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是有数的几个用英文写作的旅美华人作家之一,他的《战废品》是我读过的他的第一本书。只是我读到的不是他的英文原著,而是季思聪的中译本。
我觉得季思聪翻译得很好,读起来流畅生动,基本没有翻译的痕迹,我只是对《战废品》这个书名的译法有点异议。如果不看英文书名,也不看内容介绍,光看《战废品》这个书名,我的第一印象还以为说的是一群常年与废品打交道的捡垃圾的人。哈金的英文书原名是 War Trash,其实直接译为《战争废品》就挺好。我觉得甚至还可以译为《战争垃圾》,因为作品描写的是韩战中的中国战俘这样一群被社会遗忘和遗弃了的人,他们的苦难与无助,书名译为《战争垃圾》,比《战争废品》有更多的贬义,当然并不是说这群人真的就是垃圾,而是说他们真的曾被中国社会当做垃圾来对待,这样语气更强烈一些,沉痛感也更重一些。也许,《战废品》这个书名另有 深意在着,只是我没能领会到。
以中文为母语的人用外文写作,只有一个用意,那就是写作给外国人看。而基于自身的文化与教育背景和成长经历,华人作家写出来的还不能不是与中国有关的东西。为了吸引外国读者,写作的内容常常无非两种,第一是猎奇,写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吸引外国人的眼球。第二,是描写中国人--至少是一部分中国人--的苦难,使西方读者可以有机会借此强化自身的文化优越感。哈金的《战废品》应该属于第二种。
哈金是个很聪明的作家,他选择了一个极好的题材。《战废品》叙说的是一群中国人--韩战中的中国战俘--的苦难,而这苦难还或多或少地与美国人有些关系,而且书中还有对一些美国大兵的描写,这种以一个中国战俘的眼光来看美国人和美国文化的写法也会让美国读者觉得新颖,难怪《战废品》会被《纽约时报》评为2004年十大好书之一并获福克纳小说奖了。
其实,我觉得《战废品》与其说是部长篇小说,还不如说是部报告文学作品,基本上书中的每一个情节都是真实的,就象作者自己在后记中说的,“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所有主要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大多数事件和细节都是真实的。”其实,即使是书中的主要人物也并非都是虚构的,许多人物,除了名字是虚构的以外,都是历史上真实的人物。下面举几个例子。书中开头,主人公参军后被分配到六十军的一八0师,看到这里,我心里就一紧,知道主人公要历经磨难了。一八0师是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唯一成建制全军覆没的一个师,光是被俘人员就达五千人,达到差不多全体两万多名志愿军战俘的四分之一。师长段其贵(《战废品》中更名为牛金平),政工出身,缺少作战指挥经验,不能随机应变,战场上当断不断,一八0师的全军覆没,段师长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书中一八0师师政委裴山,原型是一八0师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吴成德是个相当可敬的人,一八0师被围以后,师长段其贵抛下几百名伤员自行突围,吴成德坚持留下来和伤员们在一起。突围失败以后,吴成德坚持在敌后打了一年游击以后才力竭被俘,成为战俘营内级别最高的志愿军战俘。书中有个为胁迫志愿军战俘去台湾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林太安,真名叫做李大安,记得大陆有部电视剧叫做《无悔追踪》,里面王志文扮演的那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对李大安这个人有个评论,大意为:李大安本来就是从国民党部队过来的,再叛过去也不奇怪,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李大安也不是什么好鸟。其实我觉得李大安岂止不是好鸟,象李大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战争垃圾,如果国民党老重用李大安这样的人,失败也就是当然的了。书中那个因为坚持要回祖国而被林太安杀害的战俘林吾深,真名叫林学逋,参军时大学尚未毕业,被李大安杀害时年仅20岁。书中描写的中朝战俘在巨济岛绑架美国将军的情节在历史上也是实有其事,只是这位美军准将的名字不叫马修•贝尔,而是叫做佛朗西斯•杜德。
至于有人说哈金的《战废品》有抄袭之嫌,那我也是完全赞同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读一读张泽石的自传性作品《战俘手记》,你会发现这两本书的主人公相像得就好象是同一个人。而且,《战废品》中许多地方连情节带对话都直接抄自《战俘手记》,我下面举几个例子:
《战俘手记》:
