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六日战争四十周年)
【第一个瞬间:1967年6月5日下午,特拉维夫、开罗。】
四十年前的今天,是震惊世界的六日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我的朋友L那时候是一个住在特拉维夫的大学生,由于健康原因没有参军。按照她的回忆,当天上午,约旦军队的炮火从卡尔吉里亚打进了特拉维夫市,市民人心惶惶。虽然有新闻里的报道,但军方自己尚在做战果评估,普通民众当然就更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唯一知道的是特拉维夫自1948年独立战争结束后已经近二十年没有碰上战火硝烟了,眼前被炮火震碎的玻璃窗让他们觉得吉凶未卜。万里之外,法国画家夏加尔表达了犹太民族共同的担忧:“我不为玻璃窗担心,我只为以色列的安全担心。只要以色列安全,我会为你们绘制更可爱的玻璃窗。”
在战线的另一边,则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在开罗,不少街道上挤满了庆祝胜利的人群,人们大都相信埃及媒体的胜利宣言,相信以色列空军已经遭到埃及空军的毁灭性打击,相信半个月前破坏联合国决议而进驻西奈半岛的埃及军队正在向特拉维夫挺进,相信战前纳塞尔总统一再宣称的“毁灭以色列国”的宏伟构想即将实现。
今天我们知道从那天上午九点钟开始,雷霆万钧的以色列空中斗士们已经摧毁了埃及的大部分军用机场,包括跑道和雷达设施,埃及的几百架崭新的苏制战斗机大多没来得及起飞便灰飞烟灭了。然而在1967年6月5日的下午,双方民众对历史的理解却恰恰与历史的真实背道而驰。
没有六日战争,以色列人将不会知道自己有何等强大;没有六日战争,阿拉伯人不会明白自己有何等虚弱!对于四十年后的人们来说,强弱之势显而易见。然而对于四十年前的人们来说,这个道理则非要打一场积尸如山、流血成海的战争才能明了。
【第二个瞬间:战争爆发前半个月,耶路撒冷某公园。】
一位身材瘦削的以色列中年男子似乎碰巧撞上了一个带有浓重俄罗斯口音的熟人,短暂的寒暄问询过后,双方便分道扬镳,不过此时那个俄罗斯人的身上已经多了一个装满机密文件的信封。
那位以色列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格拉耶夫斯基。1956年,这位在波兰当记者的以色列安全局(辛贝特)特工从自己的女朋友(当时波共中央书记貌合神离的妻子)手中盗出了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批判斯大林的秘密报告,为以色列情报机构立下了不世功勋(网上流传的所谓摩萨德获得该文件的故事是另一个有关以色列的错误神话)。移民以色列之后,未曾暴露身份的格拉耶夫斯基跟苏联驻以使馆的间谍招募人搭上了关系,并在以色列安全局的指挥下开始替苏联人收集情报,不言而喻,那些传递出去的情报大多是些迷惑性的错误信息。
不过这一次那个信封中装的却是千真万确的顶级机密文件。那些文件传达的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如果埃及继续威胁以色列的生存的话,以色列将不惜一战,全力出击。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向以色列的死敌们的后台传递这样一份重要情报,以色列政府显然对此经过了深思熟虑。不言而喻,其用意在于引起苏联方面的警觉,迫使其运用它在阿拉伯国家,特别是在埃及的影响力,说服纳赛尔总统悬崖勒马,避免战争的爆发。
跟六日战争前很多其他迹象所显示的一样,这份情报的传递表明当时的以色列国对自己的实力是何等缺乏自信。因为卷入1956年的英法苏伊士运河之战,以色列同时开罪了美苏两大强国,与阿拉伯世界的怨恨也越结越深。在苏联大规模武装阿拉伯国家的同时,以色列只能得到来自西方二流强国——法国的军事援助,这使得以色列的武库至少在数量上比阿拉伯国家逊色。50年代发展起来的泛阿拉伯政治运动使得纳赛尔成功地建立起了埃及、约旦、叙利亚反以军事同盟,并不断发表“毁灭以色列国”的喧嚣。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当时领导以色列的艾希克尔政府是个军事上相对外行的文官政府,艾希克尔本人又口才极差,他在战争酝酿阶段一系列公共场合糟糕软弱的表现被不少历史学家看作是导致阿拉伯国家误判局势,野心过度膨胀的致命因素之一。
在这种情况下,以色列普通民众的情绪低落也是可想而知的。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些民众决心动摇,甚至出现了反向移民潮——一些居民设法离开以色列,去外国避难。这股逃离风一度十分盛行,以至当时有一个政治笑话说:“最后一个离开以色列国的人请别忘了随手关灯。”
