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燕和她的精神资源 茉莉 从未谋面的曾金燕给我留下的最难忘的印象，是瑞典记者从北京拍摄到的一个镜头。那时正是奥运盛会期间，京城热闹繁华，美丽的奥运礼仪小姐正向八方来宾展示如花的笑靥。瑞典记者前去采访政治犯胡佳的妻子曾金燕，在小区被人拦截不准进去。正在记者无奈之时，曾金燕孤独而瘦削的身影，静静地出现在公寓楼上的窗前。 最近再次看到金燕的录像，是在12月17日欧洲议会举行的第20届萨哈罗夫奖颁奖仪式上。由于获奖者胡佳被囚，曾金燕拿不到护照无法参加颁奖典礼，只能通过录像代胡佳致谢。录像里的金燕看起来柔弱而忧伤，但她的言辞里透出坚毅、沉静与大度。 ◎ 她的演讲辞用道义书写 这个只有十来分钟的演讲辞，令与会的欧洲议员们忍不住落泪，也令我和许多观看视频的网友感动不已。虽然朴实和口语化，但曾金燕这个演讲堪称一首人道主义的赞美诗，它充满了对人间苦难的关注，对他人的爱与同情。 曾金燕很谦虚地提到胡佳，并转述胡佳的话：“也许欧洲议会是表彰他在爱滋病和环保领域所作的工作，在人权方面自己还做得不够，要更加努力。”曾金燕对丈夫胡佳的评价很简单：“如果说他真的做了什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他坚持说了真话。” 年轻的金燕，怀着一颗女儿的心、妻子的心和母亲的心，在她的演讲辞里提到不少因言论而丧失自由的良心犯及其家属，提到和他们夫妇遭遇相似的陈光诚夫妇，郭飞雄夫妇。以“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中国传统精神，曾金燕说：“我决定将胡佳的五万欧元奖金捐出作为启动资金，成立支持维权者家属的基金会，致力于缓解维权者家属们所承受的苦难。相互支持，共度难关。” 在25岁的少妇年华，曾金燕的生命奇异地绽放出最美丽的光彩。女性往往被人认为是脆弱的，但金燕却在丈夫入狱、自己独自带着孩子的时光里，仍然昂着头关怀天下。爱因斯坦曾说：“在像我们这个令人焦虑和动荡不定的时代，难以在人性中和人类事务的进程中找到乐趣，在这个时候来想念起像开普勒那样高尚而淳朴的人物，就特别感到欣慰。” ◎ 乡村传统美德和佛教铸造人格 在中国腐败污浊的暗夜里，有曾金燕和胡佳这一类“高尚而淳朴的人物”出现，使我们对人性多少产生一点信心。我因此很想知道，是什么铸造了曾金燕如此高尚的人格？她的精神资源来自何处？ 曾金燕曾经说，在胡佳失踪的那些最痛苦的日子里，是她“对丈夫爱和佛教信义”帮助她战胜了恐惧。这对年轻夫妇多年来为艾滋病人和人权事业所做的贡献中，处处闪现出东方传统的佛教精神，如慈悲济世、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他们的行为体现出大乘佛教的理想：发菩提心，立誓愿要为众生利益不入涅槃。 回顾一下曾金燕从福建龙岩农村走过来的道路，我们可以看到，这位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出“2007年度全球一百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的女性，继承了中国乡村传统中患难相恤、守望相助、扶危救困的美德。 曾金燕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公益心的农民，他常在夜里打开家里的灯，为乡村公路的过路人照明。受家庭影响，曾金燕读中学的时候就开始义务的社会服务，例如去聋哑学校和孩子们交流，为他们打扫卫生。还是在人民大学经济系读书的时候，曾金燕就把全部课余时间都用在艾滋病跟公共健康教育方面，并成为红十字会的学生会员。 ◎ 她比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更高贵 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早已成为历史上一座美丽的雕像。当她们的丈夫为推翻沙皇政府、解放农奴而被处以重刑时，她们抛弃优越富足的贵族生活，跟随丈夫到寒冷荒芜的西伯利亚过流放生活。在这些妻子们身上，体现的是最真挚的夫妻之爱。