的河流里游泳。我们沉默地穿越了整条江,明明白 白地感觉到彼此心里的情意。在回来上岸的时候,他大着胆拉了一下我的手,我 赶紧甩开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去游了泳,跟他。
我回到家里,我妈面无表情地跟我说:“你的成绩太糟了。我跟你爸已经决 定把你转到老家的中学去隔离学习。”我想发作,但她是我妈呀,我忍住了。
于是就完了我的青苹果初恋。
2。胖子:听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火车奔驰过平原,我看见许多高粱兴高采烈地在地里长着。北方。令我措手 不及的未来。过去的一年我学得很辛苦,高中的法语班可不是好学的。此外招收 法语专业的大学也少而又少,我的选择面那么窄,简直令我绝望。我还记得炎热 的八月里爸爸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沉思的样子。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花费了那么 多的时间博览群书而不是教课书。每次跟乌亮和舒舒在一起她们俩都佩服地看着 我侃侃而谈,好象两只和蔼可亲的小鸽子。从意识流谈到克拉克*盖博,我强烈地 感觉到书本给我的福泽。我弟弟在房间里胡天黑地地闹,我也能看进去。现在好 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可是要自费。我。。。挺怕我爸爸的。他是一个很严 肃的人,我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他经常责备我,而且很少笑;这会儿他又 该怎么说我呢?他会同意我去念大学吗?学费很贵很贵!而且要付四年。。。
“看着窗户干什么?还不快去看你借的大学课本?你还敢不预习吗?你是要 累坏你爹你娘呀?”爹说话了。我的眼泪珠子忽然掉下来。我的爹,我的娘。我 的辗转抛去的少女时代。
就这样我来到了北京。大学生活象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放进来许多新鲜凉 爽的空气。
这个学校里有许多日本留学生,我觉得他们好象整天忙着上饭店,谈恋爱。 同班同学里有许多有趣的人,我很快就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我们经常一起喝酒 ,在冬天北京灰暗的大学街餐馆里,我们的眼睛就象深水里的鱼群那样闪闪发亮 。但是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的一二名。爸爸身体不太好,但他连着两年都申请驻 外了,那样工资高多了。是不是因为我和弟弟的学费太重了?
那天我在食堂里碰见了他,一个高高大大的北方人。我们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他那天晚上就来约我上自习了。我们一起坐在灯光漂泊的教室中间,我感觉到 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安全,就好象轻轻地戴上一只手套,被棉花纯朴的恋情所包围 。我是他的女朋友了。
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说:“你显得特别单纯,脾气又好,而且特 别容易同意别人。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有点儿没主意的样子,嘿…你…特别可 爱。”我把手放在他的臂弯里,我们俩笑嘻嘻地看着漫天的雪花一朵一朵地互相 追逐,累了的时候,就无声地、柔情万种地化去。
我的成绩好,老师们都喜欢我。教我们作文的何老师很爱和我侃大山,他看 过的名著和我旗鼓相当,当然是中文的而不是法文的。他三十多岁,很少听他提 起他的太太,不过他的风度那么好,他的太太肯定也是气质很好的人!我喜欢博 学和气质好的人。因此那天他邀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我就答应了。
何老师家里挂了许多攀援植物,有些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吃饭的时候天慢 慢地黑了,他太太也没回来,原来她是在天津教书呀。何老师走到墙边儿去,嗒 的一声,音响响了,攀援植物上的小彩灯亮了,残余的黑暗象一种香气,在高高 的屋顶那儿无声地盘旋。
他向我伸出手来,说:“跟你说话很有趣。来,咱们跳个舞吧!”曲子是我 喜欢的《巴比伦河》,我跳过的。我总是很听话的,不象乌亮和舒舒;我就跟何 老师跳了。
他把我一点点地带向他怀里,无声地跳了很久;在音乐的低缓处他跟我说话 了,用了充满磁性的声音:“你知道你很柔和很招人怀想吗?丰腴是一种古典的 优秀品质…”慢慢地他的头越来越低了…忽然地我觉得危险了。他要干什么?我 …想走了。
