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万维网读者->网墨文集->枚枚->正文 |
|
|
|
|
枚枚:茶烟与交错 |
|
枚枚
|
我第一次看见英舞的时候,她正在阳光底下匆匆地走路。她有一头又直又散 的长发,板栗色,不难看。 我的哥们张直说:“Double E的,去年刚来。”然后抻一抻脸上的肌肉,用 一种忽然斯文下来的嗓音说:“英舞,明天去烧烤,别忘了。要不要人接?” 我说:“哥们,你的嗓音太甜,我的牙业已倒了两排。” 英舞在我们面前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你有三排牙吗?那剩下的 这一排牙跟谁对着呢?”
她的眼睛妩媚柔和。望住我的时候,我立刻觉出她的冰雪聪明。漂亮女孩, 但愿不要太俗气。但是我有什么权力评论别人呢?我认为我自己就是一个不可救 药的俗人。
我咧咧嘴说:“我啃东西。啃,你知道,一排牙就够了。”
英舞笑起来,招招手算是告别,又往前走了。我在酒精的余威里觉得那一刹 阳光流动,许多的幻影和图片更叠。想起来我当年在盛莲清华的宿舍窗台下弹吉 他,不知所云地唱着:
房子开走了, 汽车停在那里。 孩子望上去, 大雨落下来。
那时不明白,现在已明白,人的生活原来就象在微光中穿越一组胶卷负片, 破灭种种虚淡的幻象穿出来之后,回头一望,原来是一组破碎虚空。 在第二天的烧烤聚会上,张直他们居然带了酒来。他们一直灌我,我终于又 醉了。醉眼朦胧里我又看见英舞,东跑西跑,有些与众不同。
张直在我耳边说:“你要是敢到任何女生或者男生跟前嚷嚷一声‘我爱你’, 我们仨欠你一顿中餐馆,点清蒸鱼。”
我往旁边一看,李骁虽然明显没听见张直说了什么,也在狂点其头。 我于是毕恭毕敬地跑到英舞面前,口齿不清地说:“我爱你。” 英舞无比怜悯地看着我说:“我也爱清蒸鱼呀。” 这女孩子凭直觉穿透。我岂能被她打倒,就调整眼神一本正经地又说一遍: “我就是爱你。” 她笑了起来,脸唰地红了。她走开去,却又回头一望,好象一朵怕冷的梨花, 犹豫地盛开在夏季里。
我从此陷入到一种薄淡的相思中去,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得到她。换句话说, 我懒得改变我颓败的状态。我是一头思想简单的牛,除了吃草,就是睡觉。
然后我就毕业了。然后我就工作。我旗帜宣明地声称我贪图美国的舒适。在 这个成熟的系统里,我不用操太多的心……除了,我自己的内心。我深深地觉得 无聊。我象一台机器每天例行地运转,以上网看武打小说和上 BBS度过夜晚和周 末。
后来我在网上开始发表我杜撰的情书,用隐晦的言语,有时候是英文写成, 充满了故作姿态的豪情或是悲观厌世的情态。这些情书是给谁写的呢?是给那个 离去了的盛莲写的吗?还是美好的英舞? 当盛莲敲开门,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她已经厌倦跟我的一切相处;她将远 嫁德克萨斯的时候,我正低着头做程序。 “为什么?”我只说得出这三个字。十二月的俄州,正冷。我没有回头,屏 幕上的字符象是些有关我命运的极度隐密的偈语,在一千年之前已经编制好,只 等我今天亲手来执行。
而这正在执行的现实,是一个多么残酷冰冷的程序!
她走近来,将柔软的手覆在我的手上,仿佛是为了将一丝颤抖传递给我,那 一种冰水里游泳的感觉,让我一年一年地无法忘记。
“我不想等你了。大伟,你是非常优秀的人,但是你成功立业得太慢了。我 要稳定的生活。”
“他是谁?”我抖开了她的手,在极度的镇静里听见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一 个人代表逝去的岁月,在我的心里摔摔打打。
“他是我的高中校友,来了很久了,一直写信给我。他在德州已经有了自己 的大公司。他的原始资本……是一些美国公司的原始股和父母的钱。” 我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透过茶烟,冷冷地看着她。想 起在西安时,我冒着大雪整夜地寻找离父母出走的她,不禁轻轻地眯了一下眼。 在寒风里,在古城墙下,无助的她把手伸给我,象是一株在水底下生长了太久的 草,虽然奄奄一息,却仍旧虚弱地想要探出水面。。。在我的怀里,她苍白得象 那夜的雪。
盛莲望着我,终于支持不住,眼里涌上了绝望的泪水:“我是爱你的。。。 可是你这么散漫,我不能把一生交给你。我爱你,也爱殷实的生活。”
把盛莲送上飞机以后,我一个人看了一整天的球赛。我的生活就象一捧茶烟, 褐色是它的内容,虚无是它的本质。我这样过了很久,居然也习惯了。 有一天,我的网上情书招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发信人的笔名是“网友小鹦鹉 ”。内容只有一句话:“往前看,执可执之手。。。”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英舞写的!是的,我想要执着谁的手了,我已经在夜 里行走了太久。我想起那个女生,在记忆中的一组灰白照片中,只有她有着大写 意的着色。
我拨通了英舞的电话---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待对方拿起话筒,我就兴冲冲 地说:
“英舞,嘿嘿,今天晚上,我计划过生日,请你去喝茶好吗?”
对方显然是被我从午睡中惊醒,口齿不清地回答说:“英舞?她不在这了。 她已经转学到纽约去了。她说这里太乏味。”
那个象一阙词一样的女孩…她的眼睛象春天的湖水一样干净。
茶烟一般的生活,有谁想得到它的主题是交错…在生活里我一再地失去,只 因为没有伸出双手。那一夜,我还是独自去了一个露天酒吧,喝到第二杯的时候 ,觉得夜是尤其的凉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