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插隊的知青點稱為“集體戶”,準確精到,不知出自省裏哪位秀才之手。集體戶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屋。上級發下文件,隊裏照例要開會傳達。老鄉們蓋已聽厭政治隊長磕磕巴巴、還偏要拿腔作調的宣讀,於是齊聲鼓噪:“集體戶墨水喝的多,讓集體戶念!”這是指人。生產隊長派活兒,簡捷明了:“集體戶東邊那土賊黏,今兒後晌就在那疙瘩脫坯!”這是指屋。
剛到隊裏,集體戶的房子還沒蓋好,於是我們戶的八個男生暫在生產隊隊部落腳,六位女生則散住在老鄉家裏。壹個月後,集體戶的五間草房蓋成。施工期間,隊裏的郭會計也在蓋房。老郭欺生,偷梁換柱,用自家幾根破木頭換走戶裏幾根大梁。我們得知消息,找他理論,不料他手快,已經把大梁上了架。於是,從中又生出許多故事,不過聽說老郭已經作古,為死者諱,不提也罷。
我們戶的五間房子坐北朝南,松木房架,幹打壘的墻(有別於土坯房),屋頂是谷稭繕的。壹捆捆的谷稭鋪在屋頂,按照某個特定角度,用木板拍實,就能風雨不透,現在想來仍覺不可思議。男生、女生分占東西兩廂,當中壹間是竈間,兩側各埋壹口大鐵鍋,做飯捎帶燒炕,雖是在艱苦條件下不得已而為之,卻不能不說是節能的典範。利用做飯燒柴的余熱取暖,較之西方的壁爐,實在高明得多。隨著物質文明的發展,壁爐從取暖設備變做浪漫情調的點綴,倒也罷了;火炕式微,漸被木床、席夢思所替代,可惜可嘆。
火炕是土坯壘的,有竈洞,有煙道,很有講究。據老鄉說,土炕涼,滲人,哪怕三伏天下火,也要燒炕,否則就會“坐病”。老鄉的經驗之談,自然不可不聽,然而夏天晚上已是悶熱難當,在炕上烙大餅的滋味可不好受。於是,用哪口鍋做飯,就有了學問。我們戶是輪流做飯,壹人壹天。前面說過,男生住東邊,女生住西邊。所以,夏天做飯,男生用西邊的鍋,冬天則用東邊的鍋,以取冬暖夏涼之效。女生也不含糊,照此辦理,只把東西顛倒壹下。
我們戶的房子是當地典型的民居,木架,草頂,土墻,土炕,土竈,沒有任何裝飾。講究壹點的人家,在屋裏吊個頂。所謂“吊頂”,就是沿著橫梁的高度,用高粱稭編紮壹個頂棚,再在上面抹泥,共土墻壹色。在我們的花言巧語之下,大隊書記法外開恩,用大隊的工(也就是說,不用集體戶補貼工分),派兩位手藝高強的老鄉給集體戶吊了頂。從此,逢到風雨大作,心裏安穩了許多。其實,四鄰八舍似乎從未有過“卷我屋上三重茅”的事。
京城來了知青,在當地是件新奇事兒,老鄉們有事沒事,總來坐壹坐,聊壹聊。不消幾天,就開始領略虱子、跳蚤的厲害。虱子比較容易對付,只要有時間,不暈血,盡可以把衣服脫下來,沿著衣縫細細搜索,無論虱子、蟣子,見壹個掐壹個。看著手指尖上的血,恨恨連聲、大呼過癮解氣之時,早忘了這究竟是虱子的血,還是自己的血。如想把虱子斬盡殺絕,燒壹鍋開水來燙,本可收壹勞永逸之效,可鐵柱、順子們吃完晚飯,溜溜達達過來,往妳的被窩卷上壹躺,山南海北壹聊,第二天虱子必定卷土重來。不過,虱子歸虱子,交情歸交情,知青並沒有因為虱子的前仆後繼而拒老鄉們於門外,我們的關系壹直友好融洽。
說完虱子,再說跳蚤。據說,如以彈跳高度與自身身高之比為標準,跳蚤是世界冠軍。虱子雖然可惡,但畢竟老實笨拙,只要妳殺心壹起,它們必死無疑。跳蚤非但彈跳力超壹流,而且狡猾伶俐,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它穩穩地伏在那裏,妳屏住氣,穩住神,看得真切,運足力氣,高高揚手,重重拍下,然而就在壹剎那間,那廝突然跳起,先讓妳這巴掌落空,然後再接連幾跳,轉瞬之間,無影無蹤。上帝造出跳蚤,或許意在提醒萬靈之長切莫過於自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