我有点儿惊慌地忽然坐在沙发上,拿起书包说:“我的好朋友乌亮就要来了 ,我得接她去了。何老师谢谢你了!”我逃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天那么冷;我急 急地朝汽车站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同班同学们的,也不 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挺同情何老师这种下作的做法的,我只是想不到他为什么这 样;另外,我还是想在法语作文课上得高分。
乌亮来了,笑嘻嘻的样子。听完我讲的故事,乌亮用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看了 我半天,觉得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惊奇,又夸张地单脚绕着我跳了三圈,然后说: “天哪妈呀!”乌亮理了个短短的头发,一个小时不到就跟我们宿舍的人讲得火 热。在夜里她也跟着我和我那一堆狐朋狗友去吃饭,把手插在她标新立异的黑棉 袄里;她找了个土裁缝把那件棉袄的下摆滚上了土里土气的大红被面儿花,袖口 上也滚了一道,看起来倒是挺有味道,象个自制的格格。
我和乌亮一起去看了舒舒。舒舒也在北京,而乌亮在外地。舒舒好象有点儿 躁躁的样子。但是她的男朋友对她可好了。
乌亮玩了两天走后,他来了。“我要毕业了。我被分配回去了。那么远,在 西北。我们要分开一阵了。”他忧郁地看着我说。“你会一直想着我吗?”春天 的雨丝一线一线地刺痛空气,我觉得空气抽搐了。我的高大的男朋友。他后来又 回北京两次来看我;可是没有人可以抗衡时间和空间的考验;有一种感情象雪花 一样因为天气而生,又因为天气而消融。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就不想再 坚持了,或许他还不是我生命里的至关重要的那一个;或许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只是随风飘,一不小心,就爱着了。一不小心,拉着的手就松开了。有一天我从 图书馆回来,若有所思了一阵,就几乎忘记这件事了。砖石小道在夜里有一点滑 ,一拐弯我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宿舍了,在那里鼎沸的人声象野草一样生长,有女 孩子在大惊小怪地尖叫了。
3。乌亮:黑白电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毕业了。去上班之前,妈妈再一次问我:“你确信你不想当记者或者去期货 公司?白得了那么多聘用书。保险公司要你‘到市场去锻炼’。你知道会有多辛 苦吗?你确信你也不想去有表哥小姨照应的那两家公司?”
我笑咪咪地地说:“妈,我不怕。谁叫我的专业就是保险呢。我要自己闯? 我有勇气。要是人总得尝尝辛苦的话,我宁愿把这段时间放在年轻的时候。”
我可没想到这种锻炼是那么地辛苦。有半年的时间,我每天得去做"cold visiting",为公司的宏伟目标拓展业务,而各家公司已经对保险公司的从业人员 深恶痛绝。连一个小学文化的门卫都可以奚落我们。有一次一个门卫恶狠狠地说 :“走吧!你们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满街跑?你学的那点东西用得上吗?走 吧!”
我白了他一眼,急步走开去,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眼泪却不争 气地流下来。这是那一天遇到的第四次冷遇。毒辣的阳光,若无其事地灼烧每一 条街道,下午乏味得象一盒过期饼干。
还有一次,我站在一个办公室里,对一个不理不睬的中年女人开说,从公司 情况到险种介绍,啪啪啪说完了,脸上的肌肉也笑硬了,她还未曾抬头。我小心 地再问一句:“请问您的财务经理在吗?”“出差了。”她仍旧低着头。“请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不回来了。”
我一下子给她呛得半死,“对不起。”我心情恶劣地退出了那间办公室。
我开始厌恶我的工作。成功也无法消除我的忧郁。忧郁成了一种习惯…我发 现我的同事们也有一样的情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事跟我说:“我每天都害 怕天亮。那种在热带阳光下无处可去的感觉,太无聊太可怕。”而对于许多大学 生来说,他们的困惑和烦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消除的。有一个计算机系毕业的大 学生被派到一个小镇做保险单输入,每天忙于接待随地吐痰的客户。四年过去了 ,她在那个民工充斥的镇上结了婚,生了孩子。计算机?她每天操作的是一台黑 白终端而已,连硬盘都没有。在基层的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处于装孙子的心态,笑 容可掬,声音柔和,而女孩子要经常地记得防备人。会有人教你:客户给你开罐 的饮料不要喝。有一次我的朋友看见别人趁她走开时往里面放药,她看见了却只 好不动声色,尽快离去…