我们进去之时,杜德将军正双臂叠在脑后仰卧在行军床上,大块头的 身躯深深陷在帆布里,将军服上衣的钮扣都扯掉了,金色的将军军衔 肩章也只剩下几根线,从肩旁搭拉下来,显见他被抓获时曾有过一番 激烈的挣扎。杜德这副样子实在有损将军的仪容,远远不像他昨天接 见我们时那么有威严了。 他虽听见了动静,却仍装着闭目养神,直到我们走到床前也一动不动。 我们互相看了看,老孙朝我向杜德摆了摆头,我会意地笑了笑,便用英 语向杜德客气地喊了声: "喂!将军阁下,我们来看看您。" "啊,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杜德睁开眼,像是刚刚知道我们进来的 样子!急忙坐起来说着,有些艰难地把腿移下床,要站起来。
《战废品》:
我们朝他走近了一些,只见他的大块头身躯把小床快压到地上了。他 的军服的最上面两颗扣子不见了,带一颗星的右肩章被撕得松掉了, 只剩下几根线与肩膀勉强连着。眼前的这个人,和几天前那个来跟我 们对话的体面的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 超林和我又相互看了看。他笑了笑,伸出舌头,把头一歪,示意我该 开口了。我弯下点腰去,说:“你好,贝尔将军,我们看你来了。” “噢,谢谢,谢谢你们。”他睁开眼,只见他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坐 起来,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稀疏的头发,又把两腿放到地上,好站起来。
《战俘手记》:
老朴同志用双臂搭在老孙和我的肩上说: "亲爱的志愿军战友们,要 不是活捉了杜德,想请你们来也不可能哪。我们没有什么珍贵礼品 送你们,就请你们听一听北京的广播吧!" 天哪,北京的广播!我们已经一年多没听见过祖国的声音了!我们 急忙凑近收音机,只听见飞越长空而来的电波的沙沙声中,突然响 起了一个亲切之极的女广播员的声音:"……为了支援朝鲜前线,全 国掀起了捐献热潮,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捐献了一架喷气式战斗机……" 多么遥远而又多么亲近的祖国的声音啊!在远隔大海的异国土地上, 在敌人的监牢里,想不到竟能听到祖国母亲的心跳!啊!亲爱的祖国, 您是否知道被囚在海外的儿女在多么强烈地思念您啊!我们任无声的 泪水泉涌般洒在地下坑洞那冰冷的黄土上。
《战废品》:
朴先生把手搭在我和超林的肩膀上说:“我亲爱的同志,因为我们抓了 贝尔将军,才能够请你们到这里来。我们没法给你们什么娱乐,所以 我想你们大概愿意听听北京的声音。” 老天,他们能听到中国的广播!足有一年多,我们没有听到祖国的任 何声音了。我们赶快伏下身去,打开了收音机。刺耳的噪音后面,渐渐 传来一个女声,脆生生的,又暖烘烘的: “••••••为声援我们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共有两百五十万民众参加了 上个星期在首都举行的各种集会••••••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捐出了 一架飞机,画家黄染,捐出了自己的五幅作品。••••••” 这条新闻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得好象来自另一个星球;同时,它又是 这样的贴近,近得拉紧了我的头皮,压迫了我的胸腔,震撼了我的心 灵。泪水冲出我和超林的眼眶,在我们脸上流淌。好久好久,没优一 个人出声。我们任眼泪无声地落在这潮湿,灰黄的外国土地上。
如果除开来回翻译造成的字词上的变化,《战废品》中的许多篇幅等于是直接从《战俘手记》全盘照抄过来的。如果张泽石去法庭状告哈金抄袭,不知道哈金会怎样应付。
当然,《战废品》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我以为哈金的贡献至少有两点,一是细节描写,尽管《战废品》有抄袭之嫌,但哈金还是在原来的故事基础上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花红柳绿,斜阳草树之类,细节是文学作品的血肉,有了细节描写,文学作品才更生动更丰富。第二是作品提炼了一个主题,那就是人道主义,就是要把人当人看,即使是军人,也是个人,不是工具,更不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这个是张泽石的原作中所没有的。不过,现在这个主题,即使在中国也已经不新鲜了,现在中国的口号也已经不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而是和谐社会,以人为本了。
二00八年一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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