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中學

作者：謝盛友

海南島文昌縣羅峰中學始名羅峰書院，創建子公元壹八八四年（清光緒甲申年）間，迄今已壹百二十多年。
我鄉先輩有誌有識之士，深知鄉裏地瘠民窮，稍為小康家庭的子女尚能負笈他鄉，貧家學童則連望孔子之門墻也無緣。於是雲鳳若諸先生乃振衣而起，極力鼓吹振興教育，邀集地方賢達，海外僑胞捐資辦學，經過壹番努力奔走、擘劃籌集，遂於壹八八四年間，建成正屋三進、橫廊八座、大客廳壹間、大路門與門前照壁等學舍，名曰：羅峰書院。斯時也，凡海南島內能如斯規模宏大、結構堂皇之學堂而造就人材者幾？書院落成之日，鄉裏慶幸，邑人稱羨，蜚聲遐邇：我鄉之學風、文風亦籍以培植漸振矣！於此期間！先後掌教書院者為：徐蕓階、韓升階、韓鑒塘三位先生。

壹九四九年以來，先後由許炳南（字香元、又字子鋒〕先生任校長，再更校名為文昌羅峰初級中學。由符振中任校董會董事長，謝肖珊（筆者的堂伯伯）為副董事長。壹九五六年改為文昌縣羅峰中學，開始招收秋季第壹屆高中學生，是為羅峰發展成為完全中學之始。這壹時期、學校秩序井然，管教均有章法，學生成績優異，壹九六零年參加全國高考名列海南前茅，壹九六壹年秋至壹九六四年夏，由詹先登先生任校長，壹九六四年秋至壹九六八年，由英若、詹先登任正副校長。—九六四、壹九六五年間，在校長英若、詹先登帶領下，全校師生員工積極勞動、開辟了學校南面大運動場，東邊養魚塘五個、大農場壹個，場裏種上胡椒、橡膠、椰子、另外造林壹大片。
壹九六六年下半年，暴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羅峰中學和全國各地院校壹樣，遭受十年內亂的浩劫，校名被改為“南海戰校”，校園變成“文攻武衛”的戰地，教室宿舍、家私教具，圖書儀器被毀壞，學校停課，學生則被煽動起來“鬧革命”，走出校門，殺向社會，四出大串連。結果十年寶貴的光陰白白浪費，毀了整整壹代人。
壹九六八年十二月成立學校革命委員會，由蘇大興擔任革命委員會主任，壹九七零年秋至壹九七二年夏是梁定法、蘇大興分別任正副主任，恢復羅峰中學校名。壹九七三年秋至壹九八零年夏由裴用福、蘇大興任正副校長。
十壹屆三中全會以後，撥亂反正，落實政策，教育重新走上正軌，羅峰獲得新生。

我壹九七三年進入羅峰中學，當時是裴用福、蘇大興任正副校長。大家還記得什麼叫做教育回潮嗎？我們進入高中時是正兒八經考試進去的，但是，沒過多久就潮退了。然後，在學校裏我們根本沒有讀書，天天勞動，種甘蔗、種水稻、養豬，養到個個幾乎變成笨豬。實話實說，我在中學的時候，不但不喜歡裴用福校長，我曾經很怨恨他，因為他主政中學時，讓我養豬。我第壹次不恨他時，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報考研究生的時候，認識到那不是他的錯，是制度的錯。第二次不恨他時，是我到了海外，我第二次認識到那個制度是錯誤的，更大的錯誤是，我們沒有選擇制度的權利。
當年逼迫我們養豬的裴用福校長，他的親戚來德國留學，我熱心照顧，畢竟我很喜歡讀書的年輕人，更加喜歡來自家鄉的讀書的年輕人，不用養豬、可以讀書，真好！

但是，我從來不恨潘先煥老師，我最敬佩的老師之壹。潘先煥老師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先在國軍炮兵部隊任文官。壹九四九年以後每次政治運動他都被遭殃，先被打成右派，後來文革時被自己的學生批鬥，不堪忍受，從學校的三樓跳下來，命大，可胸骨被折斷好幾根，每逢天氣變涼，就感到悶痛、劇痛。
還沒退潮的那幾個月裏，潘先煥老師教我班數學和化學。我永遠不會忘記開學的第壹個月裏的壹次化學課，潘先煥老師讓我上黑板解壹道化學題，我壹邊寫壹邊解答，潘先煥老師壹邊贊揚：這個同學的基本功特別好。沒過多久，教育退潮，潘先煥老師與我日夜養豬。
……
壹九七七年高考恢復第壹年，我沒有考上大學，我沒有恨潘先煥老師，相反我更加敬仰他。到中山大學讀書，有壹次過年回母校拜訪潘先煥老師，他很心痛自己手下的那些讀書優秀的窮苦學生，有壹句話我壹直記住“盛友啊，年過了我就戒煙了，自己吃少些，好幾個學生讀書不錯，繳納不起學費，我人老了，快死了，抽煙也會死，不抽煙也會死，還不如讓多幾個學生讀書。”那是壹九八零年的是實情。後來我遠走高飛，但是，我壹直惦念潘先煥老師。

二零零五年春節，妻子帶兒子回老家過年，我讓他們帶壹條大中華、壹件衣服，壹本我的海外隨筆集《老板心得》去看望我的潘先煥老師。時，他已經八十三歲，退休被返聘回校教書。壹間十八平方米的房子，壹張床、壹張書桌、壹個收音機，這就是黃埔前輩的所有財產。
妻子說，潘先煥老師壹邊翻閱《老板心得》，壹邊老淚縱橫：我的學生，我的學生，我沒教妳幾個字，妳竟然也可以在歐洲書寫老板心得，…… 。
啊，黃埔，妳是我們中國真正的搖籃。啊，羅峰，我永遠恨妳，不僅僅是因為我該讀書的時候，妳強迫我養豬，更多的恨是，妳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們中國的搖籃。……

我盡管“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我縱然人在歐洲，但根系故鄉、心系我家鄉的親人、老師。故鄉啊故鄉，無論我漂泊異鄉有多久，無論我創業的故事有多曲折，無論我的命運有多大變化，有壹點不會變，那就是我與生俱來的故鄉情、與新老朋友的情感。

寫於2008年2月21 日，德國班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