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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慰:青蛙人诘难达-芬奇

谢盛友


祖慰:青蛙人诘难达•芬奇

                   祖慰

    
自从时兴起了互联网,网民们就突变成了新种的两栖类动物——两栖于“物理”和“数字”两重时空中的“青蛙人”。 
“青蛙人”两栖于“虚拟”和“现实”,唾手可得无限多的信息,可谓空前的明白与空前的困惑。
青蛙人知道的越多,随机组合出来的未知问题就越多,也就空前的糊涂。于是爱发问,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开始提问,问得太多,多得让人恼火。
近来,我这个“青蛙人”冒出了个亢奋点:在巴黎罗浮宫博物馆《蒙娜•丽莎》前,在达•芬奇旅居过的法国中部安波瓦近旁的克洛鲁塞城堡,在互联网上,频频造访文艺复兴时期“天才中的天才”达•芬奇。凭着两栖于网上网下信手拿来的关于达•芬奇的大量信息,任想象力去胡作非为,超常组合出了许多未知问题。有些问题很刁钻古怪,问得虚拟世界里在晚年旅居法国的达•芬奇很气恼。
咳,无端困扰晚年有心脏病的达•芬奇大师,真的很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残忍。
这行为,在东方很犯忌,很缺德。孔子会指责我没有 “为尊者讳”;当代有些东方名人也会鄙夷地嘲讽说:这家伙是不是想用骂名人来使自己出名?这等事在西方好像就无所谓了,早在古希腊就开了个先例——亚里士多德在挑他老师柏拉图的毛病时还很有感情地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吾爱达•芬奇。

              《蒙娜•丽莎》怎么没有画眉毛?

 在网上看到一则名人和名作的佳话,称,当年戴高乐总统在爱丽舍宫处理国务产生大烦恼时,他就驱车前往罗浮宫博物馆,直奔只有77×53厘米的小小油画《蒙娜丽莎》。他与蒙娜丽莎对视片刻,满脸的阴霾瞬时耗散殆尽。玄妙,蒙娜丽莎成了戴高乐的超级心理医生。
这个趣谈确实有点可信度。
法国人对《蒙娜丽莎》的情结,从国王到庶民,可用佛家的“贪、嗔、痴”来褒义贬说。举两个例子吧。其一,请达•芬奇来法国度晚年的佛朗索瓦一世国王,在达•芬奇死后,为了专门珍藏《蒙娜丽莎》和其它一些意大利的作品,把巴黎塞纳河畔的要塞,改建成了文艺复兴式的最初的罗浮宫。换言之,没有《蒙娜丽莎》就没有罗浮宫,蒙娜丽莎是罗浮宫之母。
其二,1911年8月21日《蒙娜丽莎》被在罗浮宫做陈列柜的意大利木工裴路加偷走,直到1913年11月,当裴路加将画卖给佛罗伦萨一位画商时当场人赃俱获。在这两年间,把《蒙娜丽莎》的失窃看成是法国国难的法国人,据说全国有四万多人为此出现了精神障碍!
——呵,意识流流远了,赶快把话题拉回来。
近来我在网上网下上串下跳了一阵之后,在罗浮宫看《蒙娜丽莎》,竟然也产生了异常的感知。
近来一次我陪朋友去罗浮宫,骤然发现蒙娜丽莎没有眉毛!
以前我看《蒙娜丽莎》,只会用评论家的“论述眼睛”在看,全神专注他们鼓吹了五百年的“神秘的微笑”之上,于是,误把蒙娜丽莎眼眶的阴影当作了眉毛。那天,我想贴近看看《蒙娜丽莎》之上的防弹罩——自从被窃而寻回之后,罗浮宫博物馆所藏四十多万件瑰宝中只有《蒙娜丽莎》一件给罩上了防弹罩。我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去,细瞧那个防弹并兼有恒温、恒湿功能的玻璃罩。没想到,我的这一点自主的好奇心,居然把一直外加给我的“评论家眼睛”(话语霸权)给解构掉了,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哇,像哥伦布歪打正着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发现达•芬奇居然没有给蒙娜丽莎画眉毛!


请细看,《蒙娜丽莎》没有眉毛,但没有感到是难看的“光葫芦”,还是那般天姿绝伦,何故?

 

这太蹊跷了。
我对画发问:“达•芬奇先生,我绝对不会相信您是粗心大意忘了给蒙娜丽莎画眉毛。权威艺术史教科书无不称颂您的画作是‘艺术和科学的完美结合’。他们说:您所画的人精确符合人体解剖学;您所画的岩石精确符合地质学;连您所画的岩石上的植物,植物学家都能精确地辨认出来。如此这般,您这位‘科学型画家’怎么可能遗漏掉眉毛呢?”
“是吗?”达•芬奇居然在场,他听到我的发问了,说:“您猜是什么原因?”
“难道是当时意大利有种时尚,认为妇女没有眉毛为美,所以蒙娜丽莎把眉毛剃去了?哦,不对不对,讲不通。我记得很清楚,您画的《少女》等女性肖像全有眉毛。您画的《岩间圣母》,无论是圣母还是被称为美术史上最美的女天使也都有眉毛。再说,和你同时代的拉斐尔画的所有圣母和女人肖像,以及米开朗基罗画的女先知,全有眉毛。由此可见,‘没眉毛为美的时尚’根本不存在。”
达•芬奇笑而不答,神情诡谲。