即使是对双方军力对比了如指掌的以色列军方对局面也不乐观。负责制定作战计划的总参谋长拉宾在战前的关键时刻请了一个礼拜的病假,这一个礼拜成了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污点,反对者说这表明他不具备担当重任的素质,支持者则解释说当时的压力实在太大,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上都会病倒。拉宾对后来战争的规模并无信心,他最初的计划不过是攻占加沙地带,以此为交换条件,逼迫纳赛尔回到56年战争的停火条件上来。打一个埃及都没把握,多线作战自然更在考虑之外。在约旦前线,以色列的意图是尽量利用秘密管道,说服约旦国王侯赛因置身事外,保持边界现状。即使是在约旦人参战的情况下,以色列的作战计划也只是在以色列国的首都西耶路撒冷与东耶路撒冷的以色列飞地——斯科普斯山希伯来大学校园之间打开一条通道,以防该飞地被攻陷。占领约旦河西岸,包括统一耶路撒冷的行动,均不在最初的作战计划之中。同样,以军也没有打算在叙利亚战线上给自己增加压力,进攻格兰高地的计划是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逐步显露出来的,并且一直遭到摩西•达扬的反对,因为他认为那里平地拔起500米的险峻地形将给以军造成三万人阵亡的悲惨结局。进攻计划直到6月8日才得到批准,6月9日才实施,那时距离战争结束不过剩下两天的时间。
最能说明以色列在战前的悲观情绪的莫过于以色列政府为自己的将士秘密准备了六千具棺材,结果虽然战争规模扩大了数倍,棺材却只用掉了六分之一。而犹太民族在六日战争前后对以色列国的信心的变化则可以从美国犹太人移民以色列的数字上表现出来:战前每年区区几百人而已,战后则跃升到每年几千人,最高年份近万人。
【第三个瞬间:1967年6月6日,被以色列截听到的埃及总统纳赛尔与约旦国王侯赛因之间的无线电通话。】
纳赛尔:“你好吗?兄弟(指侯赛因)想知道前线作战的情况……你知道美国已经加入以色列一方作战了吗?我们该不该把这事公布出来呢……我们应该说只有美国参战了还是美国跟英国都参战了呢?”
侯赛因:“美国跟英国。”
纳赛尔:“英国有航空母舰吗?”
侯赛因:“……”(声音含混不清)
纳赛尔:“很好。那么侯赛因国王将发表一个声明,我也将发表一个声明……我们还要确保叙利亚人也发表一个声明,就说美国和英国动用他们航空母舰上的战机攻击了我们……从今天早上起,我们的战机就一直在攻击以色列的(军用)机场。”
让弱者领会自己潜在的强者地位相对容易,让自以为是的“强者”明白自己的弱者身份则往往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而对阿拉伯人来说,这个过程则更是一个充满了谎言、欺诈和血腥暴力的至今不曾结束的历史。
战争爆发前的纳赛尔对自己的力量信心十足,他违反联合国决议,赶走了部署在西奈半岛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单方面撕毁56年战争的停火协议,封锁了地朗海峡,从而切断了以色列的石油供应线。他建立起了庞大的反以军事同盟,靠着苏联的军事援助,动不动便以阿拉伯领袖自居,把毁灭以色列国的恫吓时时挂在嘴上。
面对战争中耻辱和失败的现实,纳赛尔领导下的埃及的第一个反应是完全否认现实。6月5日,就在以色列战机海潮般的攻击把埃及空军打成粉末的同时,埃及的军方、政府、媒体却一片声地宣称埃及空军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正在持续攻击以色列的空军基地,特拉维夫指日可下,毁灭以色列国的梦想就要实现。
这一谎言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约旦国王侯赛因本来对参加反以军事同盟就犹豫不决,战前又多次得到以色列领导人“保持中立,两不相犯”的保证。然而纳赛尔总统临死拖了个垫背的,硬是拿了一个埃及机队长途奔袭以色列的雷达影像图(其实是轰炸埃及后返航的以色列机队),让侯赛因兄弟相信胜利就在眼前,有便宜不捡白不捡。于是昏了头侯赛因下令向以色列境内开炮,同时出动空军袭击以色列的军用机场。可怜约旦空军一共只有25架战机,本来是打算跟在英雄的埃及空军大哥身后起哄架秧子的,没想到碰上了以色列护卫战机的迎头痛剿,加上一次以色列的反击空袭,很快便全军覆没。以色列的精锐伞兵旅本来打算空降米特拉山口,参加西奈前线的战斗,无奈那里的埃及军队逃得太快,结果没捞着仗打。“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伞兵旅长古尔在耶路撒冷愤愤不平地破口大骂,说总参谋部那些“狗娘养的”“把老子藏在了冷冻箱里”。然而话音未落,约旦军队便自己找上门来了,喜出望外的伞兵旅连空中、火炮、坦克的支援都不愿意等,如饿虎扑食般把约旦军队一路赶过了约旦河东岸。
