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波恩，請龍應臺來與大家座談，由於她在上海文匯報剛剛發表《啊，上海男人》，顯然，在座談會上龍應臺被來自上海的男人圍攻。

　　上海男人自辯：不可能！上海男人在家都做飯？龍應臺胡扯，至少是以偏概全。

　　我來“以偏概全”壹下：我有壹個朋友，上海男人，在德國某大公司任工程師，他太太也是上海人，家庭主婦，而每次下班回家後，他親自下廚炒菜。每當人家問他，是否妳們上海人都是男的煮飯時，他否認：“我之所以炒菜，是因為我炒菜比我太太炒的好吃。”

　　根據我的觀察，這個朋友倒是從來不洗碗、不洗菜，不幹這些“低級別”的勞動。

　　本來嘛，男人不做家務，至少可以找出壹百種理由。

　　北京男人在那裏樂呵呵：“我們北京男人可不是這樣！”

　　之後不久，龍應臺又送我壹本書《我的不安》。有啥好不安的，因為有上海女人，才有上海男人。我告訴龍應臺，上海女人有上海母親，上海母親有上海外婆。上海外婆教育上海母親，新娘結婚後最要緊的第壹功課是，學會賴床，丈夫會早起床到市場買菜。下班後，回家路上，哪怕沒錢買任何東西，也要順便逛壹會兒商店，到家後，丈夫肯定已經把飯燒好了。

　　黃浦江水先壹代壹代養育上海女人，才有龍應臺筆下的“上海男人”下班後提著帶魚回家，系著圍裙，站在爐竈前。

　　上海女人是天下比較精明的女人，而且是妳永遠猜不透的女人。女人嘛，如果妳能猜得透，女人就不神秘，就失去價值了。

　　在維也納開會，壹個歐洲文友不解地問：“上海的水質並不好，為什麼上海女性，個個皮膚白皙？”

　　上海女人的精明，主要是她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然後才是保護自己的皮膚。

　　上海女人穿著打扮，懂得用心。上海女人買服裝的地點也很講究，碰上熟人，她們會說：“阿拉去淮海路買麼子……”等熟人走遠了，壹轉眼就拐進茂名南路買假名牌去了。

　　上海女人天生都是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1897－1945）的崇拜者，“謊言重復壹千次就成為真理”（德文：Man muss eine Luege nur oft genug wiederholen， damit sie zur Wahrheit wird. ）。她明明穿的是假名牌，但是她逢人就說，這多麼名貴。上海女人的氣質，也不知道從哪來，假名牌穿在她身上，沒有人懷疑是假貨，這就是上海女人的本事。

　　上海女人另外壹種本事，她們不但說“謊”，而且善於說“謊”。陪她到香水專賣店，她根本就沒有錢買高級香水，或者不準備現在買，但是，聞到了香奈兒5 號的味道，她說：“阿拉不是太喜歡香奈兒5號這個味道。”售者和聽者被折服，她的“謊言”提示壹個事實：她是名牌香水的老用戶，差不多可以當鑒定專家啦。

　　我說上海女人的精明，她們不但“精”，而且“明”。這個明，是她們明白自己份內的權利和義務，她們的確要追求自己的最大權益，但是她們壹般不會傷害無辜。

　　上海女人的另壹本事是，用“更有尊嚴”的辦法找回自己的“尊嚴”。在豪華酒家用餐，買單時問能不能打折，餐廳服務員當然不肯。座中壹位上海女人飯前翻閱過報架上的旅遊雜誌，她聽到服務員不肯打折，靈機壹動，立刻拿來雜誌，熟稔地翻到其中壹頁，當著服務員的面撕下壹角給服務員，服務員還沒反應過來，上海女人已經發問了：“這下可以打折了吧？”餐廳服務員不情願地點頭。上海女人撕下的雜誌壹角，就是這個酒家的打折券，害得餐廳服務員立刻從報架上撤下所有雜誌。

　　上海女人這種“有尊嚴”的生活之道，其實她們傳承了她們的母親甚至她們的外婆的精髓。

　　困難時期，上海女人發明“假領子”，其實是真領子，假衣服，她們的發明令外地人錯覺，上海女人的衣服沒有壹件是重樣的。

　　上海女人壹般都會自己動手，還會套裁，於是就可以省下三四寸布料。在布店，連營業員都覺得不可能的時候，上海女人有那麼點得意揚揚，對營業員說：“師傅，我曉得格，儂剪好了。”上海女人還會跟營業切磋如何套裁，營業員也算得有經驗算得精怪了，但是被上海女人套裁的方案壹說，還真服了她。營業員嘩嘩嘩地抖開布匹，尺壹量，裁縫剪刀順勢滑過去。上海女人看得很清爽，自己到底是面熟的老客人，營業員量好尺寸，還放了壹碼，大約是拇指的寬。當然更讓上海女人沾沾自喜的是，打折的零頭布。上海女人眼明手快腦子靈，眼珠壹轉就算到了自己的利益。幾天之後穿在身上，逢人便炫耀自己的巧奪天工。

　　三十年前，上海市場上生的切面是2角1分1斤，精明的上海女人只買4兩，按照四舍五入的計算法4兩就是8分，然後再跑壹家糧店買4兩，再跑壹家買2 兩，那麼1斤切面就省下1分錢。

　　上海女人走向國際，有壹次在飯局中，湖南女人對著上海女人說：“看妳，真的不像上海人。”湘氣湖南人認為，這話是對個別上海人的壹種褒義，可是湖南人已經偏見在先：上海人個個斤斤計較、個個吝嗇。在場的上海女人當仁不讓：“這是什麼話？！妳別以為上海人個個都是吝嗇鬼？”她的發怒回答，已經給出壹個回答，那就是多數上海人早已經接受了多數人的偏見。

　　精打細算的上海女人，歷代如此，其實並不是吝嗇。

　　維也納文友壹時不解，上海女人的皮膚為何白皙。

　　我永遠的不解，為什麼上海能讓每壹個在上海生活的女人都不知不覺地變成“上海女人”。

　　寫於2010年5月5日，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