 

请看达芬奇画的肖像《少女》,分明有眉毛。

 “到底是什么原因,雷奥纳多先生?哦,我要告诉你,我们中国的翻译家,把你的姓名——Leonardo da Vinci——翻译成‘达•芬奇’了,意味着您姓‘芬奇’,名‘达’,哈,错得很可笑是吧? 旅居法国之后我才闹明白,意大利语da vinci原来是‘来自芬奇镇’的意思。Leonardo才是您的名字。雷奥纳多先生,何故您不给蒙娜丽莎画眉毛?”
雷奥纳多还是没有回答,眼神中闪着稠乎乎的亮光,那是回忆美的往事所生的甜蜜之光。
我继续追问:“达•芬奇先生——请原谅,我还是这样称呼您吧,顺口。除了您为什么不画眉毛的问题之外,我还有一个纳闷的问题:您这幅《蒙娜丽莎》,是顾客出了重金订购的肖像画,怎么没有交给画主而留在您这里了呢?
“据和您同时代的16世纪意大利美术史家瓦沙里写的《达•芬奇传》中写道,蒙娜丽莎实是佛罗伦萨贵族佛朗西斯科•拉乔康达的妻子爱丽莎贝,对吧?爱丽莎贝的昵称叫丽莎(Lisa),在昵称前冠上女士(Madam ),中文就将Madam Lisa译成了‘蒙娜丽莎’。您在画她的肖像时,她年仅23岁。您为了使蒙娜丽莎始终处于轻松愉悦的神态之中,为她请来乐师在旁演奏优美的乐曲,请来歌唱家演唱她所喜欢的歌曲,请来滑稽演员为她逗乐。据说您还在绘画的环境中种上她喜欢的花草,设置喷泉。上述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得她那不可言传的一笑。因为,在漫长的中世纪,所画的所有神像太生硬呆板了,太没有内涵,因此您要把蒙娜丽莎画成最具内在丰富性的人,以横扫中世纪的郁郁寡欢,透出新女性的端庄与乐观,复兴古希腊维纳斯那种‘静默的伟大,高贵的单纯’(温克尔曼语)的神韵。可是,这毕竟是一幅画真人的肖像画,并不是您创作的人物画,您怎么把这幅肖像画终生留放在身边呢?”
“没想到不是画家的您,还知道得不少!”啊,雷奥纳多终于说话了!“不错,我48岁那年,在佛罗伦萨应请开始画《蒙娜丽莎》,画得非常慢,长达四年。这幅画我的确没有交给那位贵族,一直跟着我,最后带到法国,挂在我住的安波瓦王宫附近的克洛鲁塞(Clos-luce)城堡起居室里,与我相伴,朝夕相视。其中原因,一两句话说不清,您是否能来克洛鲁塞城堡一趟,那时我再慢慢对您说?”
 尽管我已经多次去过法国卢瓦河流域,许多回看过那里的众多古堡;然而,蒙娜丽莎为什么没有眉毛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一定得前往赴约。

       达•芬奇自己抄袭自己


达•芬奇就在这座红砖墙镶着白石线条的三层中世纪风格的城堡里与我会见。
 
达•芬奇晚年居住的克洛鲁瑟塞(Clos-luce)城堡,还有一座大花园。

1516年的秋天,64岁的达•芬奇应法国国王佛朗索瓦一世之请,带着学生梅尔兹和仆人,骑着毛驴,翻过阿尔卑斯山,从罗马来到法国安波瓦(Amboise),就住在眼前这座国王赐予他的城堡里。二十二岁的被史家称为“法国艺术和文学之父”的佛朗索瓦一世国王,对达•芬奇非常崇敬,礼遇有加,给达•芬奇的年薪高达700金埃居!有个可比较的数字是:这座城堡查理八世买来时才花了3500金埃居,只是达•芬奇年薪的五倍。虽给高薪,但并没有任务,只要陪国王聊聊天、提供清谈之乐就行了。哈,这么说,今天达•芬奇陪我神聊,他发出的每个音节岂不都含着重重的24K金?
达•芬奇请我坐在他的起居室里。从窗户里看出去,窗含着卢瓦河畔的安波瓦王宫。达•芬奇就在这窗前画过一幅王宫素描,其真迹就挂在他的卧室里。
我到达时正是午餐时分,他让厨师拿来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雷奥多纳饼”招待我。他说,这道美食菜肴是他将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菜馅放入法国布列塔尼薄饼中超常组合而成的。确实别有风味,好吃,可是一张薄饼里却放了两个鸡蛋!难怪达•芬奇会得心脏病。
常人“吃了人家的嘴软”;我却相反,话锋更硬:“关于蒙娜丽莎,我又萌生了第三个问题。我发现,五百年来艺评家们用汗牛充栋的文章赞美的‘蒙娜丽莎微笑’,被您使用得太多、太滥了,为什么这样做?”
                  
一代绘画宗师创造的四个年龄性别不同的人物形象,其“神秘的微笑”何其相似乃尔!

