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设政治队长、生产队长、民兵队长、会计、保管员各一名,组成队委会。政治工作是党的传家宝,走到哪里丢不了。当年红军闯荡湘鄂赣穷乡僻壤的时候,梭标大刀,土枪土炮,凭着“把支部建在连上”,硬是“唤起工农千百万”,终于“百万雄师过大江”。不过,据载在连队设立党部本是国军的专利,似乎并无多大效果。红军借他山之石,立收神效,战力大增,可谓化腐朽为神奇。文革期间,政治工作的地位更上一重天。所谓“政工一条线”,生产队的政治队长,直接向大队书记负责,算是队里的一把手。
我们队的政治队长姓高,复员军人,庄稼活计马马虎虎,可凭着一流的口才和超一流的心计,不但让大队领导看着舒服,还能降住队里那帮调皮捣蛋的刺儿头,所以一把手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无人敢动夺权篡位之念。跟城里人相比,农村人更讲老礼儿,父母去世,如果谁不披麻戴孝地出殡,就能让乡亲们的吐沫星子淹死。文革初期,“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巨浪从城市涌到农村,虽然势头减弱,但仍是内劲十足。正在这个当口儿,高队长的老娘去世了。这真让高队长犯了难。出殡吧,大队革委会的头头儿们正瞪大眼睛,等着抓四旧典型。不出殡吧,父老乡亲们那边怎么交代?高队长脑瓜子活络,掂量得出轻重,自然不肯把脑袋朝枪口上撞,于是把心一横,不按本地习俗出殡,草草举行一个追悼会了事。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这真是一步高棋,虚晃一枪,进可攻退可守。高队长以身作则,旧事新办,深获上级赞赏,就连公社领导,打这儿以后也对高队长另眼相看。
不过,高队长为了这事儿,难免看长辈们的脸子,那帮能把活人说死的老娘们儿在背后也没少嚼舌头。妙就妙在,破旧立新的风头一过,高队长求得领导恩准,大张旗鼓补办丧事。出殡那天,身为长子的高队长头戴孝帽,身穿孝衣,脚穿孝鞋,一身缟素, 当街跪倒,双手举起一只瓦盆,重重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瓦片四散飞溅。我们这些从北京来的知青, 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直看得目瞪口呆. 高队长走在送殡队伍前面,放开喉咙,哭叫“娘啊,娘啊”,其情也凄,其声也厉,闻者无不动容。从此,长辈们脸上有了笑模样,老娘们儿的刻毒舌头也转了话题。下棋讲究次序,哪一步先走,哪一步押后,都暗藏玄机。世事如棋局,本是一个道理,“运用之妙,唯存乎一心”。高队长就是高,不服不行。
生产队长姓王,说话不但调门高,而且饶舌,话头一起就收不住,叽叽喳喳响成一片,所以人送外号“王家雀(音“巧”)”。队里没人称他“王队长”, 要么是“王家雀”, 要么省去姓氏, 直呼“家雀子”, 王家雀为人随和, 也不计较。王家雀五短身材,倒八字眉毛,瓦刀脸,面色焦黄,可他的三个孩子都不像爹,两个女儿生得水灵,一个儿子长得英俊。为这,社员们没少跟王家雀开玩笑。其实,王家雀那位屋里的个头高,模样好,儿女们都随娘。王家雀心里有数,所以从不跟社员们着恼。论活计,王家雀是队里数一数二的把式;论人缘儿,四邻八街,老老小小,王家雀从没跟人红过脸,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需要帮忙,只要招呼一声,王家雀随叫随到。队里一片天,王家雀撑着一大半,大到农田种植规划,小到调解家庭纠纷,哪样也少不了王家雀出头主事儿。可是,既然身为生产队长,就得屈居次席。好在王家雀为人忠厚,甘当绿叶,扶持高队长这朵红花。
王家雀话多,可是俏皮有趣,所以不惹人烦。有时心情不好,话少了,社员们总要你一句、我一句地引他开口。只要王家雀把话匣子打开,气氛立即活跃。一天,我们正在地里干活儿,三、四个小孩儿遛遛达达,从田边走过,王家雀随口说道:“几个小嘎儿上山打草耔儿,渴了喝点水儿,饿了吃点米儿。”大伙儿嘻嘻哈哈一乐,重活儿就变成了轻活儿。记得一年夏天,社员们在田里铲地,本来响晴亮日,谁想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一块黑云压上来,顷刻间大雨点子就密密麻麻往下砸。王家雀发一声喊:“跑雨啊!”社员们纷纷扔下锄头,撒腿往不远处一个瓜窝棚跑。我想,反正衣裳已经淋湿,还跑什么?当时还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愿和大夥儿挤在小小的瓜窝棚里,汗臭哄哄的。于是,我就拖在后面, 慢条斯理地往瓜窝棚走。王队长心眼好,从瓜窝棚探出头来,冲我大叫:“快跑哎! 快跑几步哎! 都啥时候了,你还端着个绅士架儿?”我脸一热,赶紧跑过去,钻进瓜窝棚。幼时学过苏轼的一首诗:“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当时的情景与诗中的描绘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什么白衣仙人,只有王家雀那满脸的雨水,那着急的神色,现在想起来,还如在眼前,让我感动。
民兵队长也姓王,和王家雀是本家,若论人品,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队长生性刁蛮,走路仄歪着膀子,看人斜楞着眼睛,嘴里叼着烟卷,整天价晃晃悠悠,十天里总有七天不出工,可总能找出点儿歪理,记上工分。社员们大多老实本分,不屑和他计较,也不敢和他计较。高队长、王家雀碰到这号青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嘟哝一句:“这人,咋整?”
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苏联土崩瓦解,美国内外交困,中国国力日强,大伙儿一门心思向钱看,茶余酒后,上网聊聊天,拌拌嘴,其乐何如。插队那年月,跟现在比,完全是两个世界两重天。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美帝远在太平洋彼岸,算它走运,一时半刻还不容易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活活淹死,不过已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倒是曾经当过老大哥的苏修比较麻烦,三天两头在珍宝岛挑事儿。我们那儿地处反修前沿,据说老毛子的坦克速度贼快,不到一天就能开进屯子。为了给入侵之敌布下天罗地网,上级一声令下,每个生产队都要重新组建民兵。平日每逢队里开会,不是抓革命的高队长传达文件,就是促生产的王家雀布置农活儿,没有王队长的份儿。这一回组建民兵,是民兵队长的份内之事,于是王队长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吵架、抬杠,王队长是一等一的好手,口舌便给,嘴利如刀. 可既然是开会讲话,就得用文词儿,以便显出咱爷们儿也是场面上的人。王队长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面相凝重地开了腔:“各位革命同志们,苏修不是要来嘛,那不是咱下帖子请的,要来也拦不住。可有一样儿,他来了,咱得收拾他,不能让他利利索索回去。而因之呢,就得组建民兵。而但是呢,建制就是这么个建制,人多,咋办?所以,同志们,被选上了,不要嚣张;没被选上呢,也不要悲痛。” 知青们听得吃吃暗笑,招来王队长几个严厉的白眼。
一转眼,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 几位队长如果还健在, 都该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真心希望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