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盛友:我到底是谁?
作者:谢盛友
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卡夫卡生前经常问自己,到他43岁逝世时,卡夫卡还搞不清楚卡夫卡自己是谁。十年前沙叶新问自己:我究竟是谁?下次若有机会,一定要问老沙,他搞清楚了没有。我看,很难!
我当然是谢盛友,这是毫无疑问的。父母亲都是叫我“小友”,他们每次写信肯定这样开头:小友,亲爱的孩子……。 现在父母亲不在了,没有人叫我小友了。还是有人叫我“乖乖”。我们谢家的长幼有序很特别,哥哥姐姐就是哥哥姐姐,绝对不能直呼其名。哥哥姐姐叫弟弟妹妹“乖乖”。我今年已经50岁了,哥哥姐姐不论是在书信里,还是在电话里,见面还是不见面,总是“乖乖长乖乖短”。最“可怕”的是我姐姐,她只比我大两岁,居住澳大利亚,每次电话里第一句话“乖乖,你好吗?”,再见时“乖乖,你自己照顾自己哦,自己安排自己的事哦!”
哥哥姐姐每次这样的嘱咐,我脑海里联想的是,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在家乡的小河里一起抓鱼捉虾。我最小的弟弟今年也41岁了,于他,我每天仍然“乖乖长乖乖短”。我有时在想:是否50年以后,我100岁了,哥哥姐姐他们还叫我“乖乖”?很可能就是这样,因为我在他们的眼里,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弟弟。
哥哥姐姐的这些话,听了很有滋味,也不是滋味。50岁的人了,还不会安排自己的事,惭愧!我不是说,哥哥姐姐是杞人忧天,我是说,人生这事,能自己安排么?五十知天命,这句话还得考究考究。
1989年,我把太太送到医院,上午11点钟不得不离开,因为我要到工厂打工,上中班。也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不管他妈妈的肚子有多剧疼,不理睬他妈妈的痛苦不堪,他就是不肯出来。晚上23点下班,我骑自行车直奔医院,到达医院时23点半,23点45分儿子出来了。好不容易生产,老婆说:“痛得我一天,儿子一定等你来接他!” 在医院里迷迷糊糊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突然听到一声“老爸!”,太太年龄比我还大几个月,我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她的“老爸”?我怎么有资格做她的“老爸”? 从此以后我管叫老婆“老妈”,儿子叫我爸爸,太太叫我“老爸”。我这老爸尽管没有资格,也当了19年了。
到后来,我书写表达,港台人叫我旅欧作家,国内大陆人叫我“异议作家”,其实都不太准确,我自己称自己为“坐家”。
到现在,人家叫我“谢老师”,听了我非常内疚。我们这六代半,生来就挨饿,上学就停课。该读书的时候,却在修理地球。该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必须养家糊口。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被颠倒,我们再把生活颠倒过来。幸亏我在大学里教的全是白种欧洲人,他们叫我“谢先生”,听了舒服一点,至少不那么恐惧。
在德国,跟我在事业上一起打拼的好友叫我“老谢”。老谢这回真的老了,那天洗完澡,自己在镜子里赏阅自己,觉得不对劲。脸皮往下掉、眼皮往下掉、肚皮往下掉,有一样东西涨了,不是股票,也不是财富,是我家那只电子称,准确地说是电子称的指针往上长。我有点想不通,我当年毕竟是健美运动员,肌肉蛮结实、强有力的,现在怎么变成肉松?我是海南岛人,不是太仓人,怎么也肉松?不行,我得想办法解决这海南肉松问题!“出口再转内销”!
我为什么怕老?老了,就力不从心。我太多的事还没有做成,太多的计划摆在眼前,叫放弃,太沉重! 但是,五十知天命,必须学会放弃,必须做到放弃,不然,命没有了,就更不用做事了。
人生,很有滋味。人生,不是滋味。
写于2008年3 月30 日, 德国班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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