我吃着美味的雷奥纳多饼继续挑战:“我研究过,您画的这个‘神秘的微笑’,是从1483年您画的《岩间圣母》开始的。一直笑到1516年您来法国之前完成的《施洗者约翰》——这是您画的最后一幅作品,可谓‘笑到最后’了。从圣母笑到贵妇人蒙娜丽莎,再笑到圣母的母亲圣安娜,最后还笑到男圣人约翰,共笑了33年!笑得那么雷同,甚至连长相都像是孪生的!恕我直言,这是自己重复自己,自己剽窃自己,乃是艺术家的大忌。这等事倘若发生在三流以下的艺术家身上还可以理解,不可思议的是怎么会出现您这位‘天才中的天才’的一代绘画宗师身上呢?”
说完我有点紧张,如此口无遮拦,单刀直入,一定会惹恼这位大人物了。我放下刀叉停止进食,眼睛盯着达•芬奇的神情,随时准备着他下逐客令。
“哦,经您这么一比较,还真是有这个问题呢。”达•芬奇发出了有容乃大的神秘的微笑,他的语调是那样的和风细雨:“也许是我太喜欢这种‘微笑’了吧,所以就犯下了您说的‘自己剽窃自己’的错误?”
我松了口气说:“啊,您刚才说的一句话,道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艺术真谛:艺术家不能太爱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定要做自残狂,即成即弃;不然,即使像您这样最具原创力的大师,也会落入自己拷贝自己的窠臼。持续的原创力,来自艺术家自残式的忍痛割爱,来自对曾经成功的自我的痛苦颠覆,而且还是不能停顿的颠覆。”
达•芬奇苦笑着摇头:“咳,艺术家成了最不幸的‘母亲’!她无权对自己的‘爱子’(作品)产生长久的‘母爱’,一生下来就要扔掉,像我的母亲……”
达•芬奇唏嘘感叹起来,准是勾起了他的不幸身世了。他是他父亲和一位农妇的私生子,祖父只接受他,不接受他母亲,因此在童年时代就被迫与母亲终生隔离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转了话题:“好像您在巴黎罗浮宫问过我,为什么没有把《蒙娜丽莎》交给画主?告诉你,就是因为我太喜欢这幅作品,或者说太有‘艺术母爱’了。为了这喜欢,咳,我又犯下了一个不诚实的错误,我一次又一次的对画主说:‘还没有画完,还没有画完呢。’”
“哦,这完全可以理解,那是因为您在这幅画上起码创造了四个‘前无古人’。换了我,也会说谎毁约不肯给画主的。”
“是吗?我很想听听您这位比我小五百岁的年轻人来谈谈,这幅画有哪四个‘前无古人’?”
“好,我试试。
“第一,您把您创造的‘明暗法’(Chiaroscuro),也叫‘晕染法’,即以油彩为媒介扩大明度的领域,使它包容了从暗到明的整个色域,以渐进的颜色的明暗对比,在二维平面上精确表现人的三维视觉经验的画法,在《蒙娜丽莎》这幅画上做了前无古人的最精确的示范。
“第二,在您以前,人物肖像都是在室内,您前无古人的把蒙娜丽莎放在大自然的山水背景前,您开创了大自然的湿润空气感画法(也称‘烟雾状笔法’);更有趣的是,您还把后面的山水的地平线来了个多视点合成的超现实主义处理,右边的地平线高于左面的地平线,在左右横看蒙娜丽莎时会感到她在升降飘动,像梦一样飘忽。
“第三,您画出了前无古人的最神奇的微笑(未笑之前的‘开端的笑’、笑完之后的‘终端的笑’),弄得您犯下了自己重复自己的过错。第四,您前无古人的画了一双蒙娜丽莎的美手,诱惑您同代的拉斐尔在画《多尼夫人肖像》、甚至19世纪法国画家柯罗画《珍珠之女》时都在拷贝您画的这双手,害得这两位天才画家犯下了剽窃您的错误。”
“哈哈,照您这么说,我还要承担拉斐尔剽窃我的作品的责任!”达•芬奇那张过分理性严肃的哲学家脸上,第一次漏出了朗朗的笑容。

拉斐尔的《多尼夫人肖像》剽窃了蒙娜丽莎的手。


我说:“啊,我知道您为什么不给蒙娜丽莎画眉毛了!”
我觉得茅塞顿开,大喊了一声,马上感到失态,很快把语音调整到常态:“哦,因为您在《蒙娜丽莎》上创造了四个前无古人,舍不得给画主,一定要把这幅画留在自己身边,于是就故意一直没有给蒙娜丽莎画眉毛,诓称此画还没有完成,是不是?可是,可是奇怪,您离开意大利来到了法国,按理画主不可能再向您要画了,那么来法国这几年里您应该把蒙娜丽莎的眉毛补上了呀,为什么您没有这么做呢?”
雷奥纳多眼睛看着远方的安波瓦王宫,慢慢的说:“好,告诉你为什么吧。我来法国只带了三幅画——《蒙娜丽莎》、《圣安娜》和《圣约翰》,呵,就是被你诟病的‘微笑雷同’的四幅中的三幅画。佛朗索瓦一世国王一看,对《蒙娜丽莎》情有独钟,喜欢得不得了,他出12000金埃居(相当于可买下四座我住的这样城堡的钱)的天价要买下。这可怎么办?国王待我如上宾,我怎么能拒绝他?只好故伎重演,说‘我还没有画完呢’。”
“因此,您一直没有把蒙娜丽莎的眉毛补上?”
达•芬奇的回答,耍起了庄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狡黠:“也许是吧。不过,话得说回来,很难说清楚《蒙娜丽莎》到底有没有画眉毛。您刚才说了,我画蒙娜丽莎是放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中的。意大利是阳光之国,在意大利艳阳下,女人的淡细之眉,本来就是若有若无的。反倒是在阳光下眼眶的阴影要比眉毛黑得多,所以你看了……。”
哈,最讲精确性的达•芬奇也玩起了模棱两可:你认为没有为蒙娜丽莎画眉毛,那就算没有;你说画了,也可以说是画了,只是被意大利的强阳光淡化得难辨了。
这样,蒙娜丽莎到底有没有画眉毛的问题,还是成了个千古悬题。
“我带你去看看这座城堡吧。佛郎索瓦一世国王小时候常在这花园里踢球,他的妹妹还在这座房子里写了一部著名的小说集《七日谈》呢。”看上去达•芬奇的精神很好,可是当他站起来走路时就显得步履蹒跚了。可他还是执意要亲自带我去参观城堡。
我好生感激。参观完了这偌大的城堡,我又好生奇怪。城堡里面有两个豪华客厅(一个是专门会见佛郎索瓦一世国王的),有可以烧烤的大壁炉餐厅,甚至还有小教堂,应有尽有,却偏偏没有我最想看的也是天经地义该有的画室。
大画家居然没有画室!
我惊异地问:“达•芬奇先生,20世纪出过一个大科学家,名字叫爱因斯坦,他这位物理学家做学问空前绝后,不进实验室,不需要实验室;难道您这位大画家也不需要画室?爱因斯坦不需要实验室是在做‘思想实验’,可是您不可能发明‘思想绘画’呀?”


