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报考大学前,全家都不赞成他搞体育,主要是觉得将来的工作性质不理想。一天到晚,无冬立夏地在室外工作,而且也有点像是碗青春饭,怕他老了没有一技之长不好转行,等等。那时人们的观念还是崇尚学习数理化,觉得那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真本事。
可是五舅少年有志,且初生牛犊不怕虎,非要上北京体育学院不可,并且还想在个人的体育项目上有更好的成绩。就这样,在一片非议声中五舅如愿以偿地进了北京体院。
五舅在京读书时自然是要常来我家的,我们小孩很喜欢他来,他一来我们就缠着他疯玩儿。但是家里的保姆就比较紧张,因为他饭量巨大,若赶上吃包子,他一个人就能吃一屉多。那时侯是蒸锅大,包子个儿也大,每个包子至少有一两,他一人就能吃十几个。有时还一边吃一边和我们逗着玩儿,演示他的口大,两口就一个大包子下肚,惊得我们这些小孩儿直咋舌。
印象中和五舅一起参加的重大活动有三回。一次是某年“十一”晚上,我父母带我们去天安门广场看礼花,五舅是和我们一起去的。其实在我们那五层宿舍楼的楼顶平台观看礼花是绝佳之处。但是天安门广场晚上还有一些歌舞表演和集体舞之类的,那些节目对于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也特具吸引力。可是真去了才发现,热闹是热闹,但是那一圈圈的载歌载舞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住,我们小孩根本就看不见。这时就多亏有了大人,只有在他们抱起或举起时我们才能看上一眼。记忆中我小弟最享福,他一直就是在或我爸或我五舅的肩膀上骑着。
第二件事是某年暑假五舅带我和我哥乘火车去开封看望姥姥。途中一路耍闹,我们学会了游戏打手板和指鼻子。同行的还有他学校的一位同学,那人也是很滑稽很会逗乐的。到了开封后五舅就没了影儿了,终日不见人,据说是天天去见他的女朋友。
第三件事就是五舅结婚。那年冬天我奶奶和我家保姆在家里大张旗鼓地做新被子,被子很漂亮,都是艳红鲜绿的缎子被面。在我家,只有我爸妈和我奶奶的被子才是缎子的。最初我还以为这回轮到我们小孩子们享用了,一打听才知道是为五舅结婚准备的。
奶奶和保姆一边做被子一边嘀嘀咕咕,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我瞪大了眼睛想弄明白她们在议论什么,结果是见况她们就不讲了,可是我一走开她们就又接着嘀咕。很多年以后,等我长大了才知道我五舅当时是奉子成婚。掐指算来,从他暑假回家到冬天也确实有几个月了。后来我奶奶还对我说过,我五妗竟然敢问她,“J母,我这身子是不是还看不太出来呀?”我那小脚奶奶对我说,她怎么还好意思问出口呢,其实大家都在回避这件事,装着不知道。
我五舅年轻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连我这小小女孩都看出来了,可见不是一般的帅了。我猜想倾慕他的女生颇多。而这位准新娘是他的中学同学。初见新五妗我有些失望,因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其实我也没有一个什么固定的模式,只是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个子不高,那儿那儿都圆圆的。圆脸、圆鼻头、圆眼睛、圆圆的酒窝、圆圆的嘴。爱说,爱笑;爱大声讲话,爱嘻嘻哈哈。还爱张罗着帮忙做这做那,搞得我家保姆很紧张,因为保姆觉得她帮不上忙还尽添乱。其实她也不会做家务,就是新媳妇(又是客)总要表现一下的。
五妗没有上大学,上的是师专。毕业后在学校教音乐。她爸在市委工作,有些地位,所以她出身算是高干。这次她只身进京完婚其实是件很难为人的事,其一,她一个大姑娘未婚先孕,这在那个年代是件很严重的事;其二,就是我五舅正在读书不能离京,只能她孤雁单飞千里迢迢来京完婚;其三就是婚事只能简办,因为匆忙与尴尬她的家人一个都没有在场。
婚礼是在我家操办的,就是把我住的那间房腾出来做了新房。将两个单人床一合并铺上新床单就是一张临时婚床,床上整齐地摆放着鲜艳的缎面被子;墙上门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桌子上也铺了新桌布,并摆了一瓶绚丽的绢花,另加几盘糖果。婚礼虽然简单,但是也还热闹,傍晚来了很多我五舅的同学,个个都年轻活泼意气风发。
五舅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黑龙江省一个市的中学当体育老师。第一个冬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那里气候寒冷,滴水成冰,零下20多度是常有的事。一夜漫天飞舞的大雪,早上起来就能推不开门了,积雪一米多厚也不是什么偶然之事。他一个人既要洗衣做饭,又要生火劈柴,真真是不容易。他把生活搞得像一锅糊了的粥。
于是他马上想办法调回内地。只要黑龙江肯放人,开封这边都好办。在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这一学期结束就走人时,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砸烂封资修、孔家店的同时,也砸烂了五舅的美梦,回调成了泡影。
自毕业分配开始,一晃就是十年。在这十年的头两年,年轻的夫妇忍受着两地分居的痛苦,实在是看不到团聚的希望。迷茫中他们又一次不顾双方家人的极力反对,毅然决定五妗北上,将户口转到了黑龙江。从此开始了夫妻双双把课上,体育音乐各自忙。
过了几年,我舅妈还是不能适应当地生活。这样调回内地的事就又被提上议事日程。现在就更难调了,一是夫妻俩在一起,分居这个最好的理由不存在了。二是整个黑龙江省田径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就我五舅一个人,他是个大忙人,一年总有几个月不在学校,不是去省里,就是上区里组织筹备各种运动会,或是培训人员准备参加各种运动会。
打他们俩开始办回调起,每次探亲后回黑龙江途径北京时都要大量采购礼品,好拿回去送礼走门路。我五舅是个很正统的老好人,工作上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任劳任怨,可是不会搞人事关系,每次买了东西后就发愁,不知该如何送出去。我五妗倒是挺外向的,但是经常就把事给搞砸了。所以就回回和我母亲商量,分析该送谁,怎么个送法儿。可我妈也是纸上谈兵,只能是胡参谋乱分析。
最后还是我五妗先一步调回了开封,又过了两年我舅才回去。
我五舅在黑龙江这十年,气候不适应,生活艰苦这些都不是什么不可克服的,关键是不让入党这一点伤了他的心。他工作上兢兢业业,待人特善,所以年终群众评优选秀教师时回回都有份。但是一到加入党组织那就因为出身问题给卡住,一年又一年的考验个没完没了。每次我舅一提出要调动工作,组织上就说正在考虑他的入党问题,有希望了,现在走太可惜了。我舅还真吃这一套,一听说这话,就把调动的事情放下了。结果是几起几落,像猫玩耗子似的。
京津塘大地震那一年我舅已经调回了内地,还是当中学体育老师。那年我为了躲避地震从北京流窜到了开封,当时就住在他家。在他家我看到了很多老画报,大多数是苏联的体育画报(俄文的),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还有就是中国画报(记不清是中国画报还是体育画报),其中某一期上有他的照片,在那一年的全运会上他获得了跨栏跑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