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之精炼传神,令人叫绝。金秋。仅两个字,仅两个音节,而秋天的精髓、妙处,尽在其中。北京城里树虽不少,到了秋季,只给人凋零萧瑟之感。因此,金秋之“金”,只有在农村,才展示得淋漓尽致。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不知不觉之间,绿油油的大田已是一片金黄。秋天的天空更蓝,更高,更纯净,映着一望无际、金灿灿的庄稼,秋风起处,庄稼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庄稼散发出的独特香气。套用郭老的一句酸词儿:这是怎么也描画不出的一种风味。
铲地熬人,割地累人。社员们说得好:铲地还能偷个奸,耍个滑,连铲带埋;割地可是见真章儿的活计,庄稼一根根在那旮立着,你不使劲儿,它不下来。谷子长得密,杆儿粗,割起来最费力,照社员们的话说,就是“刀刀见血”。割谷子时,一人把六条垄,先从中间两条垄割进去,同时把要儿打好,再割两个来回,把割下的谷子都放在要儿上,捆好。然后,继续向前割。每趟推进八、九尺左右。所谓“要儿”,就是在两小束谷子中间打一个结,充作绳子,用来捆割下的谷子。打要儿很有讲究,既要打的快,又要结实,不散,全靠一个巧劲儿。我们知青开始割地,在打要儿上吃亏不少。眼看着社员们潇洒地挥动镰刀,时不时站起身,将一把谷子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小把夹在腋下,穗朝后、根朝前,再把另一小把的根往上一搭,用手一拧,几秒功夫,要儿就打好了。我们拉在后面,连踢带打,已经手忙脚乱,偏偏打要儿又不得法,一捆就散。好不容易捆上了,用手把谷捆一提,又散了。向社员讨教,苦练几日,打要儿技术才过了关。
夏天铲地,可以趁歇歇儿的功夫,打个盹儿,养养神儿。秋天割地,每人都随身带着一块磨刀石。歇歇儿的时候,没人躺下休息,人人都在磨刀。俗话说:磨刀不费砍柴工。就割地而言,这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割地要想割得快,跟上趟儿,除了手法、刀法要好,最要紧的是有一把锋利的镰刀。老乡说得好:人巧不敌家什妙。真是经验之谈。割了半晌,刀口卷了,圆了,全靠歇歇儿的时候再把镰刀磨快。磨刀不得要领,镰刀不够锋利,就是割高粱、苞米,都会打绊儿,更不要说割谷子、大豆,用力小了,割不下来,用力大了,连根带土一起薅。眼见别人“嗖嗖”往前赶,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磨刀关系重大,所以,谁要是有一块好磨石,总能招来许多羡慕的目光。一块好磨石之于当年拼着全身力气割大地的社员,就像名牌牛仔裤之于时下意在吸引路人目光的时髦少年,都是宝贝,至于价值几何,其实无关宏旨。大伙儿磨着刀,不时往大拇指甲上吐点儿唾沫,试试刀刃儿,如果指甲在刀刃儿上涩住,不打滑,就算合格。镰刀磨好,收起磨石,卷根儿烟抽着,唠几句闲嗑儿,就等打头的一声吆喝,站起身,提起镰刀,鼓起余勇,接着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割谷子主要靠的是一把子力气,割大豆不但要有力气,还要靠腰上的功夫。大豆长得矮,割的时候要猫大腰(就是把腰弯得很低)。东北地片儿大,一里多长的垄算是稀松平常。打头的一马当先,社员们紧随其后,只能时不时站直身子,用拳头在腰间捶打几下,缓缓劲儿,然后弯下腰继续割。有的小半拉子耐力不够,割着割着,就禁不住叫起苦来:“哎呀妈呀! 我那腰啊!”社员们都是过来人,谁愿听这话?忠厚点儿的,不搭碴儿;刁钻点儿的,嘴上就刻薄了:“腰?啥叫腰?二十六岁才长个小腰花儿,你才多大,哪儿来的腰?在家里热炕头上躺着不害腰疼,你到这旮干啥来了?”小半拉子脸一红,不说话了。割大豆歇歇儿,社员们一面各自运起独门功夫缓解腰疼,一面总忘不了提一提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割大豆能手。这位老兄姓氏、籍贯、所处年代不详,只知他腰功了得,开割之前,把一块磨刀石放在背上,二里长的垄,一气割到头儿,磨刀石稳稳当当,不掉到地上。割谷子,想的是一块好磨石;割大豆,想的是一个不会疼的腰。三十多年过去了,农村变化很大,这些该已不再是乡亲们心向往之的东西了吧。