这是达•芬奇自画像:他就是这样看着我,我一定是踩到他的精神雷区了。

达•芬奇的脸色刹时阴沉下来,久久不语,右嘴角还在微微颤动,就像他晚年画的那幅自画像。
不可思议,刚才我说他自己抄袭自己,他还表现出有容乃大的大家气度,怎么现在只是问他为什么没有画室就气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我踩到他老人家的我却不知情的精神雷区了?
陪同在侧的学生梅尔兹(Francesco Malzi),马上过来解围,对我说:“老师太累了,该午睡了,我先送他回房去。然后我带您去花园里看看。那里非常有意思。法国建筑师贝尔纳•维特里,现在已把我老师在手稿上记下的发明创造,挑选最精彩的部分制作了出来,陈列在花园的树丛中、河面上和电影厅内。老师非常赞赏这位建筑师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说比五百年前的法国国王高明百倍!”

          达•芬奇找错了金主
二十多岁的梅尔兹很俊美。不由得我生发浮想翩翩。文艺复兴的三大主角——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全都终身未婚,他们是不是不仅复兴了古希腊的艺术、哲学,还把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喜欢美男生的“同志”癖好也复兴了?
这不是捕风捉影,我在达•芬奇的手稿中看到,在大批草图中不断有对性别的议题做出非常颠覆性的思考,例如一幅《肉身天使》草图,就描绘了女性肉体上长着男性勃起阳具的图像。
温文尔雅的梅尔兹带我来到大花园。这里林木葱葱、芳草茵茵,溪流潺潺,高纬度法国的七月午后阳光,仍然弥散着温柔的春暖。
放眼看去,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有一个帆布做的非常优美的螺旋装置。我十分好奇,问梅尔兹:“那是什么?”


