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慰:赫尔克列斯在想什么?
祖慰
看体育新闻:2010年南非世界杯足球赛开幕之前,在热身友谊赛中就像好望角的风暴一样掀起了“伤病风暴”,多名国际足球名将受伤而退出比赛。书架上朋友送我的古希腊体育之神赫尔克列斯雕塑闯入眼帘,“唰”的一下我的记忆之屏刷新到了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刷新到了在巴黎花神咖啡馆听闻的一个对体育“警世微词”的故事。
自己证伪自己?
H从雅典奥运会采访回来就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到巴黎5区的“花神咖啡馆”有重要事情要聊。这家咖啡馆是法国存在主义大哲学家萨特写《存在与虚无》的地方。 她迟到了半小时。这对从事记者职业的人来说实属罕见。她的解释是,出门前得悉一位受伤的法国女运动员朋友住院了,看了很心痛,实在不忍马上离去,因此耽误了。 H拿出一件从雅典买回来的小礼物——古希腊六大雕塑家之一的里希珀斯所雕的大力神、体育之神《赫尔克列斯》,摆在我面前。
宙斯赐封的体育之神赫尔克列斯
我很亢奋:“哇,这个肌肉里藏着核能量的超人我很喜欢,谢了!哎,你采访雅典奥运会的一些报道我读了,的确这届奥运会意义非凡,世界各国传媒都在宣扬体育终于回归到原汁原汤的古希腊奥运精神了!快把你没有发表出来的花絮说来听听。” “拉倒吧!”她的语调反常,似乎在话语的云团里撒了二氧化碳干冰,冷冷的,要降雨。“你问问这个体育之神,他在想什么?” 我想调调气氛,来个调侃:“我看赫尔克列斯什么也没想,他是故作沉思态。身体肌肉特别发达的人,其‘思想肌肉’就羸弱;反之亦然。奥运会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远、更强,什么时候提倡过更思?” H居高临下:“看来只有我来告诉你了。赫尔克列斯首先在想在问:奥运会冠军头上戴的橄榄枝桂冠是和平的象征吗?胡说!” 我很吃惊!我顺手从包里拿出她近来发表的一篇报导念起来:“古希腊奥运会创始人订立了一个著名的‘神圣休战条约’。条约规定,在奥运比赛期间,即使是正在交战中的城邦也要无条件的停战,而且不得加害于参加比赛的运动员和观众;运动员、亲属、教练员都要在宙斯的神像前宣誓,遵守规则和友好相处。延续了1168年的古奥运会,都遵循了这个停战规矩,这就是奥运会的和平灵魂。——这不都是你写的吗?”我又接着往下念:“根据古奥运会的‘神圣休战条约’,这届雅典奥运会很多国家发起要签署一个文件:今后在奥运会期间,世界各国要像古希腊各城邦一样无条件停战。和平,是本届奥运会回归古奥运精神的最有意义的事件之一。”我放下报纸揶揄她:“你怎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H扳着面孔地问:“这个协议最后签成了吗?” “没有,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当今世界最喜欢打仗、最会打仗的美国拒签,对吗?” 我马上发表近日才悟得的高见:“是啊,美国拒签是完全意料中的事。它现在是世界的独大,因此凡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而尽管对人类有大利大益的条约都不签。何故?这是民主理论中的一条基本原理——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所使然。由于这条原理,美国人在两百年前奋斗出了权力制衡的美国民主制;然而同样是这条原理,现在不管谁当总统,美国的由经济与军事支撑的绝对国际权力,必然导致美国追求绝对国家利益的绝对腐败!” H冷冷地回应:“不,你错了!美国在拒签奥运会停战协议这个举措上不是绝对腐败,而是拒绝伪善。我的关于奥运象征和平的报道是历史谎言,我在撒谎!” “你,你说什么?!” 惊世危言:古奥运本是为了战争
