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盛友:梅花方方 (小说)
谢盛友
水龙头继续喷出温温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方方不停地洗,她恨不得把身体上所有的部位都刷洗得一干二净。
巴伐利亚严冬的傍晚,天很黑。客厅里,阿强拉下窗帘,坐到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不耐烦地等着。
“哎呀,我说,你可快点,行么?”阿强往洗澡间喊着。
“我就来了。”从洗澡间传出方方甜蜜的声音。阿强知道,每次上卡西诺之前,方方总要洗个热水澡,而且花的时间很长,说我就来了,阿强至少再抽三根香烟,方方还不会裹着浴衣出来。方方喜欢到了客厅后在阿强面前脱下浴衣,再穿衣服,左打扮,右梳妆,阿强既可以当参谋,建议她今晚上卡西诺该着什么服饰,又可以欣赏她的美体。
方方喜欢被欣赏。
怎么说呢?方方学会了,她不与阿强正面抵抗,她最知道,阿强从她那里需要什么。
阿强也不是傻瓜,他也了解,方方利用他的是什么。浴室里,方方再次调整热冷水的搭配,这回,她需要水的温度再高些,不是想烫坏皮肤,她怎么会舍得烫坏呢?她明白,比起下面,皮肤是最有价值的啦。那次亢进的时候,阿强曾经说过,我就喜欢你这白白嫩嫩的皮肤。方方回忆着阿强说过的话,再用温水冲头,冲上部,用手轻揉丰满的乳房,然后拿下喷水龙头,对着下部冲,左手来回搓揉阴部,她突然想起,如果没这一上一下,她就不会在这里啦,也用不着为人家洗澡,为别人活着。方方真想把每一块肉都冲得干干净净,更想把任何的烦恼、一切的耻辱、所有的委屈都冲得干干净净。
把水龙头关紧后,方方走出浴池,站到浴室的大镜子前面,她一边梳头,一边看镜子里的自己,端详自己的模型。“值得吗?”方方自言自语。“还好,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她自问自答。
说是率尔离队,方方从不承认。那天夜里,在巴伐利亚南部的迁道夫火车站,徘徊中,方方挽着一个俊男的手,看上去那位英俊男士的年龄比她小,他们一起走进了火车站的书店。方方,除了那位俊男外,是否就没有别人挂念你呢?方方这个人经常会受惊,但很快就可以从恐惧中镇静过来,谁说方方不敢离队?她还申请了庇护。当然不能回去啦,可苦了那位丈夫,华东最高学俯的一位高材生,他看不到她,可不断地给她写信,堆起来厚厚一打。
真难描述她的芳容样貌,她身体挺直,五官清秀,美丽得像红色梅花的五枚花瓣。
亭亭玉立的方方,站在那里犹如一棵开花结果的梅树。在大学里,没有人叫方方的名字,人们都叫她梅花。为什么取名方方呢?她父亲姓方,母亲也姓方,她出生时,文革正闹得火红,那时人们乐于取单名,她爸爸觉得把父姓和母姓加起来,方方既简单又好叫。
西湖畔的东方牛津,校园里从女生宿舍的广寒宫到大学中区图书馆,一路梅树,每年六七月间,梅树完成花芽分化,经过初秋的短日照耀,进入休眠期,再经历长江流域冬天的多次寒流,便由低温刺激而觉醒开花。
方方在广寒宫渡过七年,计算机硕士毕业后,分配到工厂,是数一数二的人才。第一次代表厂里出国时,却因违反外事纪律而闯了大祸。代表团团长召集所有团员,在旅馆中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开会,方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当她进去时,人们一声不吭,任何人都把目光瞪着她。团长脸色发青,毫无表情,把眼睛直落到她的身上,逼她承认错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她感到害怕,昏昏沉沉地在那里呆着,头上直冒汗珠。这一下子,方方觉得天昏地暗,好象自己偷了别人的东西被人发现,当场被抓获,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要是地板上有一个大洞,她将毫无犹豫地往下跳,可是,眼前没有洞,只有这么多的眼光,这么多异常的表情,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任凭他们用下流的目光来回地扫描。
刚从大学毕业到工厂的方方,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外事纪律,应该怎样承认错误。
那天夜里,方方哭了,她感到很大的委屈。从小到大,方方聪明过人,成绩优秀,历来被人们赞扬,而今天是一生以来受到第一次的批评。梅花方方并非本性轻荡,他人何以任意凌贱?她哭得很伤心,希望能用眼泪冲走心中的委屈。
第二次出国验收设备时,方方带着一大箱技术资料,也带着一个大计划。寒梅傲骨,负霜而开。星期六晚上,方方彻夜难眠,她想了很多很多,终于下定决心,把写好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的右上角,用旅馆的房门钥匙压着:尊敬的团长,很抱歉,我不辞而别。这次我走了,与您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我向天发誓,绝不做坑害国家、民族的事。
已经是早上四点钟了,方方轻轻地拨了电话,用英文说:“您好,我想要出租车,我住在古堡旅馆,十分钟后,我在门口等您,谢谢,再见!”