我试飞达•芬奇的直升飞机,岿然不动,失败了。

“那是法国工程师,根据老师的笔记制造出来的‘雷奥纳多直升机’。老师对我说过,只要快速转动下面的圆盘,就能升上天去。”
“真的?”我立即跑去试飞,竭尽全力快转圆盘,可“直升机”纹丝不动。
梅尔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老师设计的飞机也从没有飞起来。不过,你们现在的航空专家说,老师由研究鸟的翅膀而发明的航空器,符合升力原理,有这一点就够伟大的了。”
我们继续前行。走过一座小木桥,看到有几幅巨大的素描——那是将达芬奇所画的头像、手臂等人体局部复制放大出来的素描,挂在树林中,我触景生情,不由得又问起了刚才得罪达•芬奇的问题:“梅尔兹先生,为什么城堡里没有画室?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问到城堡里没有画室的问题,您的老师会产生那样激烈的反应?”
梅尔兹苦笑了一声,神情灰暗阴冷下来:“老师在很多年前就把主要精力搞发明了,画得很少,画完的就更少,至今连未完成的在内大约只有15幅左右!一位大画家一辈子只画了15幅画!几年前他画完《施洗者约翰》之后干脆就收笔了,偶而画几张素描,您说他还要画室干什么?”
“为什么?”
梅尔兹的回答使我既震惊又悲凉。他说,一代绘画宗师,在来法国之前,已被意大利抛弃在遗忘的角落里了。
梅尔兹为我做了个横向比较:“来看看老师来法国前4年的1512年的境遇吧。这年老师满60岁。37岁的米开朗基罗,此时完成了西斯廷教堂500平方米的天顶画《创世纪》。继他的《圣殇》和《大卫》雕塑两次轰动罗马之后,又一次以绘画轰动整个意大利。这时候,从教皇、艺术家到普通大众,举世公认米开朗基罗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更了不得的是,甚至不怕渎神,众口一词称呼米开朗基罗是‘il divino Michelangelo’(‘神圣的米开朗基罗’)。本是我老师的学生辈的米开朗基罗,一下上升到了神的高度!
“再来看看这段期间的拉斐尔。在1508-1511三年间,这位比我老师小31岁的拉斐尔,也成了耀眼夺目的一等星。他完成了教皇委托其画的震撼意大利的两幅湿壁画《雅典学院》(哲学)和《教义的辩论》(神学),一跃成为当代美术巨匠、教皇身边最走红的画师,领导整个意大利的美术潮流。
“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完成旷世杰作之时,我的老师在哪里呢?他在意大利北部的小公国米兰,在为法国的征服者当个艺术顾问,做着设计行宫平面图和设计宫廷娱乐活动的雕虫小技。此时老师的主要精力,还放在研究默默无闻的人体解剖学、地质学、地球物理学和水文学。相形之下,曾经如雷贯耳的老师大名,就在小辈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强光下黯然失色了,被抛弃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很惊诧。“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的老师的才华绝不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之下呀!准确地说,恰恰是您的老师开创的‘三角形构图法’、‘明暗法’,‘空气透视法’以及精确的艺用人体解剖学,导引了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等小辈,为他们创造杰作提供了崭新的技法基础。发明者的才华当然高于应用者。而且,你老师成名早,按照‘马太效应’,应该更具有捷足先登罗马、抢先受到教皇重用的优势呀。”
梅尔兹叹息:“可是实际情况是,这位最具艺术野心、招募着全意大利最杰出的艺术家、要把罗马建设成世界中心的朱利奥二世教皇,从没有向我的老师发出过邀请。”
“对啊,为什么你老师不去罗马?为什么不向朱利奥二世教皇毛遂自荐?他有自荐的资本呀。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完成伟大湿壁画的十多年前,您的老师就创作了伟大的湿壁画《最后的晚餐》。大家公认,这幅画是文艺复兴进入鼎盛时期的标志,是湿壁画的最高典范,还揭橥了一个新艺术观念——艺术家应该是能画出哲学的思想家。可以断言,如果达•芬奇向朱利奥二世教皇自荐,教皇天经地义会请您的老师而不是强逼着米开朗基罗去画《创世纪》壁画。同样的道理,给拉斐尔的四幅壁画订单也应该是您老师的。甚至圣彼得大教堂总设计师的最佳人选也应该是您的老师,而不是他们俩,因为您的老师是最伟大的全才。可是?”
梅尔兹耸耸肩:“我,我也说不清,反正,在朱利奥二世教皇在世时,老师从没有去过罗马。”
“难道是您老师清高?”我一心想找出个可解释的原因来,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不,不对,达•芬奇生性并不清高。他为了推荐自己,表现得很谦卑。譬如,1502年他写给土耳其苏丹巴杰特二世的自荐信,姿态低得有点出格:‘我,您谦卑的仆人,听说您计划要盖一座桥梁,来连通伊斯坦堡及加拉太,但却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执行而放弃此计划。我,您谦卑的仆人,可以为您执行。’结果是白白谦卑了,土耳其苏丹没聘用他。他第一次去米兰,当了十几年土木及军事工程师,也是他给米兰小公国斯佛萨公爵写信自荐才成行的。奇怪,您的老师为什么不给非常推崇艺术而又掌握着欧洲三分之一土地的朱利奥二世教皇写自荐信?”
梅尔兹反问:“这很重要吗?”
“当然,头等重要!”我说。“天大的遗憾,是您的老师找错了顾客,或者说,找错了出大钱做艺术的金主,导致他这位旷世全才浪费了才华,被人遗弃。”
“我不明白。”
“请听我给你证明。翻开世界艺术史,凡是垂名青史的精致艺术,都是那些掌握着巨大社会资源的人无比热衷和大力投资的作品。古埃及的人面狮身巨雕和金字塔是如此;古希腊的帕台农神庙和菲迪亚斯的雅典娜是如此;秦始皇的兵马俑、罗马的万圣殿和后来的圣彼得大教堂、欧洲的歌剧和交响乐也是如此;一直到当代巴黎的‘密特朗十大工程’,都是巨大社会资源注入的结果。有多大的社会订单,就会造就出多大的社会人才。这人才,不是注定是某个天才,可能是A,也许是B,或者是CDE……,只要有大订单在,大人才总会被呼唤出来。法国科学家巴斯德有句名言,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大脑’;其实只是说了一句大实话。我说, ‘有准备的大脑’ 如果不全力去争取最大的订单,那么,即使是伟大的大脑,也可能成为被弃之荒野的废物。您想想看,当时朱利奥二世教皇给米开朗基罗下达画天顶画《创世纪》的订单时,米开朗基罗多痛苦,多不情愿。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雕塑家,不是画家(确实如此,米开朗基罗13岁时曾跟吉尔兰戴欧学过一点绘画技法,但是时间很短,后来就进入梅迪奇雕塑学校专门做雕塑了),换句话说,他不是‘有准备的大脑’,画不了。然而,恰恰是教皇专横粗暴,逼出了了米开朗基罗的不朽画作,造就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伟大画家的大脑。我们后世的人倒是应该感谢教皇的粗暴。订单的大小决定人才的大小,这是创造者的宿命。其实何止如此啊,大千世界里的全部生命杰作,包括我们人类,无一不是地球环境不断变迁的这个伟大订单所造就出来的。”
梅尔兹的脸上泛起无限惋惜,唏嘘感叹:“可惜伟大订单来得太晚了!朱利奥二世教皇逝世后,接替他的利奥十世教皇,于1514年把62岁的老师请到罗马;可是一切都晚了,老师的心脏病发作右臂瘫痪了,天大的订单也画不了啦!”
确实很可惜了,太晚了。
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死亡,对于任何创造者来说,其最大的悲剧是老年的一个可怕动态:不可抗拒地不断地走向丑陋和无能。