正如十二月党人妻子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所说的：“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而曾金燕的爱似乎更为博大无私。如前所述，早在少年时，她就开始服务社会。2004年，她和胡佳一起创办“北京爱源信息咨询中心”，致力于对艾滋病人的关怀和服务。她对胡佳的爱，源自于他们的共同理想，正如两棵独立而又紧紧相连的木棉树，他们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这种建立在普世关怀之上的平等的夫妻之爱，和具有依附性的传统妻性是不可比较的。 这对夫妇的结合是不可思议的完美。胡佳曾经这样评价他的妻子金燕：“她是属于脆弱得那么坚强的一类，表达起来好像很矛盾。她是那么脆弱、多愁善感的一个人，但是真正面对挑战的时候，她往往不会倒下。” 曾金燕是在胡佳遭到残酷的政治打压时，顶着警察的威胁，进入胡佳的生活的，那时她还是大三学生。 美国《时代》周刊视金燕为“英雄和开拓者”，如此介绍她入选全球100名最具影响人物的理由：“当曾金燕的丈夫抗艾滋和环保活动人士胡佳去年被中国有关方面未经任何法律程序拘押时，22岁的曾金燕开始在互联网的个人博客上详细讲述自己的经历，以及遭遇有关方面的迫害情况。自那以后，她的个人博客在国内被封锁，她和她丈夫受到骚扰、威胁和昼夜不停的监视。但是，她一直坚持不懈地写她的博客。她尖锐辛辣的写作风格和勇气吸引了一批国际读者。博客是目前中国最自由的表达方式，通过博客表达真相的力量，正在种下那崭新的、真实的、文化上具有革命性的种子。” ◎ “思想的耗子”影响中国与世界 一个从小就下田插秧的小姑娘，来自山沟边的一座土坯草屋，怀着大爱之心，从那间草屋走向世界。与此同时，她那获得萨哈罗夫奖的丈夫胡佳，也是2008年入围诺贝尔和平奖的最热门候选人之一，很有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第一个获诺贝尔和平奖的中国人。 不管这对年轻夫妇本人是多么谦逊和低调，他们正愈来愈多地为世界所知晓，所敬仰。仔细观察他们的言行，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们以如下的方式影响了中国与世界。 第一，做“思想的耗子”传播信息。前英国首相丘吉尔曾经谈到极权主义检查制度说：“你们看看那些被当作偶像的专制者，被他们士兵的刺刀和警察的棍棒簇拥着。可是，在他们内心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说不出来的东西！——那就是恐惧。他们害怕话语和思想！门外讲述的话语，屋里搅起的思想，因为它们是被禁止的而显得更为有力。这就是使他们恐惧的东西。一只小耗子——一个小丁点儿——一只思想的耗子钻进屋里，甚至最强有力的权势者也会被抛进一片恐慌之中。” 作为关注艾滋病事业的先驱，当年胡佳和曾金燕面对政府隐瞒艾滋病传播的真相，就是以“耗子”的精神，勇敢地揭露谎言，迫使中国政府改变对艾滋病的立场。 第二，在一个犬儒主义和物资主义盛行的时代，胡佳和曾金燕坚守个人良知，不圆滑，不机巧，不看风使舵，而是从历史中保全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把对弱势者、不幸者的爱，连同沉重的苦难一起负担起来。他们做出的榜样，有可能挽救一个萎靡自私的民族。 第三，慷慨的布施利益众生。胡佳和金燕以纯净的心接受佛法，一有机会，他们就向需要帮助的人捐献出自己的所有，不光是金钱物质，还有知识、时间和精力。目前身患重病的胡佳仍然在坐牢，可以说，他布施给世人的，是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 阿伦特曾经谈到这一类点燃自己生命的男女：“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 原载《争鸣》杂志2009年二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