放下电话,她提起自己的箱子,摇摇晃晃地往楼下走。越紧张就越慌张,越慌张就越出事,走到团长的门前时,箱子竟然滑倒下来,“叭啦”一声吓走了她的心魂。幸亏没有惊醒团长。“天助我也!”她暗自说道,然后继续往前走。旅馆值夜班的人早已睡着了。方方轻轻地把门打馍焱芬豢矗鲎獬祷姑挥欣础K榛欢严渥有弊偶性诿诺乐屑洌蛭砍滓丫旁诜考淅锪耍庋舫鲎獬挡焕矗卟涣耍梢栽俣却蚧胤考渌酰癫恢聿痪酢?
方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她害怕惊醒旅馆的任何人,不敢打开楼道内的照明灯,也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她担心走不了会造成的后果。她先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翘首盼着,静耳候听出租车到来的声音。但是,十分钟、二十分钟都过去了,仍然未见出租车的出现。方方真的害怕起来,全身开始发抖,感到又冷又饿,脑子乱得要命,心脏跳得厉害,她紧张了。
那楼道里暗暗的,昏暗中看到旅馆那陈旧的装饰木板,真像一块块正正方方的、有幽灵的棺材板,方方仿佛看到所有的幽灵都在笑她。
这时,方方突然想起她的丈夫。几年来,他们从两地分居到夫妻团聚,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现在,爱情经过这么多曲折的考验,更加成熟,更加甜蜜。她回忆起过去的节假日,他们俩挽着手,共同享受人间乐趣,或是品尝山珍海味,或是去卡拉 OK,一展歌喉,偶尔也陪丈夫逛公园,追忆初恋时的浪漫。有时,两人互赠诗歌,栽培感情。
就在方方出国告辞的那天,丈夫给她塞了一张小纸条:“我是一个静静的港湾,等待你飘泊的风帆。”看了,她笑了半天,那是前不久,丈夫出差时,方方写给他的,而今他却用它来赠给她。看到纸条,方方感到无比的幸福。如果丈夫在身边,她用得着这样害怕吗?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出租车来了。
广州楼里的人,讲什么话的都有,德语、英语、粤语、国语、温州话、上海话,南腔北调,德语中夹杂着英语,洋语中夹杂着汉语,热闹非凡。收工吃饭的时候,老板娘跟大伙说,下周来个女硕士,学习做跑堂,厨房的人听了并不在意,硕士归硕士,干活还得干,这年头,没有人帮人,干活拿钱,生活过得很实在。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方方在广州楼出现,个个都傻了眼,这么标志的美女,去竞选什么小姐还可以,怎么干起这种大老粗活。
方方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刚学跑堂时,端酒水,怎么也觉得不对劲,不过,客人喜欢她送酒水。由于动作不熟练,给客人上啤酒时,方方的身体比一般的跑堂更往客人的跟前倾斜,但是,方方绝对掌握好分寸,尽管倾斜得不自然,但度数是适中的,女士客人觉得她更加大方,男士客人反而可以趁机近距离欣赏方方细嫩的白脸。学跑堂的方方,在餐馆的客人中间穿插,走路时臀部的扭动犹如时装模特儿,年轻男士客人只看方方的走路表演和白皙的脸蛋就饱了,哪里还用吃什么中国菜。老板的老婆已经徐娘半老,她没想到,方方一来,则带来很多客人,餐馆的生意逐渐好转。
有一天傍晚,餐馆客满,大家忙得很,方方不慎,给客人端饭时,饭碗打翻了,米饭倒在地上,地毯上全是白白的米饭,老板娘当然是白眼,心里直骂:读那么多书干吗?