我大学里对于社会的种种幻想破灭了。工作以来我的最深刻的一条认识就是 这是一个关系主宰一切的社会。人治而不是法治。关系决定了业务和人事的分配 。在关系的主宰下,一切的资源可以被毫不在乎地浪费。没有人关心中国社会里 惊人的智力浪费。一切缓慢地顺利地运转,而数不清的年轻人迅速地经历一种奇 怪的成熟过程。在我们的大学同学聚会上,不出半年的时间,饭桌上的主题已经 是谈论自己身边的种种黑暗现象了。贪污,受贿,花招,看得是一日比一日多了 。我们偶尔在小有名气的饭馆聚会,千元以上的账单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有时 候仍然按照大学的习惯每个人分摊一份,有时候会有某个男生独个买单。我们的 工资都很高,因为我们都是重点大学金融系的毕业生,都分配在大的垄断性金融 单位工作。但是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销蚀一度激流进取的内心吗?我们中有的人 已经发胖了,因为悠闲的科室生活;有的人瘦得走了形,因为近乎残酷的业务压 力。
我换了一份工作。压力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疲劳和枯燥的生活。 每天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吃同样的鸡蛋炒火腿丝。有时候我累得几乎在 办公桌上睡着了,有时候一整天忘记喝水,直到嘴唇竣裂。视力下降了,身体疲 乏。吃午餐的时候,我会思想麻木地从十一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丑陋的急装箱 车在乱七八糟的高架桥上尖叫着急弛而过。因为我调皮,同事们都把我当小孩, 言语间关爱有加,只是工作份量重得让我体力透支。下班的时候我偶尔从公司班 车的有色玻璃车窗望出去,看见变了颜色的天空里仍有可辨认出形状的云朵在飘 ,才知道原来刚过去的这一天天气是多么晴朗。有时候我到小姨家去,她好心地 想将我带进她社交极广的圈子,可是我经常忙到没有时间玩。有时候我一连两个 月不出门,只是阅读和听音乐。有时候去运动。黄昏从宿舍附近健身中心回来的 时候,因为背着自己的鞋在风里走得很快,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因而微 微地快乐。
有一天我到公司总部去,顺便走进王莲的办公室。这个当年天津市的优秀毕 业生从宽大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给我看她正在盖章的一份文件:“xx支公司, 请从下月起核发周民同志独生子女补助费每月十五元整。”“我每天就复印,发 送这些。两年了。”她说。巨大的书架在她的身后无声地占据空间。
有些环境会让人麻木,渐渐地,你就会象一棵没有汁水的树木,因为生活的 乏味干燥而停止了生长。周六的时候,我不参与任何同事的麻将或者牌局,自己 用电脑看英文VCD,或者听香港音乐台,很晚很晚也不睡。繁忙和孤独,有时候使 我在尘土飞扬的黄昏中落下泪来。在一些街上民工充斥,有时候一些人在人流里 大胆而放肆地看着我,目光淫秽。有两次我忍不住变得非常暴烈,等对方走到我 面前时,就气愤而恼怒地当着他们的面往地上啐一口,然后冒着被殴打的危险迅 速逃离。但是对于孤独的管理却使我有成就感。有一天我自己去看电影,觉得很 酷。夏天的城市好象一个无声的旋涡在天空下生长。云层上游移着附近度假村向 天空打出的圆形光圈。我穿过黑暗的林荫道,那里三三两两地散立着著黑衣的妓 女,她们的近乎惨白的皮肤给我复杂的恐惧,在夜里好象黑暗的池塘深处青蛙滑 腻而肮脏的肚皮。我到达电影院以后,发现电影还没有开始;我就站在空旷处两 台车之间的黑暗里无声地等待。两个路过的不怀好意的男人发现了我,故意选择 我站立的通道穿过,故意用力地撞击我。我惊吓地跳出去,在黑白交织的街道上 仰脸感觉到深刻的绝望。那天的电影是<<重庆森林>>,画面是黑白的;金城武英 俊的脸在楼群之间晃动。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象黑白的一场无声电影,在世界一 个肮脏和孤独的角落里渐渐变得过时。