她像威苏维火山喷发般地引经据典。 在我走访奥运会发源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奥林匹亚体育圣地——之前,我从来都没怀疑过奥运会倡导和平的公理。 可是,当我在希腊看了原始奥运遗址以及博物馆之后才恍然大悟,奥运会骨子里头是为了战争。 公元前12世纪,希腊北部落后的蛮族多里亚人南下,摧枯拉朽地摧毁了古希腊两个辉煌的文明——迈锡尼文明和米诺斯文明。多里亚人横扫千军的奥秘是发明了军事体育。部族全体男人从不从事生产(农业、手工业等活计,全部由俘虏、奴隶来承担),一生专职进行格斗、快跑、掷铁饼、投标枪、架战车等军事训练,浑身上下鼓凸着钢铁般的肌肉,自称是大力神、体育之神赫尔克列斯的后裔。 多里亚人中的强中之强是斯巴达人。斯巴达人把军事体育推到了极端。男孩7岁就要离家过集体军营生活。这时就配有专门教练教孩子格斗。每个男孩在每年的宗教节日时,要接受一次鞭笞,打得浑身血痕而不能求饶喊叫,以训练孩子的忍耐力。12岁后参加少年队,军事体育的强度和残酷度跟着上升一级。此外,还加了在野外严酷条件下的极限求生训练。如果有男孩在相互搏斗的比赛中被打伤或被打死,无人理睬,因为弱者在斯巴达战士中没有地位,输了还不如死去好。从20岁到60岁的男人都是战士,要为斯巴达城邦国出生入死。因此斯巴达战士所向披靡。 古希腊有200多个城邦国,它们都意识到,要想不灭亡,就得效尤斯巴达人。这就催生出了奥运会。 战场上常胜的斯巴达人,在奥运会上也是常胜者。历史记载,在一个多世纪的历届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其五项全能的冠军几乎为斯巴达人所包揽。斯巴达运动员吉波斯奋在公元前624年到前608年间5次获摔跤冠军。斯巴达人的强大国力与体育冠军数成正比的关系,宣示了三个古希腊等式:
体育冠军数 = 国防实力; 体育冠军 = 国家英雄; 体育强国 = 军事强国。
因为这三个等式,产生了全世界古文明中所绝无仅有的对体育冠军的无限崇拜。今天体育场上的运动健将,明天就是战场上攻城掠地的英雄。在冷兵器时代,一个国家的国防能力是全体男性国民肌肉力量的总和。 现在明白了,古希腊奥运会的滥觞源于征战的需要。无论其内在目的还是客观效果,都是在强化各城邦的战争机器。奥运会的暂时停战条约,不过是为了让各城邦的代表能正常比赛。比赛完了各城邦间该怎么打还怎么打,一直打到各城邦国众败俱伤,被北方的马其顿人顺利入侵而全歼。 我们今天再来签订一个奥运会期间停战协议是不是虚伪?古奥运会根本没有和平象征的符号意义,你还回归什么? 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了看萨特的座位发出感慨:“萨特说,存在是荒谬的;我看最荒谬的存在莫过于奥运会了!” 她的手机响了,不得不中断她的“惊世危言”。
看体育比赛与古罗马人看角斗是一回事
她接完电话回来更加烦闷,要我陪她出去转转。 她把车开到一个小巷处停了下来,说:“到吕德斯剧场去坐坐吧,那里既安静又透气。” 吕德斯剧场?我耳闻过在巴黎5区有个古罗马人占领时期建造的吕德斯露天角斗场。好像是19世纪中叶修路时才被挖掘了出来。多亏大文豪雨果大声呼吁整建,才作为古文化遗址保存了下来。可我从来没去过。好,走! 她领着我走到吕德斯圆形角斗场的最高处,在当年罗马总督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环视四周,当然没法和罗马的大斗兽场媲美,可也能容纳一万多人。三十多层石砌梯形座位,围着中间最低处的一个圆形沙地——那是当年人斗人、人斗兽的表演舞台。 我说,我感觉回到了公元二世纪的巴黎(那时罗马人叫吕德斯),听到下面角斗士的嘶杀声,听到一万多观众一波又一波的喧嚣。一位角斗士被刺破腹部而倒下了,观众疯狂地呼叫:“杀死他!杀死他!”取胜的角斗士正在仰头看着你这个女巫,你如果把大拇指朝下一指,取胜者就会立即杀死角斗士。 罗马大斗兽场奴隶和猛兽搏斗的复原图,古罗马人把古希腊人的格斗体育竞技, 转变成了对残忍的激赏。
“喂,女巫,你的大姆指此刻决定是朝下还是朝上?”我和她寻开心。 “古罗马人消灭了古希腊人开创的奥运会。他们把体育比赛恶变成了最残忍的观赏节目,”H答非所问。“其实我们今天看奥运比赛何尝不是如此?性质和古罗马人一样,也是在观赏残忍,在看运动员长期自残的残忍果实。” 我愕然,愣愣地看她。 H沉默了片刻,又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惊人之语“我辞职不做体育记者了,刚才我接的是报社的电话,要挽留我。” “你开什么玩笑!”这大概就是她要对我说的“重要的事情”了。 “我和你约会之前,去医院看了我的好朋友玛赫雅娜,真是惨不忍睹啊!” H对我细说缘由。 她和玛赫雅娜是在尼罗河游轮上度假时相识的。玛赫雅娜当时在法国柔道队,还没出道,默默无闻。过了两年,19岁的玛赫雅娜成了一匹黑马,一跃拿到了奥运会的银牌。H为她写了篇专访,称她是有运动天才的未来之星,是编织大众明日之梦的造梦者。为了明日的金牌,教练给她进行人体极限的大运动量训练。