谁让你把米饭往地上倒!方方是看见了老板娘的白眼,她不讨厌老板娘,不像厨房的伙计一样,骂老板娘是丑妇、是老鸦。慌张中,方方赶紧拿来扫把,要扫地上的米饭,老板娘看见了,急着立刻把扫把抢过去,将之扔进垃圾桶,说有客人在,不能扫地,一是客人看到不好,嫌不雅观,二是中国人迷信,用扫把扫米饭,会扫掉自己的钱财。谁帮方方呢?她自己帮助自己,用餐馆的餐巾,趴在地上,一粒一粒的米饭从地上捡起来。
那天晚上,下班吃饭时,方方闷闷不乐,回到宿舍后,睡也睡不着。不过,不像以前,方方再也不哭了,她已经得出了经验:浪迹天涯,没人相信眼泪。
警察到餐馆来,把方方带走,关入监狱,准备遣送回中国。餐馆里的人,阿强最木讷寡言,知道方方入监狱后,平时与方方说话很多的人,蛮友好的人没有去探监,只有这个平时不怎么跟方方说话的阿强去看她。阿强平时半天不说一句话,也难怪,他欠的债那么多,处处都是冤家,谁还会理睬他。在监狱里,阿强跟方方说,他要与她结婚,办理纸张,这样,方方就可以留下来。
在国内时,阿强是一个建筑工人,长得一米八的个子,文化不高,但是,帅得简直可以当国军仪仗队。当建筑工人时,练出一身好体质,不但魁梧,而且肌肉线条明显,到餐馆当二厨,掌管油锅,又炸又切,动作伶俐得很。他中了邪,每天下班后,就去卡西诺,结果是欠人一屁股债,到死也还不清。
方方相信,阿强要与她结婚,是真的。两周后,就有遣送飞机要飞往中国,闪电结婚也来不及。监狱主管通知方方收拾行李,她反而割脉,企图自杀,送到飞机场,快上飞机的时候,机长看了满手淋血的方方,拒绝不收,结果又被送回监狱。
方方被从监狱保出来办理结婚手续,在市政府大厅里,除了两个证婚人外,没有任何亲朋好友,更没有神圣的婚礼进行曲,倒是结婚局的大印一盖,阿强和方方即为正式夫妻,阿强有十六条,这样,方方就不用被遣送回中国了。
一张大大的双人床,方方躺在那里觉得很别扭,阿强也不自在,很多男人朋友告训他,像方方这样的梅花大美人,追到手要赶紧使用,不然很快就会飞掉。躺在床上,阿强看着方方,不像梅花,倒觉得她是一块美丽而完整的白玉,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生怕把那洁玉碰坏了。
方方不讨厌阿强的身体,却太恨阿强的脑袋,不是恨他读书太少,人不聪明,而是恨他花岗岩脑袋,到死也转不过弯来,干吗每天十一个小时炸油锅的血汗,深夜还要冒着风雨送到卡西诺?因此,结婚归结婚,钱财还是要分开。
“阿强,你以后不要去卡西诺了,好吗?下班后我来陪你,我们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方方对着阿强说,然后扑上去,压在阿强宽阔的胸脯上,阿强感觉到方方丰满乳房的强大弹性,又醉于方方的冷韵清香,一时慌张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他毫无目的地摆弄方方的秀发,方方闭着眼睛。
摸了一会儿,阿强才想起来,还没回答方方刚才的问题。他跟她说:“你读的书多,我见的钱多。方方,你知道吗,赌场里的钱堆起来像山一样高,很多大款出钱根本不数,只要看是一样高就行了,我们都说,那是money mountain,money sea〔钱山钱海〕,看了真过瘾。”阿强绝不巴望他的回答会使方方感到满意。
交媾,他们身体的电流是沟通了,升华出一阵又一阵的快感和高潮,但两个心灵的火花仍然难以相撞。他们俩整个肉体和谐地沟通,但灵魂似乎难以相等地对白。方方的思绪一开始就滑向自己原先的丈夫那边,当然,她还闭着眼睛,任凭阿强摆弄,然而,她脑子里拼命地想像,那是第一丈夫的手,他的嘴唇,他的一切,所有的动作都是来自在中国的丈夫,像也是,不像也是。追忆也是一种满足和幸福。第一丈夫那灵的丰富,肉的不俗,是方方难以忘却的爱情。与第一丈夫在一起,总让方方感到安全和快慰,他的脑袋似乎比她多几个细胞,厂里没有任何技术难题能弄倒他,在专业知识方面,方方每次请教,他不会给出令方方感到不满意的答案。申请庇护的第一天,被接收下来后,她马上给在中国的丈夫写信。