是什么使得现实和我的思想抵触了呢?我想了很久。我是个在大自然里渡过 幼年的野孩子。我真切地记得秋天里在一望无垠的缓坡上奔跑,好似永远不会遇 到疆域。宽广的天空下粉状的阳光纷纷洋洋地弥漫。春天的时候我们扛着比我们 还高的杜鹃花树回家。没有叶子的红色花树,燃烧得呕心沥血,忘乎所以,声嘶 力竭。天还没亮的时候,妈妈就到四百米一圈的跑道上去跑步。她回来的时候, 把小朵的血红的野玫瑰插在墨水瓶里,放在质地纯朴的木书架上。然后我迁移到 城市接受教育顺便考上名牌大学,从此见惯了被高楼切割的天空。也见惯了自私 是怎样摧残狭隘的人以及他人的生活。但是我的心里总是爱恋一种宽广无垠的境 地。自由地呼吸。不喜欢琐碎,龌龊,和卑微。希望自己心胸开阔,热情充沛, 懂得爱和尊重他人。生活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使我总是微笑,并且希望可以 一直微笑。也许这种向往使我生活得无比本真,也许它只象征了我对生活的“想 当然”。也许它将经常置我于麻烦的境地。
有一天在漫长繁忙的工作结束之后,我在邮局的长途电话间里哭了起来:“ 妈妈,我累。”……实在是熬不住了。忙,不学坏,不乱跟人玩。跟周围的人不 同,累。“孩子,这是你自己当初选择的。你说你要自己闯。”我忽然缄口不言 了。我意识到我一直烦躁不安因为我热爱。我热爱生命里广阔而博大的场景。想 要象一株青竹子那样辟里啪啦地生长。如果窒息,那就再一次起跑吧。“妈妈, 我现在这么看:经历过这些,我什么辛苦和累也不怕了。”是的,环境的,和心 理上的。我也学会了如何听从自己的内心。如何旁若无人地直接穿越生活中嘈杂 的干扰。到海边去。到高原上去。在那里跳舞和眺望。一直喜欢恩雅的歌声。她 淡金色的声音清澈地穿越所有的樊篱。一直喜欢西藏。在那里宿命以深蓝色的形 式沉淀为湖。
我开始用下班后的时间和周末看英语,三个月内考完了三门出国考试,而且 考得不坏。那些日子里时间对我来说象金子一样宝贵。国庆节的五天假因为可以 用来看书,使我觉得是一种奢侈。深夜里我倒下的时候,夜的平和与寂静攫取了 我,我在胡小梅的电台谈心节目“夜空不寂寞”里睡去,许多在深圳奋斗的男孩 女孩涕泪交流的故事在电波里传播辛酸,而胡小梅优美柔和的言语象都市夜里的 一种阳光,轻轻地触及我的梦的边境。首先让我们做一个对自己温柔的人。然后 才可以对别人温柔,如果值得。第二天我七点钟就起来,穿上深色的套装,对着 镜子涂上朴素无色的微荧光口红,来不及吃早餐就去上班。生日的前夜,我病倒 在床上无法行走。在深夜里我醒来,痛得忍不住低声喊着“妈妈…”终于流下泪 来。妈妈,你的女儿其实无比虚弱。
默默地,出国的一切手续和费用全部办理和缴交完毕。签证第一次面试就拿 到。辞职。公司经理对我很好,叫上所有的部门经理到酒家大肆请了我一顿,而 且叫我坐上席。一个性情甜蜜,人缘极好的职员,他亲自挑来的大学生,要走了。
我在六月里离开深圳。二十三岁的女孩走在街上,抬眼张望,表情平和。这 个城市是美丽而杂乱的,而我在这里的生活是纯净的。它的芜杂,以及它加在我 肩膀上的曾经的压力,教会了我更加认真地珍惜美好的事物,关心自己,和对好 的人心存感激。
在火车开动前的半小时,我在火车站靠着巨大的水泥柱子打传呼给所有的朋 友留言:“再见,祝你前程似锦。”火车开动离开这个繁华的、被热浪缠绕的城 市的时候,我的传呼机开始不停地响,收到源源不断的回呼。但我已经无法回机 了…车窗外溶溶的黄昏正如水降临。那一天有一点儿湿闷,上午妈妈在给我收拾 行李的时候扔掉了我两大包衣裙,有五六件还没来得及穿过。有一条深蓝色的手 工蜡染裙子,在粗糙的土布上盛开单独的一竖列唐代古币的图形,质朴而古典, 至今令我怀念。
4。舒舒:沉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转眼我就要大学毕业了。在教学楼下我对着我的男朋友吴与嚷嚷:“我要去 上海深圳无锡海南!”
但是他已经在北京工作一年了。他很平静地看着我说:“哪里也不许去。给 我呆在北京。”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是、也将是你对最好的人。”他说话的时候后边开来一辆摩托 ,突突的声音又尖厉又粗暴地在我们耳边滚过去,非常不符合我对于浪漫的要求。
我想了想,吴与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有一次我病了,在夜晚十点四十分 忽然想喝牛奶。他顾不得大雨滂沱,跑到校园外买了回来。还有一次他在路上拦 住我,给我看他突发奇想给我买的一双网球鞋。我那天正好考试考砸了,怏怏地 穿上鞋走了几步,发现鞋太紧了,忽然就勃然大怒,甩掉鞋就光着脚在水泥路上 往前走。一个头发又黑又顺的女孩子板着脸赤着脚往前冲头也不回……还有一次 我们在小餐馆里吵架,我一敲桌子站起身来就走掉了,其他人都象看猴一样看着 他。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理我了。可是下午我自个儿在教室里自习的时候,看见他 悄悄地从后门进来了,手里还拿了一盒我爱吃的薄荷糖。我刚想道歉,他已经宽 宏大度地朝我笑了。
“舒舒,你怎么这么烈?”