    超前→无效;沉默→隐形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城堡里没有画室,是因为达•芬奇右手瘫痪而用不上了。
梅尔兹还告诉我,达•芬奇除了陪佛朗索瓦一世聊聊天之外,还设计了一场皇室的游园晚会。国王、王后兴奋得不得了,惊赞达•芬奇设计和导演的场景是“人间仙境”。这是达•芬奇的拿手好戏。早在米兰公国时时期,大公本来是请他去当军事工程师的,可是大公只喜欢他设计和主持不断举行的游园晚会,而对他发明的新武器,全然没有兴趣。非常讽刺,达芬奇在武器上的伟大而超前的发明,都成了纸上谈兵(器)。
梅尔兹说,达•芬奇来法国大部分时间埋头在用左手整理他的7000多页的图文并茂的发明笔记。有建筑设计、人体解剖、各种植物的花与叶、几何图、机械图等。他发明的项目多得不可胜数:有飞机、降落伞、大炮、战车、战舰、云梯、各种船只、潜水用具、纺织机、印刷机、起重机、抽水机、卷扬机、挖土机、冶金炉、钟表仪器、聚光镜、望远镜、人造眼球、水库、水闸、拦水坝……。涉及的学科广博得近乎神话。有:光学、力学、物理学、数学、天文学、水力学……。笔记的文字是用古意大利文书写的。他用左手写字,字母全是反的,要用镜子反射复正才能辨认。他本来计划写《人体构造》、《光与影》等著作,但没有定稿。他还写了书信体的幻想小说《东方游记》以及几十篇寓言和幽默故事。梅尔兹越说兴致越高,随即背诵起达•芬奇写的一段寓言来:
  
    一张纸看到自己身上布满墨点,
    发泄满腹牢骚和怨言。
    于是墨点说话了:
    “正因为在你身上写满字迹。
    你才有幸活到今天。”

 “朗诵得好!”这是达•芬奇在喝彩。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完午觉来到了我们身边。他在兴致勃勃地指导着法国孩子们玩耍他的排炮。他说一声“放”,扇形展开的很多炮管就同时喷出烟来,逗的孩子们雀跃欢呼。他说:“我非常欣赏法国人能把一切东西艺术化的了不起的能力。他们不仅把我笔记本上画的战车、飞机、船只、水力升降机、吊桥等等都制作了出来,而且布置得非常新颖非常具有艺术品味。你们看,那边是我的画作素描;哦,另一边有我设计的城堡……不得了,了不得,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园林艺术!”
我说:“雷奥多纳大师,您发明的排炮原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军队用上了。他们做成了卡秋莎火箭炮,敌人闻炮丧胆。由此可见,您的发明超前了近五百年!”
达•芬奇听了我的这番“超前论”,很感兴趣,从孩子们那边走了过来,说:“真的?我的排炮超前了500年?请快说,我还有哪些超前发明?”
“有,而且是一些伟大的超前。例如,在哥白尼发表《地动论》之前几十年,你就认为地球是绕太阳转的,否定了地心说。又如,在比你小200岁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之前,您就计算出了地球的直径。再如,比起美国莱特兄弟于1903年12月17日试飞成功的第一架飞机来说,您的飞机要超前400多年。不过,我又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是不是因为您发明的东西太超前了,因此都没有做成,甚至连您设计的建筑,没有一个能由图纸变成大地上的实物?”
“不,不,有做成的。我现在就带您去看。”达•芬奇十分肯定。

       
      将以自然为师的达•芬奇之作挂在大自然中,是法国人的奇想。

 转瞬间,达•芬奇把我带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古堡——香堡。这是法国卢瓦河流域700多座古堡中最美的一座古堡,周围的狩猎区有五千五百公顷。就是那位请达•芬奇来法国的法国最后一位骑士国王——佛朗索瓦一世,他非常喜欢打猎,在达•芬奇去世后的几个月,动工建造了这座供打猎后休息的香堡(Chanbord)。建筑史家称它为法国文艺复兴式建筑的始作俑者,诗人形容她是位“被风吹拂秀发的淑女”。
   
           香堡:传说其中的双旋楼梯是达芬奇设计的

然而,达•芬奇很不以为然,指着香堡说:“变味了!很难看!这怎么能归属于文艺复兴建筑呢?文艺复兴式建筑是我的老乡佛罗伦萨建筑师布鲁内列斯基发明的。他舍弃哥特式,回归到古代希腊柱式和古罗马大拱顶,在平面上采用了方圆结合。你看这香堡,法国人弄了365根烟囱,对应365天,他们迷信,如此这般的建造,似乎圣诞老人就可以每天晚上从一根烟囱下来给主人送好运了。这城堡显然还是哥特式嘛!我曾给佛朗索瓦一世国王设计过一个希腊柱式和罗马大拱顶的城堡,他们却弄成了这么个尖头把脑的东西!不过总算还好,他们用了我的方圆结合的平面设计,即城堡主体是方形平面,中间旋转楼梯是圆形平面。方圆格局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推崇的完美形式。我最高兴的是,法国建筑师把我设计的绝无仅有的双旋楼梯保留下来了。好吧,我们进去看看。”
我对达•芬奇关于香堡的不以为然的评论不以为然,说:“达•芬奇先生,我们后人看香堡觉得它别开生面。它是在哥特式基础上的文艺复兴式,也就是法国发明的文艺复兴式亚种,为欧洲文艺复兴建筑增加了一个新品种。这不是很好吗?您看那些秀丽的屋顶烟囱,虽然是哥特式的繁复样式,但是装饰细节变了,具有了文艺复兴式的根本特征——柱式和拱顶,只不过是微型化了罢了。如果说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式大拱顶建筑,象征古希腊苏格拉底光亮的智能大脑的话;那么法国的微型化的拱顶和柱式,就像是维纳斯女神从海洋诞生时被风神吹着的一头秀发。所以,诗人们才会如此吟唱:香堡是秀发飘拂的少女。”