小海:我保证不是永远离你而去,现在已经暂时安定下来,等我进一步稳定后,我一定接你过来,凭你的才气和智慧,你应该在西方最优秀的大学最先进的实验室,完成你最理想的项目。你才是真正的红梅,妻子我愿意永作白雪,陪衬你这朵梅花。
阿强的脑海也在工作,不停地回想赌场的赌技和闪闪发亮的马克。人生就是一场大赌博?
两个人的脑海似乎两座很大的水库,中间隔着一堵很高很高的滚水坝,水库内的水位有涨有降,但总达不到滚水坝的顶峰,这两座水库就是一样大,蓄水相等,所接雨水量也相当。尽管风吹波浪起伏,水库内的水仍能保持平衡,翻滚的只是库内之水。
“你没资格管我!要我不去卡西诺?”阿强恨别人管住他。虽然书读得不多,话也不多,但阿强身上能嗅到的大男子味道不少,他更恨被自己的女人管住。今天,阿强有朋友在场,当然不乐意方方在朋友面前再次唠叨去卡西诺的事。
“那当然,我怎么会管住你呢?”方方回答阿强的话。方方真的不是勉强才这样说的,她需要有男子汉味道的丈夫,阿强已经跟她共同生活了三年,不要里子,但也要面子。如果没有阿强,方方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子。如果回去,朋友不理解,同事会讥笑,邻居要挖苦,“如果”是一个方程,一组解不完的方程。方方不恨阿强,只恨他赌博。
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下班后,阿强和方方先回家。“方方,你真要我不赌钱,你得亲自到卡西诺看一看,有调查,才有发言权嘛,不然你无法说服我。”方方不知道阿强今天哪来这歪理。
“我去,但绝对不赌。”
“由你。”
方方今天的打击很深。白天给中国的小海打电话,她本想告诉他,这边的手续一切都办妥了,让他赶快出来。可是,电话的另一端,小海说他对不起方方,辜负了她一片苦心,这么多年一直为他创造条件,做准备,结果一个大男子汉,还在国际长途中大哭一顿,求方方饶恕。心情恶劣,方方索性跟阿强到赌场散散心。 从那以后,方方花很多时间陪伴阿强,包括去赌场,她当然不赌,但也不管他赌还是不赌。
三号高速公路旁,警察发现了阿强的尸体,法医报告,子弹是从背后穿过心脏的。在停尸房里,方方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阿强,然后放声大哭,死去活来。
休息天,在房间里整理阿强的杂物时,方方发现阿强的箱子底下存放一张全家福照片和一封未寄出去的信。
阿秀:都怪我听老板娘的,怎天夜里跟她去卡西诺,结果输了一万多马克,钱都是老板娘借给我的,她说不要紧,以后做工慢慢还,这样我今年就没钱寄回去了。我走时,为了给蛇头费用,借了村里阿贵十万元,每月光还利息就得两千五。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容易,先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吧,还阿贵利息和作为你们的生活费。等我还清了老板娘的钱,我就可以存钱了。等我身份搞好后,我存的钱就足够了。阿秀,我一定把你和三个孩子都接来,在这里,我们一起过小康日子。面对阿强的全家福、阿强这封信、阿强的遗像,方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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