为什么?因为我从小就不是听话的孩子。我有许多中学朋友都是经常旷课和 打群架的人。我觉得他们酷呆了。我们有自己的一个圈子。我总是这群人里最小 的一个。出走的游戏我也玩过两三回,那时候觉得吓吓父母和某些男生很有趣。 为什么我们要学这僵死的教育体制灌给我们的东西?为什么邻校的人过来找我们 的老八报仇的时候,我们不可以也打他们?群架我是经常看的,也经常给要被打 的人通风报信。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玻璃咣地一声巨响,原来有一帮土匪一样 的临校高年级学生拿着钢管来找我们老大报仇来了。我们班的男生,除了几个书 呆子吓傻了之外,呼地一声就冲出去了。在看清楚之前,老大已经夺过一条钢管 ,朝对方为首的人挥过去。那人头部出了很多血……老大被留校查看了一年。他 们虽然不是好学生,但是比任何人都讲义气。我真的觉得他们很酷。后来在高考 之前妈妈不得不又把我接回去进行严密监控。我忽然意识到我最好也念念大学, 就发狂一样苦读了三个月,结果考了全班第一名。现在我虽然已经在北京读大学 了,我仍然跟原来的酷朋友们保持联系。
现在,吴与想用一种质地温和的感情把我圈在北京。可是他难道不知道我是 一匹脾气暴烈的小马吗?一个另类现代的、高智商的边缘型女孩。我留下来吗? 我好象喜欢波涛动荡的激烈生活……虽然要毕业了,我还只有二十岁呢。我是不 是该自己先到处乱闯乱看一气再说?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不想珍惜轻易拥有的温情。也许得来太容易… …忽然我听见传达室的大娘叫我接电话。我跑过去刚拿起话筒就听见老大不疾不 徐的声音:“舒子,我和老八老三都在北京。你要过来吃饭吗?我们前天来的。 ”
我冲出去打了一辆的就到八道口去了。在一个光线暗淡的餐馆里我看见穿着 皮衣的哥三个。我直楞楞地就问:“你们到北京干什么来了?惹什么事没?”
老八说:“小丫头还这么爱管闲事。你丫给我坐下吃饭。”于是我就看他们 吃饭。老大说:“书念得还好吧?”我说:“还成,二等奖学金。你们这几年都 干什么了?没变成黑社会吧?没结下什么粱子吧?”
话音未落我忽然看见这个小餐馆里多了许多沉默的黑色影子。我是学中文的 ,读过太多的小说。在典型的黑色小说里,阴森的房间里有巨大的壁炉,里面的 火焰极度旺盛但是不放射热量。钢琴不弹自鸣,琴键高低起伏地跳跃。空气里有 低微的调笑,仿佛来自四面八方。那一天的饭馆里的光线有黑暗的味道。人们的 影子,速度,和刀。我一直怀疑那一场关于八道口的记忆是不是幻觉。一篇黑色 小说因为我曾经的阅读而复活。
老大死了。他的血流在我面前的地上,好象一种浓稠的火焰召唤着复仇。我 因为极度惊恐而说不出话来。他的仇人放过了我和老三,伤了老八。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看见吴与在楼下耐心地等我。我忽然崩溃了,靠着一棵 树开始泪如雨下。
上天呵,不赢一握的生命我就交给你了。你用你明慧的眼睛辨认一双温暖的 手,将我交付给它吧。我比一只冬天的鸟儿更渴望密不透风的巢。
当吴与走近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虚脱;没有言语地,我的手在他手里了。
日子无比平静地过去,我留在北京继续考研究生。我不爱说话了,但是爱上 了武打小说。那些租来的武打书有着不切实际的封皮,在那上面一些水彩画人物 象影子一样打斗。虚幻又怎么样呢,在内文里,或者是在梦里他们仍然可以重复 地复仇。
有时候在夜里我梦见小时候。那时候胖子还没有转学过来。我和乌亮躺在我 们单位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的高高的砖跺上,看下午五点钟的天空。自来水胶管 哗哗地放着水,水清澈无比地浸润多孔的红砖。我们两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一言不 发,仰面看着湍急的流云冲刷高空……一种令我们睡去的漂移。巨大的泡桐树的 叶子一张一张地翻动。后来乌亮写过一些句子描述它们:“象大戚之后平静的脸 。”
有一天吴与跟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公司正好要分房子了。结了好排队 。”我答应了他;我知道胖子和乌亮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是我们三个里最小的一 个,才二十二岁,结婚的理由又这么现实。有什么不好呢?他的手温暖而修长。 我渐渐学会了欣赏生活中形式简单的幸福和相濡以沫的甘甜。
