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的男社员们个个抽烟,从半大小子到老汉,人人烟不离口。插队前,早就听说过“东北三大怪”,其中一怪是“大姑娘叼个大烟袋”。我们屯妇女抽烟的不少,但很少见年轻姑娘喷云吐雾,更没见过大姑娘叼大烟袋。或许,时过境迁,民俗也有了变化吧。
除了几个老汉叼烟袋,老乡们不拘男女,都是自己卷烟。香烟是用来招待稀客、贵客的,平时家里来了串门的乡亲,递上装着烟叶的烟笸箩,就算尽了地主之谊。镇上百货店里香烟种类不多,都是吉林本省的产品。上品是“大生产”,一盒三毛二;中品是“迎春”,两毛;下品是“勤俭”,一毛五。最差的香烟是白盒,没商标,据说是用下脚料做的,里面烟梗子很多,要火儿(吸的时候容易灭),味道也有些暧昧,九分钱就能买一盒,所以俗称“九分笋”。社员家里一般都备着一盒“迎春”待客,不算太贵,也还拿得出手。社员们自己卷烟,不抽香烟,有着一套说法:“烟卷儿没劲儿! 光燎嗓子,不过瘾! 试试咱这蛤蟆头(一种烟叶),照肺叶子里来一口,看不噎你个跟头!”
遵照上面的规定,队里订着一份人民日报,此举深得民心。卷烟要用纸,所以报纸是抢手货。邮递员把人民日报送到队部后,往往不出几分钟,报纸就被裁成大约一寸宽、两寸长的纸条。报纸的白边儿最受欢迎,没油墨味儿。有时见到社员嘴里叼着红烟卷,煞是醒目,定睛细看,原来是套红印刷的最新指示。文革期间,一些人由于无意中亵渎了伟大领袖而被投进大牢甚至枪毙,人数究竟多少,恐怕永远无从得知了。插队之前,这种事听过不少,而且多半对领袖的不敬严重程度远不及红烟卷,就已大祸临头。刚开始,眼看着贫下中农们一口接一口,满不在乎地把最高指示化做缕缕青烟,心中不禁暗惊。后来看得多了,也就坦然了。毕竟城乡有别,贫下中农的思想跟不上革命形势,于是农村许多现行反革命得以漏网。然而,从大兴杀人、广西吃人来看,革命大潮之下,农村未必可做世外桃源,但运动的暴烈程度会因各地民风差异而有所不同。我们那一带民风敦厚,“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大抵只是虚应故事,敷衍上级领导,所以文革中极少有人无端遭难。
在屯子里,纸是稀罕物件,专用的卷烟纸买不起,手纸更不用说。有一个小青年告诉我,可以把高粱桔一劈两半,用中间的瓤子做手纸。这个小青年是热心肠,见我将信将疑,便顺手从一个柴禾垛抽下一根高粱桔,麻利地做好一小把“手纸”递给我,说:“试试呗,成舒服了。”(“成”是“特别”的意思)我接过“手纸”,左打量右打量,再用大写意手法凌空试试,犹豫再三,还是鼓不起勇气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变革梨子,于是也就终于不知道梨子的滋味。
我们那里民风严肃古板,虽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地步,但男女之大防还是很讲究,以致自由恋爱的事很少见。男女社员干活儿通常不在一起,偶尔碰上,大姑娘、小伙子之间难免调笑几句,但也仅止于此。一时忘形,话说过了头,就会遭到上年纪的人厉声呵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屯小伙儿娶的都是外屯姑娘,本屯的闺女则是嫁到外屯。男婚女嫁,完全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先是媒人上门说亲,父母觉得不大离儿,便约定日子,男方到女方家相亲。相亲很关键,好事是否能成,往往在此一步。我们屯有位青年,外号“赵大耙”,老实本分,就是饭量奇大,而且吃相欠佳,不管稀的稠的,都是狼吞虎咽,一副饿死鬼模样。赵大耙几次相亲,都因吃相不雅而告吹。好不容易,又对上一门亲事。出门相亲前,长辈们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饭桌上务必检点小心。不幸,这次相亲还是以失败告终。原来,那天女方父母请赵大耙吃饺子,大耙牢记长辈的教导,在饭桌上强做斯文之状,刚吃了三个饺子就撂筷子。结果,女方父母对媒人说:“这人不中,不实诚。”可怜的大耙,不知后来什么时候才娶上媳妇。
如果相亲顺利,男方向女方交过彩礼,就等新媳妇过门了。彩礼分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几等。男方家境越好,离女家越近,女方彩礼收得越少。我们屯的闺女嫁到西荒(几百里之外的一片地区,很穷),男家都要交六百元彩礼。交罢彩礼,新媳妇过门儿之前,假使女方反悔,就要退还彩礼,如果反悔的是男方,彩礼就拿不回来了。退亲被看做不光彩的事,好像很少发生。
每个集体户都有一位老贫农“户长”。我们的户长毕大爷五十来岁,育有三女一子。老大秀兰,老二秀霞,生下老三,又是闺女。毕大爷盼子心切,便给三闺女取名“岔子”。不知是歪打误撞,还是岔子的神通,两年过后,毕大爷果然抱上了大胖儿子。毕大爷意犹未足,给儿子起名“漏子”,用意非常显明。可惜,这回名字不再灵验,毕大爷的弄璋之喜止于漏子。话扯远了。一天,铲地歇歇儿,和一帮女社员碰到一起。几个妇女唧唧咕咕,说是毕大爷的二闺女秀霞订了亲,过些日子就要过门儿,嫁到西荒。我听到这话,不由四下张望几眼。只见秀霞独自一人,远远蹲在地头,神色漠然。不久就要远离爹娘,孤零零去一个陌生地方,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居家过日子,未来生活是茫然一片,只能听天由命。秀霞姑娘当时的心情,一定糟透了。有专家说,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相比,自有优越之处。不知专家做研究时,是否把秀霞们的感受算做一个评估因素。
春种夏锄秋收,冬天刨粪送粪,上年纪的人喊叫“累拉拉胯了”,可年轻人还是精力过剩。有一帮爱跳爱唱的,居然排出了一整出《沙家滨》。公演那天晚上,屯子里热闹得翻了天。三队队部场院里有个土台子,谁也说不清建于哪年哪月,正好充做戏台。院子里有一根电话线杆,中间挂一盏气死风灯,点起来,呼呼作响,亮得耀眼。我们屯这个版本的“沙家滨”似乎是自创剧种,腔调介于二人转和评剧之间,有两把二胡、一支唢呐伴奏,再加上一面锣,一面鼓,台上唱得热热闹闹,台下看得高高兴兴。演员们唱念做打都很卖力,不大一会儿功夫,脸上重重的油彩已被汗水冲得深一道、浅一道了。台下观众不论男女老幼,对台词都很熟悉,所以马虎不得。胡司令一不留神,说出一句“阿庆嫂?日本人(应为“自己人”)!”台下立刻哄堂大笑。后来,郭建光唱道:“要防止骄傲的情绪萝边(蔓延)滋长。”观众们倒很大度,不去计较。不知什么缘故,《沙家滨》只演了一场,戏班子就散了伙,很可惜。
不管上边怎么折腾,不管生活变得多么困苦,农民都老老实实过着自己的日子。既然日子总归要过,与其愁眉苦脸,不如苦中作乐 -- 不准唱《四郎探母》,咱就唱《沙家滨》,不准推牌九,咱就打扑克。若论百姓的坚忍驯良,中国农民应能排在世界首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