                  香堡屋顶局部:微型化的拱顶(左)和柱式(右)

“哈哈,年轻人,你懂什么!”达•芬奇很不客气地教训我,“法国人建造不了大拱顶,还没有掌握这门技术,他们才出此下策的。建造大拱顶是意大利人发明的尖端技术,很保密,法国人不会。我本来想教他们,遗憾的是,这座城堡还没动工我就去了天国了。我推断,是因为法国人没法按我的图纸施工,所以才改成你说的‘微型化拱顶和柱式’了,懂了吗?”
哎,这倒说得有道理。是啊,法国最早的大圆顶建筑是路易十四时代的荣军院教堂,即现在的拿破仑棺椁存放地。也就是说。法国人可能在17世纪才掌握了大拱顶技术,比香堡要晚一个世纪了。
达•芬奇带我到了最奇特的双螺旋楼梯前面。在城堡的中心位置,有根从底层到屋顶的柱子,外面围着八根大柱,楼梯就架内柱和外柱之上旋转而上。奇特的是,不是通常的一个旋转楼梯,而是像生命遗传密码DNA那样的两条双螺旋楼梯!

 

达•芬奇的双螺旋楼梯。图上中间的门洞,是一个楼梯的入口。请注意,入口
上方又有一个楼梯栏杆。妙哉,在同一层竟有两个平行上旋的楼梯。

从我拍摄的数码照片上可以看到,画面中间的在外柱间开的门洞,是一个楼梯的进口。由此登梯右旋上去可以到达上一层楼。请特别注意,在这个门洞上方,出乎意外的还看到另一条旋转楼梯的栏杆。这个楼梯的登梯入口在哪里呢?往右转,在图片外的右侧,就可以找到另一个登梯入口。这就是说,在同一层,就有两个楼梯入口,人们可以分别沿着两个平行上旋的楼梯登到上一层,而两个楼梯上同时上楼的人却互不相见。
我感叹:“这是人类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双螺旋楼梯!”
达•芬奇老人听了非常高兴,高兴得眼圈都湿润了,他立即让城堡的服务人员去拿来了香槟酒。
梅尔兹提醒老师不能喝酒,还用手指指心脏,可他坚持和我碰杯。就在碰杯时,我又被碰出了一个质疑性的问题;但是,我看到他现在如此兴高采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咽下去的话,只能在我的心里无声地对着达芬奇嘀咕:“如此奇妙的楼梯,为什么独此一家?佛朗索瓦一世国王在香堡建成以后还下令建造了巴黎南郊的枫丹白露宫和巴黎的罗浮宫,为什么都没有采用达•芬奇您的双螺旋楼梯?我猜,是您发明的双螺旋楼梯纯粹是猎奇,很不实用。您想啊,在打猎的行宫或居住的王宫中,哪会有那么多人要同时沿着两条楼梯上下?再说,您这种双楼梯比起单楼梯来,其每层的建筑高度要高出一倍!这太浪费建筑空间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六米以上的房间高度,根本就没有相匹配的家具,那上面不就太空空如也了吗?多难看!”
我又把眼光投向那举世无双的双螺旋楼梯,在香槟酒的催化之下,涌动着更多的内在感慨:米开朗基罗设计和建造的是全球至今最辉煌最精致的圣彼得大教堂大圆顶,也没见他心喜若狂过;可是达•芬奇这位文艺复兴的顶级天才,就弄成了这么一个双螺旋楼梯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发生这晚年的“廉价兴奋”?那是因为他一辈子的建筑设计没有一个是建成的,他的一辈子所有的天才发明没有一件是做成的,所以,有这么一点“智能的对象化”成果,他就喜出望外得不能自已了。
我萌生了很不是滋味的恻隐之心。
我不再忍心残酷地向他点破,是因为他的发明太超前导致了他的“子虚乌有”的结局。
他发明的飞机、战车、战舰、可启合桥梁等等,起码要在内燃机的动力实现之后、特种金属材料出现之后,才会有实战实用价值,可他却超前了三、四百年!
先驱者是没有实际价值的。
有人可能会为他辩解,说,他的创造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创造力,只是为了满足亚里士多德说的那种“创造好奇心”,并不追求实际目标。不,谬矣,这不是达•芬奇的发明心理机制。举个例子吧。1476年4月至6月间,24岁的达•芬奇和三名青年,被佛罗伦斯的一个委员会传唤,要求他们出庭答辨有没有同性恋的指控。这个案件虽然很快被撤销,但对他决心由艺术家兼当发明家起了很大的影响。他当时就针对被囚禁这个恼火的经历,设计出了许多从监狱逃亡的工具。这不是很能说明他搞发明极有实用针对性吗?
还可能有人为这位天才圆通,说他的发明虽没有实现,但给后代发明家提供了启示,起到了牛顿说的“巨人肩膀”的伟大作用。呵,这也是毫无根据的想当然。准确的事实是,他的发明智能一直尘封在他的手稿里,没有进入人类的知识传承系统。莱特兄弟不是看了达•芬奇的飞机草图受到了启迪而发明出真正的飞机的,苏军卡秋莎火箭炮的发明也与达•芬奇没有一丝“链接”的关系。因此,从对人类智能库的贡献而言,达•芬奇的先知先觉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哦,他又到我面前来向我举杯了,我不能把上面感悟到的“先驱者的精神悲剧”对他说,因为梅尔兹告诉我了,他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刺激他了。