我在我们的家里闲置了几个月,以同类考生中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R大的 古典文学研究生。成了学生,我又有暑假了。我回爸妈那儿去过暑假,就听说乌 亮也在家;她要动身去美国了。我去找她,我们谈了很久很久。末了她很吃惊地 说:“舒舒,你变平和了。”她欣赏我的这种变化。而她呢?爱憎分明,繁忙无 比,象穿上了魔鞋一样不停往前跑的人。生活得那么严肃认真。总是难以陷入爱 情。“乌亮,你太理智了。”她笑起来,脸上浮现一种迷惑和惊奇。“我不知道 。”她说,“我还以为我太多幻想。我永远渴慕未来。”
未来在转弯处不动声色地等待。我的朋友乌亮低声呼唤。也许转过去,只会 遭遇另一座空城。人们接近她,向她招手。如果不伸手拥抱,也许命运就只能是 寂静地燃烧。水中的篝火,猛烈而意义单薄。她知道。
5。胖子:树欲静而风不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从火车站走出来,双脚踏上深圳的土地的时候,我仰头看了看六月的太阳。 那个火球面无表情地燃烧,白白胖胖,不近人情。不管怎么样,我也要生存下去 ,而且要生存得很好。我想。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翻译。跟乌亮相反,我的工作太闲了。我住在一个 临海的小区里,我的邻居有许多二奶。她们是漂亮的,苍白的。有时候无聊,她 们就来找我打牌。她们用两个小时来修她们的指甲。轻蔑地谈起她们的包租者。 因为深知她们也将被轻蔑地谈起。有一个叫阿敏的女人常来跟我分吃榴琏。那种 气味奇异的水果,闻起来就象一个女人绝望的青春的渣滓。她自己在家的时候, 就整晚整晚地看电视。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晾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陈旧而寂寞 。那是回归的前夕,电视里的香港电视主持人肥肥穿着大裙子,也开始生动活泼 地学讲普通话。我有时候听见阿敏穿着硬塑料的拖鞋在隔壁走动,简直使我也感 觉寂寞和无所适从。我很快地搬出了那一片住宅区。阿敏说:“哟,烦我们了? ”她的妆画得不错,就是脸太白。
将近春节的时候,有一天我接到了大学好友小宜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相隔千 里我仍然可以感觉她的热情。“来上海看我吧!在我们家过春节。我想死你了。 上海好玩啊。”我一兴奋,兴高采烈地说:“好!那我…不回家过节了。才几天 的假期,不够用啊。我爸我妈…半年没见,不算什么。”
于是我就去了上海。在外滩,我和小宜回头看拥挤的城市。在苍茫的雨里仿 佛有命运正在发生。可是,我,没有知觉,没有知觉。呵,我不知道我将会后悔 一生。
回到深圳后我就开始忙起来。很久没往家里打电话了。因此有一天下午我接 到一个长途的时候,居然没听出来那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哽咽了。“你爸爸 不在了…肝癌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本来想再瞒你一阵再把你叫回去,可是昨天 ,突然…”
什么?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呼吸,撕心裂肺的痛楚就象几十张刀片 ,在我的体内沿血管向心脏上溯。是我,剥夺了我自己的机会。我为什么要去上 海!命运给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使我永远无法饶恕自己。我还没来得及为父 亲做任何事情!我没有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想起上大学前父亲在车站送我那一刻。他把行李摆上行李架,微微地一笑 。而她的女儿将穷尽一生,为回忆感觉痛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 不在。
6. 乌亮:辗转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飞机飞临底特律上空的时候,我看见湖泊和土地无边无际地在雾里铺展开去 。命运的苍茫永远使我惊奇。这一刻我想要伸出手去。没有太多梦想,只是想看 看什么将会降落。外祖母辈就开始的家族故事,长久以来使我觉得生命是一场无 休无止的辗转。虽然惊奇,却已经习惯。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留学生活。那是一个温暖的小地方,小学校,我在那里交 到了好几个值得珍视的朋友,为了他(她)们我后来甚至穿越辽阔的大陆前去探望 。功课很重。日子一天天地又变得面目相似。还好我喜欢学习,觉得很充实。在 往返学校的路上,在阳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卷曲的头发的影子在地面上飞舞。我的 心里无由地充满了快乐。房屋的影子斜在绿草地上。天气马上要暖起来。世界上 有那么多天然的美丽事物。有时候,稍微的可以处置自己时间的自由使我感觉生 活象一场盛宴。