半年下来少女满身伤痛,常常半夜痛醒顾不得礼仪而给H打电话诉苦。在电话里她失声痛哭,一会儿说自己对柔道非常着迷,一会儿又大骂教练是“慢性杀人的恶魔”。有一次腰骨被摔伤了,不得不停止一段训练。在养伤将结束的一个周末,她带着在巴黎大学学金融专业的男友去卢瓦河有浪漫故事的古堡去“贵族两天”。谁知途中不知怎么扭了一下,腰伤突然发作,车子失控冲出了高速路……。男友丢了性命,她未满20岁就两腿瘫痪永远坐上了轮椅,这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灵与肉的伤痛啊! “你知道玛赫雅娜这一次为什么住院吗?”H问完又自答:“又是大运动量训练受伤!右手严重骨折,连神经都被弄断了,还断了两根肋骨。失去了双腿之后的她又失去了右手!” 我不解:“你不是说她永远坐上了轮椅了吗?怎么还可能大运动量训练?” H叹了口长气,说,玛赫雅娜离不开体育,凭她的超级意志,又争得加入了法国残疾人运动队。她选择了举重。残疾人举重是躺着举的。当残疾运动员举起杠铃时,两端有两个保护者,如果举不起来当杠铃压下来时,保护者立即在两头托住,不会压到运动员身上。可是什么都有意外,就在玛赫雅娜又向世界纪录冲击时,她没有能举起来,杠铃重重摔落下来,而右边的那个保护者偏偏又失手,倾斜的杠铃打下来,把她的右臂折成三截,还打断了两根肋骨! 沉默许久后H自言自语:“不错,体育运动对于大众来说非常有益健康。可是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却是持续的对健康的自残。我认识的世界各国许多体育名将,没有听说过有一位是没伤的。踢足球的断了鼻梁,举重的椎间盘滑动,田径赛跑的其膝盖磨损提前20年进入老年,拳击的脑震荡,一级方程式车赛那简直就是高几率的死亡比赛……过去古罗马人观赏的是人和人、人和猛兽间的互相残杀;现在我们在奥运会上观赏的是运动员由长期自残所浇灌出来的苦果。这不都是在欣赏残忍吗?我再也不忍心去赞美玛赫雅娜那样的自残苦果了!所以,我今天走出病房那一刻就给社长打电话提出辞职了。” 我劝说:“你是不是太情绪化了?体育比赛规则在不断改进,体育设施也在科技进步中不断完善,这不是在尽量减少运动员的危险吗?” “不,有一个体育的根本规则是不可能更改的,而这个规则恰恰是运动员必然要自残的宿命。” 我耸肩摊手,表示不以为然。 她接连问了我一串问题,要我回答“是”或“不是”。 她问:“体育的根本规则是比赛,是不是?” “是。” “每次比赛都要记载下本项目的记录,例如百米短跑的最新纪录等,是不是?” “是。” “运动员的比赛不仅要赢在场的对手,而且要突破不在场的前人记录,是不是?” “是。” “要突破前人记录的根本办法是,比前人增加更大的运动量,是不是?” “不一定,你可以加强科学训练呀。” “所谓科学训练只是提高一点同等运动量训练的效率而已,而加大运动训练量才是根本,是不是?” “这——可以说是吧。” “要突破纪录,就得加大运动量;不断提高的世界纪录,逼着不断加大运动量训练;这个无限循环的结果,一定会导致运动量超人体负荷,是不是?” “可能。” “不是回答‘可能’,而是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长期超体能极限的训练,必然会导致运动员伤残,是不是?” 我不吭声了。 可她还不罢休:“体能的支付已到极限,为了赢得对手,为了突破世界纪录,一些运动员就去寻求旁门左道,服用能暂时激发更大体能的而被奥运会明令禁止的禁药。我们坐在这个古罗马角斗场里,马上会遥想到罗马人的无比残忍,独裁者克拉苏为了过生日,就出动了800个奴隶和上千头猛兽在罗马大斗兽场相互残杀;可是有谁会去想今天全世界残酷自残致病甚至致死的职业运动员,远远超过古罗马角斗死的奴隶?有谁听到玛赫雅娜在病床上残上加残的呻吟?” 我说:“可是,你的辞职能阻遏玛赫雅娜等千千万万人运动员自残吗?自残并不是运动员的专利。你们女人,明明体验到穿高跟鞋是对脚的严重自残,可女人们依旧趋之若鹜,无怨无悔。人人皆知抽烟是会致命的自残,可世界仍然有几十亿烟民。对人这个物种来说,核武器是灭绝性的顶级自残,可世界越来越多的国家,或明或暗地在已经可以消灭人类几十次的核当量之上,争着再创完全彻底毁灭人类物种的新高……人啊人!” H失语,更加迷茫。 我也哑然语塞,下意识地摆弄着H送给我的赫尔克列斯,看着他问:喂,赫尔克列斯,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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