“年轻人,您的眼睛直勾勾的,在想什么呢?”达•芬奇笑着问我。
“哦,哦,我在想——想,您还是文艺复兴的思想家呢,”我赶忙想出了一个让达•芬奇保持快乐的话题,“我看到过与您同时代的瓦萨里,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好友,他写过:‘雷奥多纳不相信任何宗教,认为当一名哲学家比当一名基督徒要高明得多。’说得多精彩啊!米开朗基罗不喜欢教皇、痛苦无奈地顶撞过教皇,但是他没有像您那样上升到对宗教的批判。拉斐尔就更不能比了,他只晓得歌颂教皇。他的把圣母画成人间美女的人文主义倾向,不是来自思想,而是来自感性的自发性。”
达•芬奇又一次和我碰杯,体现“人逢知己千杯少”的快感。他满面红光,贴近我的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您去看看我的手稿,那里面批判宗教的思想就更多、更犀利了。我写过,‘教会是一个贩卖欺骗的店铺’,‘假仁假义就是圣父’,厉害吧?我还宣言:‘真理只有一个,它不是在宗教之中,而是在科学之中。’您前面说了,我敢于指出圣经的谬误:地球不但会动,而且在绕着太阳旋转!”
我说:“您的思想确实伟大而且极其危险。布鲁诺就是说出了地球是会动的就被教会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了。”
“是啊,非常恐怖。我可没有像他那样到处演说,而是只记录在我的一刻都不离身的手稿本里。为了保密,我用左手书写成反字,如果不知道用镜子反射来读,根本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达•芬奇为自己是识时务的俊杰而有着自得的快感。
我却不由得悲上心头,又对着达•芬奇在心中犯嘀咕:“达•芬奇先生,您可知道,之所以被称之为思想家,不是他仅仅萌生了先知先觉的思想,最根本的还是在于他能大声地说出来,即把他先觉到的社会时弊的恶瘤,振聋发聩地剥离出来。此时,精英理念就在大声说出中转化为颠覆性的大众意志,造就出摧枯拉朽的思想力量。咳,可敬可叹的达•芬奇思想啊,却被您聪明谨慎的左手默写,深埋在手稿本里了!充其量您只是一个‘隐形思想者’啊。”
然而,此时我面前的达•芬奇一点也没有“无效发明家”、“隐形思想者”、“找错了金主”等等遗憾,他拿着香槟酒杯,在香堡十字形大厅里走来走去,逢人都在宣讲他后来在遗嘱中写的那句名言:“一日充实,可以安睡;一生充实,可以无憾!”
“哈哈哈……哈哈哈……”这回是我在嘲笑自己了。可笑!荒诞!雷奥纳多•达•芬奇自己觉得终生无憾,可我却愣给他强加了那么多遗憾,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在自嘲的笑声中,忽然觉得有人在给我画像。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法国达达主义艺术家杜尚。这家伙很怪,买了一个男用小便池,在上面题了个标题《泉》,就说是件艺术品,后来居然还成了美术史上的名作,!现在他用铅笔在一张印刷品上给我画像,不知又要搞什么鬼花样了。
杜尚三下两下就画完了,就像巴黎给游客画像的街头画家那样,迅速在画上签了个名,把画交给我,说:“这是您的画像,请付钱。”


杜尚:《L.H.O.O.Q》,1919,印刷品和铅笔。

杜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这是我的肖像!

“这就是我?您那幅1919年涂鸦而成的《L.H.O.O.Q》成了我的肖像?搞什么名堂,我怎么成了长胡子的双性蒙娜丽莎了?”我大呼小叫不肯给钱。
杜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毋庸置疑,确实是您的画像。您忘啦?是您要我画的呀!画之前您口中念念有词,说:新新‘青蛙人’,最爱把两栖得来的超量信息做超常组合的智能游戏,于是,就在常人认为不该有问题的地方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聪明的实在的问题来,因为爱因斯坦说过,聪明的问题比聪明的答案更有价值。好,我就根据您自吹自擂的广告词画您的肖像,让蒙娜丽莎不该长胡子的地方长出了胡子,这不正好符合你们中国画的‘神似重于形似’理论吗?”
“啊哈,是这样!好一个‘神似’了得!好好好,是我的‘神似肖像’,我买下了。我给钱,价位和法朗索瓦一世国王当年想买《蒙娜丽莎》所开的天价一样,12000金埃居,怎么样?这够您买下三座达•芬奇住的古堡去‘达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