上了纳赛尔“胜利谎言”大当的另一个倒霉蛋是叙利亚。在对埃及人的胜利宣言确信不移之后,格兰高地的叙利亚军队在未受到以色列挑衅的情况下向以色列境内发动了大规模的炮击,随后引发的以军反击让叙利亚军队丢盔卸甲,让美丽富饶的格兰高地变成了以色列国的果园。
阿拉伯世界对于失败的第二个反应是推卸责任。到6月5日晚上,埃及方面明白“胜利谎言”骗不了多少时间,西奈的埃及军队已经开始往脚底板上抹油,全线溃败不过是一两天内的事情。于是第二天便出现了纳赛尔与侯赛因之间那段著名的编谎对话,新谎言的关键是要说明阿拉伯国家的大败亏输不是以色列人打的,而是国际帝国主义的共同侵犯。编造谎言的核心动机仍然是不肯承认以色列强大的实力,不肯放弃那个“把犹太人踢下地中海去”的种族清洗梦想。这谎言的一个实际作用是想把苏联拉进战火。然而老毛子何等精明?岂是随便就能骗得了的?结果上当的仍然是骗子们的阿拉伯兄弟——七个阿拉伯国家断绝了跟美国的外交关系,在整个阿拉伯世界,暴徒们到处冲砸美国的外交机构。可怜美国在中东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神圣中立”原则经不起一个小小谎言的冲击,从此想不帮着以色列都难。
在两大谎言之后,阿拉伯世界的第三个反应是超乎常理的愤怒。6月19日,以色列政府制定了“用西奈半岛换取与埃及的和平协议,用格兰高地换取与叙利亚的和平协议,通过谈判解决约旦河西岸问题”的阿以和平方案,这个方案本身其实就反映了以色列战后自信心大增的现实。与此相对应,阿拉伯国家却在9月1日的峰会上发布了对以色列“不讲和,不承认,不谈判”的“三不宣言”,集中表达了失败的耻辱感给阿拉伯国家带来的非理性的愤怒。
直到近十年以后,经过了另一场夺走成千上万生命的生死决战,第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导人才真正领会并接受了六日战争所显露的现实,按照以色列的构想实现了埃以和平。直到二十多年以后,阿拉伯国家政治领导层的主体才开始接受这一现实,愿意按照埃及人的途径实现和平。而很多普通阿拉伯民众则至今仍不清楚六日战争究竟是什么。最近一周阿拉伯半岛电视台在巴勒斯坦地区就六日战争所作的采访表明大多数巴勒斯坦人相信六日战争是以色列跟约旦国王侯赛因联合起来搞的阴谋,而不相信这是以色列人实力的胜利。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相当多数的巴勒斯坦人至今不肯相信以色列国有保卫自己的能力,仍然迷信哈马斯这样的组织可以用武力消灭犹太人的祖国。
【第四个瞬间:1967年6月7日,耶路撒冷圣殿山顶,】
这是让犹太民族热血沸腾的一天,这一天上午,以色列伞兵旅长古尔“圣殿山在我们手中”的呼叫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响亮的声音。欣喜若狂的伞兵们攻上了圣殿山顶,将一面以色列国旗覆盖在了金顶清真寺内的圣石(犹太人相信亚伯拉罕用以撒献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块石头上,穆斯林相信先知穆罕默德在这块石头上升天)上。
下午两点,以色列国防部长、独眼名将达扬带着总参谋长拉宾巡视圣地。他在这面国旗面前沉思片刻,说:“我们不是另一个梵蒂冈。”
随后他下令将国旗撤掉。
在随后的日子里,以色列政府将圣殿山的管理权交给了穆斯林机构,并明令禁止任何犹太教徒去圣殿山举行宗教活动。
从罗马人镇压犹太大起义,毁灭并亵渎了这块犹太人的圣地起,圣地的历次异教征服几乎都伴随着在圣殿山上修建自己的崇拜场所,或者毁灭前任统治者的宗教圣地的行为,穆斯林的征服,十字军的胜利,都伴随着这种对其他宗教的羞辱性行为。英国打败土耳其之后没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文明的进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阿拉伯人是英军战争中的盟友。在约旦1948年占领耶路撒冷旧城之后,在此生活了两千年的犹太教徒被全数驱逐,犹太教的圣地西墙对犹太人完全关闭,禁止犹太人朝圣。从罗马人毁灭圣殿算起,在圣殿山近两千年的历史上,以色列国是唯一一个打败了异教统治者,却没有毁灭他们在圣殿山上的崇拜场所的国家。事实上,以色列对耶路撒冷旧城实施了完全的宗教自治政策,各教派自主管理自己的圣地和产业,以色列政府对此不加干涉。
一个国家的实力从来就不只是武器的数目,也不只是出击的力度,真正的实力体现在一个国家对文明准则的信守程度和对异端力量的宽容胸怀。
与很多人的想象相反,六日战争不是宗教战争,不是侵略战争,也不是帝国主义征服。六日战争是阿以两个民族为以色列国的生存权而进行的一场拼杀。六日战争的意义不在于圣地,不在于领土,而在于每个民族生存的权利都必须得到尊重,没有人有权利试图把另一个民族的家园从人类的地图上“抹去”,或者发出类似的威胁!
张平 2007年6月4日 于特拉维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