有一天我匆忙地从电脑房出来,迎面撞上一个人。我们微笑地互道对不起就 分开了。五分钟以后在电梯里我又碰见了他。他的笑容开朗,眼神专注。在三楼 金融系我走出电梯,他跟出来问我说:“我以后可以到这来找你吗?”我本能地 说:“不,我想这是不合适的。”然后就赶快走了。
半年之后,已将是春天了。可是仍然有雪。指尖因为冷而麻木。有一天下午 在金融系,我忽然听见有人非常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惊奇地转过身去。是 他。“有好几个月我到这儿来碰你。可是没有人熟悉你的中文名字。还好我又碰 见你了。上次在电梯碰见你以后我选了一门介绍中国的选修课。”
他请我去喝茶。下午的小茶馆安静平和。两双眼睛深深地凝望。两个人只是 无声地相对微笑。“Crazy about you."他安静地说。空气低微地涌动,温暖而纯 粹,使人觉得年轻真好。
他一天给我打几个电话,在课间,在清晨。有时候他来看我,带来漂亮的信 纸,上面有他抄写的笑话和诗。他的星座是Leo。星象书说Leo是有魅力和思想深 邃的,但因为自视太高而喜欢孤独。就象他。以前是个橄榄球员,现在是Dean's List上的成绩优异的学生。同时阅读十本书。上速读的培训班。一个月过去了, 我们偶尔会在周末去吃饭。如果打电话找不到我,他就发脾气。有一天在星空下 他看着我,叹息说这就是命运。仿佛我从那个半球前来,就是为了这一场相遇。 他英俊而健康,走起路来使人觉得阳光涌动。春天正在到来。有时候我们在阳光 下沿着安静的小区行走晒太阳。有时候我们在图书馆里查找如山的参考书。生活 是美好的。
一个半月过去了,他开始邀请我去他独居的家。他自己买了一栋小屋,在很 远的另外一个区。在遭到五次借口不同的拒绝之后,有一天在电话里他慢慢地说 :“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在清晨一起醒来。握着你的手。”在那一刻我心里忽然 感觉到不祥的悲哀。我知道我不会轻易随便地给出自己。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 我好象过于固执地只想等着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轻率地事先尝试。而我深深地 知道,这不是美国的爱情运作方式。他们无法理解一个东方女子对于违背传统的 畏惧心。并不是特别高尚,大概是因为胆小。而且我对于他的长久的忠诚并没有 信心。隐隐地害怕自己只是他许多游戏中的一个章节。虽然他提醒了我自己是那 么地渴望被爱护。这个固执的女孩子,安静绝望地微笑,总是难以爱上谁。这个 男孩子有那样多伤害人的历史。我早晚将告诉他我所执意附着的价值系统,然后 我们必将决裂。在春天的末尾,悲哀已经横生。
有一天他从图书馆不由分说直接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他给我做饭,为此割破 了手指。然后我们去租一个电影来看。泰坦尼克,放大古旧的海和声音。十二点 半看完的时候,我跟他说我得回家,我从不在别人家过夜。听完我的冠以“文化 差异"的解释,他的吃惊和迷惑是显而易见的。“我保证我不会碰你。”他淡蓝色 的眼睛雾蔼渐起。我几乎有一刻动摇和愿意相信他,可是我知道事情经常会不由 人控制,如果你给予了机会。而我知道我将永远后悔。我拿起黑色的呢子衣摇头 ,看见他沉默地拿起车钥匙,心里感觉感激的同时忽然感觉疼痛。在回去的路上 ,我看见深灰色的道路漠漠地向后飞快地倒退。我的心里一凛,将手从他肩上拿 开。他忽然看也不看我地说:“Dome a favor,把手放回我肩上。”这句话击中 我,连同我侧头一望看见的他的英俊侧影。路边的树林沉默不语,我禁不住问自 己为什么总是甘愿做一个孤独的人。难道就这样走开。我知道将随之而来的漫长 的安静岁月。那是因为自己选择如此。在夜里,心里升起绝望的雾霭。我是那么 孤独。
我们都非常理智,彼此慢慢地疏远了。有一天他把我邀请去他父母家过复活 节。在午饭的间隙我听见他跟一个客人在另外一间房的对话。那时他们家的一个 世交,据说是个成功的商人和百万富翁。“I am in love with someone from the other side of the world.”他征询地说。那个老人慢慢地,然而咬字清晰 地说:“那你们未来相处将会非常艰难。”
横亘两个月的故事迅速地结束了。他有时候还会打电话过来,只是使我们彼 此更感觉无奈。他说他无法征服自己的身体感觉到的压力。而我不信任我们之间 有什么长久的未来。谁也不会妥协。他永远不知道,在说再见的那个下午,我的 心里是多么空旷,仿佛被自己击倒。多么地无奈。我想要象候鸟一样离开。我一 直就想离开。在生命里我们不断地寻找仿佛羚羊寻找着水源。女孩子的心里柔弱 地盼望着一份依靠而且期望天长地久,不想浪费情意。在真正的命运启动之前, 选择不断的躲避和离开。可是怎么才能离开!我早已经明白了人是没有翅膀的。
