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条小河。在那河边,草长莺飞,蜂鸣蝶舞,阳光普照,微风轻拂。我沉迷在采摘野花的乐趣里,一朵,一朵,又一朵。我的小手伸向正在随风摇曳的鸡冠花,忽然见那花下一张因浮肿而变形了的脸。我厉声尖叫,拔腿转身跑,却见扑天盖地的黑色白色红色蓝色的蝴蝶朝我飞来,我顿时神智全失。
自打七姥姥家的大女儿悌跳入那条小河被捞上来,我挤在人群中咋见那张被河水泡得不象样子的脸后,当时我就咕咚一声倒地,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这孩子被吓着了,可怜见,被吓着了。"恢复神志后,大人们如是说。
我苍白着脸,茫然地看着身边晃动的身影,喋喋不休的话语时刻响在耳边,脑海里一会儿是我悌姨美丽的容颜,一会儿是她肿涨的脑袋和紧闭的双眼。前两天悌姨从城里卖鸡蛋回来,我见到的她漂亮得惊人!刚烫的一头乌黑的卷发,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明媚的双眼,还有一脸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记得当时我呆呆地看着她,又犯了咬手指头的毛病,热烈而羡慕的目光打动了路过我身边的悌姨。她停下来,抚摩着我的脑袋,笑容可掬。"悌姨,你好,好漂亮。"我结结巴巴地拍了悌姨一句马屁。悌姨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也很漂亮啊。"一股很好闻的清香钻进我的鼻孔。悌姨走远了,我还站在那里,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发愣,幻想我也快点长大,也可以有她那一头乌黑的卷发和她身上芬芳的味道。
可是就怎么这样了呢?悌姨的清香还留在鼻孔里,悌姨的美丽还在眼睛里,可是悌姨已经不是几天前的悌姨了。不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我总是能隐隐地听到七姥姥呼天抢地的哭声和七姥爷如受伤的怪兽发出的嗷嗷的吼声。其实我们两家的距离根本不足以听见任何他们哭喊的声音。我怕极了,用被子堵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不打折扣地钻进耳朵里。于是我也一连几天声嘶力竭地嚎哭着,把爸爸妈妈吓得不轻。直到后来耳边不再听到七姥姥凄惨的哭声,我的喉咙也早已不能出声。躺在床上再也活蹦乱跳不了的我,在懵懵懂懂间听见大人们的话,才知道悌姨的离去竟然就是为了那一头我艳慕不已的卷发!兴高采烈的悌姨回到家里,博得的不是父母的赞许,而是勃然大怒。七姥爷操起剪刀,把悌姨一头黑发剪得乱七八糟,咆哮着让她滚出去,不要在家里丢人陷眼。十七岁的悌姨选择了那条小河做为自己的归宿,她用这种方式来抗争父亲的粗暴和世俗的压力。她是那时村里第一个烫发的女孩子,那时是七十年代末。
先前我是最喜欢蝴蝶的。在那条静静的小河边,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扇动着轻盈的翅膀,翩翩地飞舞着,我也欢天喜地地跟在它们后面跑着,跳着,仿佛和它们一起飞了起来。有时捉了一只两只放在手掌心里,细细地端详着它们毛绒绒的身体,彩色的羽翼,然后放飞了它们,追逐着它们飞翔的方向。
自悌姨去了之后,忽然我听到了骇人的传说,说那蝴蝶是她变的,所有的蝴蝶都是死去的人的化身。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怕的,因为我那么喜欢悌姨,如果真的是她,我可以和她说话,在小河边玩耍。可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法,说那蝴蝶身上的毛粉进了鼻不能喘气,进了耳则不能听,进了眼睛便是要瞎的。没有一个孩子会不在意这样的恐吓,从此我远离了那些色彩斑斓玲珑剔透的蝴蝶。甚至见到蝴蝶花,我也远远地躲开。这样的生死对经了世事的大人或许可以很快地淡然,可对于童年的我,却是一种长久的折磨。而正当事情渐渐地淡化了下去,突然的又一件事情,又把我抛入恐惧。
那天醒来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听见外面的嘈杂声响成一片,同时又传来呜咽的、凄厉的或嚎啕的哭声。我小小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大叫了声"爸、妈!"家里少有的安静。跳下床连鞋子都没穿,便往那嘈杂声哭声的方向奔去。我见到了二姥姥家的人一堆一堆的,有人在抹眼泪,有人在摇头叹息。从人缝中钻到最前面,我又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画面:妈妈的堂妹我的芬子阿姨静静地躺在一块床板上,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表明了她刚刚从水中捞出来。无一丝血色的脸和唇再也见不到她往日的鲜活和水灵。我仿佛又看到了死去不到一年的悌姨浮肿的脸,尽管芬子阿姨的脸没有变形。我又一次傻在那里。我听到爸爸大喝妈妈的名字,然后我被一双大手抱在怀里。之后的几天,我失神的眼睛和痴呆的神情又让父母恐惧了几天。芬子阿姨从头到脚都不象是农村姑娘。她的穿着和气质在那时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到了该找对象年龄的她,当然目光也是放在了城里的男青年。芬子阿姨谈恋爱以后更是打扮得动人,她一心想走出农村,不再象她母亲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是因为城里的人不要她了,而在二姥姥和二姥爷成天叫骂声以及逼迫她早日嫁人的压力中,芬子阿姨毅然步入了悌姨的后尘。
那条小河仍然静静地流着,只是我不再象以往那样在河边无忧无虑地玩,对那清清的河水,我有种莫名的恐惧。而有一年的夏天正午,我实在抵挡不住小河水的清凉,趁全家人都在午睡,拿了个脸盆,装着自己的小衬衫,到了河边。我把小衬衫放在一边的草地上,试图用脸盆舀些水,却未料连人带盆一同坠入小河中。路过者见草地边一孩子衣服,又见河面似有黑头发红头绳在飘动,于是我死里逃生。以后父母万万是不准许我到那河边了的。又听大人们说 "有魂在那河里面。"自此我再也不靠近那条小河。
什么时候村子里的电视机多了起来,我便常常在夏日的晚上溜到附近邻居家的院子里,搬张小板凳,挤在人群中看电视。一日晚,我看了一部在那时据说还是禁片的电影(长大后才知影名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看到荒妹的姐姐在磨房撩起衣襟扇风时,露出半边少女发育良好的双乳,小豹子扑上前;我还看到在荒妹看到的那一幕,在窗外,有两个人影慢慢地贴紧;最后我看到的是在河边荒妹姐姐湿漉漉的身体苍白的脸......我忽然感觉喘不过气来,我看见小豹子被烤起来,那首如泣如述的歌一直响在耳边。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当年她曾在村边,徘徊,徘徊,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春天已将它久久遗忘。当年她曾在村头,停留,停留,到何时她再愿来此探望?"
我又一次嚎啕地哭起来。我想起了我美丽的悌姨和芬子阿姨。那时我并不懂影片说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消失在这个世界也消失在我视线里两个姨。最后闻讯而来的妈妈把我抱回了家。
长大后,我也离开了小村。那里的人们早已同化地如同城里人。七姥姥每见姑娘们烫了各式的发,便是无休止的哭述,"我真傻,真的,"她早已成了祥林嫂,村里的每个人都听过几百遍她的忏悔,看过她流过无数的泪。小河仍然静静地流着,只是没有那么清澈,早已经被现代文明污染得混浊。可长大后的我回到小村,依旧喜欢在日落未落时,坐在小河边,看河水静静地流,听潺潺的流水述说这么多年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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