割谷子号称“刀刀见血”。我割谷子没见血,割大豆倒真见了血。大豆杆儿比谷杆更粗更硬,由于种的比较稀疏,割起来不如割谷子费力,但要半割半砍。有一天割大豆,我落在后面,忙乱之中,镰刀失了准头儿,一刀砍向右小腿,刀尖刺破裤子,直戳肉里,裤子登时被血浸透了一大块,湿湿地贴在腿上。定定神儿,掏出手绢(现在想起来,不禁有些纳闷儿:当时几天不洗脸不洗脚、几个月不洗澡是常事,却保留着带手绢的习惯,现在倒再也不带手绢了),把伤口扎紧,咬牙接着往前割。虽有手绢扎住伤口,血还是不断渗出,顺着小腿往下流。当时脸皮儿薄,尽管疼得厉害,但更怕社员们看到会笑话,所以自己在后面苦撑苦熬时呲牙咧嘴,割到地头儿,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还是被一个眼尖的社员发现了。我当时穿着一双解放鞋,矮靿儿,没穿袜子,脚脖子上的血露出了破绽。“咋的了?咋的了?”五、六个社员围上来,一边查看伤势,一边七嘴八舌地贡献疗伤止血的土方儿。一个小青年从田里捧起一把黄土,仔细用双手搓成细土面儿,然后不由分说,就要往我的伤口上糊。我赶紧谢绝了他的治疗,不过心里非常感激。
割大豆不只累腰,还扎手。大豆成熟后,豆荚尖利。知青们干了几个月农活儿,锹把、锄把、镰刀把,一路演练下来,水泡、血泡起落几次,手上长了茧子,但厚度、韧度、硬度还是欠着火候。哪怕是社员们两手长满积年的老茧,割大豆也要讲究手法,不敢硬碰硬地跟豆荚叫板。大豆豆荚朝下,因此用手抓大豆植株,要有一个顺势向下捋的动作,这样就能避过手与荚角的接触。不过,即使手法熟练,稍不留意,就会被豆荚刺痛手指、手掌。后来,户里几个同学去了扶余“七零”油田,送给我们几双劳保手套,软而结实,割大豆正合用。这几位老兄,头天晚上睡觉,还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第二天一觉醒来,摇身一变,俨然已是奉诏“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化茧成蝶,也没有这般利索。所谓“脱胎换骨”,有时既不触及皮肉,也不触及灵魂,只是偶逢机缘,改换一下名号而已。
割地时节,逢到队长好心情,恩准大伙儿在地里烧青苞米、烧大豆吃,真是一大乐趣。烧苞米要不老不嫩,用指甲一掐,结实饱满,略带白浆,即为上品。检些干透的苞米叶子,拢在垄沟儿里,再拿过几根青苞米秸,用镰刀斩短,横放在垄台儿上,把青苞米架在上面,然后就可以点火烤了。烧大豆更方便,把刚刚割下的大豆堆成一堆,豆秸见火就着,劈劈啪啪作响,不时用镰刀翻动一下,火势更旺,黑灰连带青烟,轻轻扬起。看看差不多了,大家站起身来,把火踩灭,连灰带豆捧起,慢慢向地上撒落,算是简易的扬场,借助风力,去灰留豆。大伙儿或蹲或坐,围成一圈儿,抓起豆子,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人人都吃成五花脸儿。无论是烧青苞米,还是烧大豆,就是一个字:香!
在农村干活儿,早出晚归,看尽日出日落。早霞晚霞,布满天穹,瑰丽无比的色彩,妙不可言的形态,每一瞬间的定格都是一幅绝美的图景,而这图景又不是凝固的,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变幻。这是一种不可方物的美,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心悸,令人窒息,令人感动。想当年,清晨上工睏眼惺忪,似醒还睡,傍晚收工累得七荤八素,骨软筋麻,居然还有欣赏赞叹大自然美景的浪漫情怀,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一天傍晚收工,我和队里的小青年宝禾一道往屯子里走。我不时回头,贪看西边天际的晚霞。宝禾见我几步一回头,烦了,说:“看啥呢?舍不得回家咋的?那就再回去接着干哪!”我说:“看!晚霞! 多好看啊!”宝禾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凝神向西边天空看了几秒钟,轻声说:“可不咋的。”说罢,又转身朝屯子走去。望着宝禾的背影,我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是惆怅?还是伤感?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说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