因此当我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收到一份一个全美基金会寄给我的获奖证 书的时候,不由在惊喜和惊异中推开玻璃门,走到深绿色的草地上。这意味着我 可以转学或工作了。我在草地上坐下来,仰望着高远的天空,不自觉地双手合十 。因为,我深深地觉得,人太渺小了。我只是水里的一片叶子,不知觉地被命运 的手拨动。而当生活向我俯下身来,赐予我什么的时候,我心里同时体会到苍茫 和感激。在那一天的黄昏,一个女孩子静静地独自坐在风里直到天很黑。她久久 地望着她将要离去的城市。生活的巨大的转折让她目不暇接。
于是三个月之后,我转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努力地学习,知识使我感觉 快乐。有一天有一个朋友过来旅行,让我去看他。在湖边上我们一起看着白色的 浪细细地翻卷。他的手就很自然地圈上来。他是一个曾对我说过“嫁给我不会错 ”的人。他说他会给我办这办那。我一把把他的手拂下去。他很愠怒地说:“你 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你应当适应美国主流社会。”事实证明他是一个过于解风情 的人。在他的旅馆房间里他试图把我扔到床上。我在头部接触床的那一刹那忽然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咬了他一口,打开门冲到走廊上。后来他告诉我他知道我的 电话号码因为他hack我的email帐户;他认为我很傻因为他已经清楚地向我列出了 要是嫁了他,他可以提供的种种巨大好处,而他看见我仍然只是一笑了事。可是 并不是所有女孩子的青春都是商品。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我想要对得起自己,只 愿意为我自己盛开。低声而安静地展开花瓣。然而我深深地感觉累。一个人的春 天好似没有尽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泪水流下来。在深圳和美国,太多的事情使我的心里充满 困惑。那天夜里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的声音温暖平和。“妈妈,是不是我 错了,是我的想法不正常,而不是其他人的想法不正常。”她很着急地说:“不 ,孩子,不要这么想。”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去了波斯顿。在那里我有几个好朋友,其中有一直待我象 女儿一样的比尔,我以前的教授。“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他不庸置疑地说 ,“机票已经给你买好了。”七十岁的比尔慈眉善目。他和他温柔美丽的中国太 太制定了一个十天计划带我到处玩。在波斯顿的最后一天比尔带着我在巨大的市 内公园行走。粗大的橡树向天空张开它的落了叶的手臂。北方金色的阳光象一匹 一匹的瀑布使我感觉流畅的温暖。有时候比尔走着走着就唱起古老的歌谣来。我 很久以来已经粗糙麻木的心忽然感觉到暖和的松动。一直地读书和漂泊。也许我 从未停止过梦想,但当我执行我的梦想的时候,才知道它是多么地令人疲倦。而 我的亲人一样的朋友们伸出手来,使我感觉到无声的温暖。只要你四处观看,你 就会克服眼睛的疲倦。而对于心里的疲倦,你要自己负责。这个世界,毕竟是明 亮的。
在波斯顿我还见到了佳衣和谷地。他们俩都是出色的人。佳衣独立特行,非 常适当地藐视应该藐视的东西。谷地是一个同样有性格的人。“乌亮,要相信生 活里美好的东西。有许多美好的事情是值得信仰的。美国生活虽然疯狂混乱,许 多人心态稍微扭曲,但是你自己要选择balanced的,和decent的生活。只要你想 ,就可以做到。”我笑起来,因为这些可爱的朋友使我对世界充满信心。因为我 知道有一群严肃认真的人,生活得无比本真而有竞争力,而且快乐。我跟他们在 心里如此亲近,使我丝毫不感觉寒冷。而我自己所得到的东西,已经使我觉得世 界是公平的。
然而谁也无法完全地预见未来。世界是如此地杂乱迷离。象光穿越隧道,船 穿越水域,我和我的朋友们只是一径前去。在乱云飞舞的路途上,因为感觉弱小 ,而低声地祈祷。因为感觉强大,而安静地微笑。有什么是确定的呢。我不断地 祈祷生活里有更多的暖色调。女孩子只经得起亚寒带的气候。还有什么在等待着 漂泊的人。我踌躇着自己也无法回答。敛了眼睛,安静地穿过人生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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