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徒刑(短篇小说)
作者:谢盛友
他,一个岭南学子,很黑很黑的皮肤,标准的南方人,长相太一般,一般得无法找到形容词来描述。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黑。
大学毕业后,他到蛇口当记者,后来创办蛇口导报。他的报纸喜欢与别的不一样,追求与人不一样,第一次报道:慈禧太后宣布要退休!
报馆被关闭,他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从山上下来 ,三十多岁的他一夜之间变成无业游民。
不久后,他到峨眉山,自己办起一个书店,经营卖书的行当。在峨眉山卖书生意还可以,至少可以维生,经常遇到各路来客,这就是不同的经历,比在自己的编辑部好。在编辑部里只能读到好文章,看不到好人。他甚至感激那三年的有期徒刑,不然不会有卖书的今天,不然没有缘分认识这么多的生人。生人变熟人,熟人变朋友,朋友变知心。知心者好思考,爱论证,乐于表达。
深夜,大风暴,毁了社会众墙,刮倒他的书店,这回没有出卖慈禧,但是,他害怕了,至少担心,担心再次被监禁三年。人生没有多少个三年。他是无所谓的,没有志气,就喜欢思考,发表东西,可怜的是她的妈妈,中年丧夫,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长大成人,而且他爸爸是独子,他妈妈也就这根独苗。他是最不听话的人,至少最不听妈妈的话。三十多岁的男人,不孝,不听话,不肯娶老婆生小孩,违反妈妈的心愿,而且到处发表文章惹祸,令妈妈坐睡不安。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一个不孝之子。
这回他要远走高飞,离开妈妈,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只知道一个词:流浪。留给妈妈只有一个礼物:牵挂!
他流浪到缅甸,误入军营,被捕。缅甸军人要他吃大便,他吃大便。缅甸军人要他打人,他打自己。傍晚,他看见缅甸军人挖坑,把俘虏活活地埋。深夜,他做恶梦,梦见有人含冤:“来人呀!救命呀!我没罪!不要活埋我!”
一整夜他不敢再睡觉,生怕来了缅甸军人,把他给活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来了一个缅甸军官,看他文质彬彬,不像坏人,军官用英文问他,用英文与他聊天。军官一下子对他生好感,军官提拔他当教官。一个文人墨客,一夜之间也可以在军队里耀武扬威,他不感谢军官,感谢当年读书劳动时,还不忘背记的那些英语单词。世界真的很小,军官的爷爷竟然与他同乡,这回军官不用跟他讲英文,讲家乡话,军官不普通,他只懂家乡方言。
军官告诉他,此地不留人。在军官的安排下,他到达泰国,在国际难民总署的接待下,他成了被接纳的国际难民。
在那次抗暴纪念会上她第一次认识了他,再过一个星期从报纸上,她得到他的消息,他飞香港准备见东方,结果没有签证,原机返回。
她是洋人,长得非常标志,据说是王子国的葡萄小姐,才女大学没有毕业就下嫁给他,而且愿意陪伴他一起经营餐馆。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么好的洋人才女,怎么会甘心做一个土家黑人的媳妇?
他不会开车,餐馆里很多事情都要他老婆开车出去办理。家乡人来了,他命令他老婆当司机加导游。坐在车子里,有人问他老婆,为什么会喜欢他,他不懂干活。
他老婆说:“我懂干活,我喜欢他的脑袋!”
可是,他的脑袋喜欢上了王子的梦幻世界,所以扎根,把这栋房子全买了下来,楼上当旅馆,楼下当餐馆,贷款分三十年还清,每月支付六千元。他四十岁,也就说他七十岁才还清贷款。
她第二次认识他时,在餐馆。他老婆问他:“你在厕所里写了什么?” 他:“来也冲冲,去也冲冲!” 她:“还有呢?” 他:“请坐!不要蹲在马桶上拉大便!”
一路上他老婆给家乡人讲故事,不是他的故事,是王子的故事:
瓦格纳在信中提到希望在前高地城堡的古堡废墟上建筑一座中世纪的骑士城堡。王子从未想让新堡公诸于众,在王子看来宁愿将此堡毁坏,也不能让它失去其神秘魅力。但是在王子死后六个星期,城堡对外开放,并在旺季(六月到八月)接待每天达5000人。
新堡的外型激发了许多现代童话城堡的灵感。这座洋溢着浪漫气息的城堡结合了拜占庭式建筑和哥特式建筑的特色,实在是只能出现于童话世界之中。
王子被政府宣布为精神失常且已经无法处理公务。王子企图向公众传达以下信息:柳特波德亲王在违背国王意愿的情况下擅自摄政,是要篡权。……这些话被刊登在一份报纸上。但是政府截获了报纸,并禁止其发行。王子给其他报纸和朋友发的电报也大都被截获。
王子的去世原因至今成为一个谜。王子溺死于施塔恩贝格湖,官方报告说是自杀,但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的水只有齐腰深。验尸报告暗示,在他的肺中没有进水。许多人怀疑,王子是被人谋杀。 ……
她第三次认识他时,是听他十二岁的儿子钢琴演奏瓦格纳的《尼布龙根指环》,他不会开车,他老婆再次充当司机兼导游。
一路上他老婆给家乡人讲故事,不是王子的故事,是他的故事:
她前年带儿子回去,尽管他不能回去,但是,他妈妈看到儿媳妇孙子就很高兴,高兴得说不出话。“怎么我不听话的儿子,找了一个不懂话的媳妇,生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孙子!” 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婆媳孙三代同堂,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问他:“每次作家协会开会,你怎么不来?” 他答:“每月六千元的压力,能关门走人吗?”
故事还没有讲完,颁奖开始,他儿子荣获钢琴演奏首奖。 在场的个个兴高采烈,个个流泪。 “怎么样? 下个目标?” “再熬三十年,造就下一个瓦格纳,再苦再累,我们也心甘情愿!”他夫妇异口同声。
写于2008年5月8日星期四, 德国班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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