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慰:跨界 / “白相”/难忘
祖慰
被一句上海流行语壮胆
2006年春,受同济大学新媒体艺术国际中心之邀,从旅居了17年的巴黎飞到我的出生地——上海,参加世博会主题馆设计的投标。 按常理,这是一个狂妄的荒诞的“跨界”决定。我几十年都在“梦工厂”就业(当职业作家),怎么敢接世博会主题馆的展览设计?100年前,有位老乡同行——上海小说家陆士谔,曾在1910年发表过一篇小说名为《新中国》。小说的主人公做了一个梦,看到100年后(2110年)在上海浦东召开世博会。作家描写道:这时租界被收回了,地铁通了,黄浦江上有连接浦东、浦西的大桥……这位小说家的梦,可不是弗洛伊德所定义的“梦是愿望的伪装满足”,还真让他给说中了。但这毕竟还是梦,而我却要参与实实在在的把陆士谔的梦转化为一个场馆,而且是“重中之重”的主题馆。这是不是我还在陆氏的梦里梦游呢? 离开巴黎前我阅读了一点世博会的历史。1851年英国人创办世博会的初衷或者说“原教旨”是展示工业革命涌流出来的新产品、新技术。紧接着有艺术癖好的法国人把新艺术引进了世博会。到了1933年,因为有了更及时更多样的产品交易会取而代之,美国人首创让世博会展示人类社会重大的人文主题。因此,1933年以后的世博会主题馆的设计就成了重中之重。我自然感到有一种“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的超重、敬畏与心虚。 可是到了上海,却常听到如下的谐谑对话: “侬做啥?”(侬即你,你在忙什么?) “阿拉白相世博会。”(“阿拉”是我,“白相”是玩,译成普通话是:“我在玩世博会。”) 上海不像北方或楚地多狂狷之士,更还没有涌现解构一切神圣的玩世不恭的现代派群体。他们说“白相世博会”,是不是这些年在全球化的冲浪里,感到能与各类世界高手并起并坐玩各种高端,因此就有了这份流露在字里行间的自信?甚至还故意将孔子的“游于艺”换个说法进行包装? 我“被壮胆”了! 何况,我不是中文系出来的作家,年轻时学过建筑,对空间设计不太陌生。如果再加上文学想象力,还说不准能“白相”转了呢。
思接千载、心骛八极的“白相”
白相了三年多时,我们同济大学联合团队在主题馆之城市足迹馆的投标中得了第一名。 其实,“白相”出这个第一名并不轻松。这是“跻攀分寸不可上, 失势一落千丈强”的韩愈式登攀。为了在159年世博会所积累的审美经验高度之上来一个大加法,世博局以及作为代甲方的上海博物馆,绝不轻易对我们说“行”,而是千百次地说“不不不”。我们就在这高频率的“不”字中被折腾了1000多个日日夜夜夜。 首先,我们要在被历史尘埃深埋着的5000年世界城市足迹中,发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化石”。这便是城市足迹馆要下的学术功夫,那是来不得半点儿戏说的。这个阶段被命名为“主题演绎”。我们从阅读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关于城市的论述,读到中国秦代以前的《周礼考工记》对中国古代城市的规划,读到古罗马维特鲁威《建筑十书》关于西方城市建筑的规范,读到文艺复兴时期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论建筑》中的人文理想,读到工业革命时期霍德华《花园城市》的构想,再读到当代刘易斯•芒德福经典性的世界城市史专著……这是一次思接千载的汗流浃背的长途跋涉。 接着要下的最关键也是最费力的功夫是黑格尔说的美的定义——“理念的感性显现”,即是要把从五千年城市史中淘金掏出来的“理念”,感性显现为世博会式的空间艺术。什么是世博会式的空间艺术呢?1933年后的历届世博会可类比为“有主题的迪斯尼”,即把每届世博主题转译成充满情趣的、富有节日庆典氛围的展览艺术。对于2010年的世博会展览设计者来说,要设计出多媒体化的具有视、听、触、嗅、动等通感汇集的大信息量展项。虽然要钻研当代最前卫的各种展示技术,虽然要把建筑空间原来的实用性功能转换为装置艺术的表达,但文学的想象力在此大有用武之地了。 如果说发掘城市史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是“思接千载”,那么,把城市足迹的主题理念转译成世博式的空间艺术那便要“心骛八极”了。 ——我们心骛八极,来到5000年前两河流域人类最早起源的乌尔城,俯瞰了苏美尔人多个部落在共同建造供奉月亮神的大塔庙的独特动因下,一步步聚合成城邦国家城市的全过程。凭借想象力,我们将散乱的零星的历史感性元素,超常组合出了二氧化碳干冰雾媒体,又几经否定之否定,最后设计出由几万根可上下升降的微型棒实现的动态升降模型。这个空前的模型,配合墙壁上的LED屏影像,演绎出了人类第一个城市起源的过程。
——我们心骛八极,飞到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城,目睹了人类创造的美轮美奂的城市,为了争夺一位美女,在十年战争中化成灰烬!凭借想象力,我们设计出德国商人兼考古家谢里曼正在挖掘出的特洛伊城遗址的现场:触目惊心的断垣残壁、战车骸骨、黄金珠宝、破碎艺术品……还有复原的特洛伊木马。这个设计向观众提出了一个四维(三维图景加内含的时间)的二律背反的思考:人类创造让生活更美好的城市,人类也无端自毁城市;最为不幸的是人类从古至今都顽固不化地继续上演着特洛伊悲剧!
——我们心骛八极,在太空里既看到了大发展又大破坏的西方工业城市,又看到了同时期的中国坚持天人合一哲学的大运河畔的城市。我们的“想象力遥感器”感受到了这样的运河城市意境:“出门二三里,有田可耕,有鱼可渔;沿街十来家,半商半农,半人半仙。”凭此,我们借用一位企业家奉献的从运河边买来的老房子,设计出了虽然已经逝去但不失为设计未来城市的一个诗意的参照系。
………… 世博设计的思接千载、心骛八极,其创意过程,就像在黄河虎跳峡的冒险漂流,在高频的“不”字礁石撞击中被无数次颠覆进没顶的激流,但每一次都重新登舟,让人享受到了惊栗纠结而又亢奋过瘾的难得心境。
顾问的净土体验
说不清楚是什么因缘际会,我被世博局主题部聘请为专家顾问。除我之外,还有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院长徐泓。徐泓对我说,在二十多年前她曾与我在广州一起参加过一个文学类会议。我俩因“世博缘”而重逢而短暂共事。此外还有几位展览展示顾问。我们这个顾问组参与审议五个主题馆以及中国馆的概念设计、深化设计、扩初设计等各个阶段的方案。每次审议的时间或一天或两天,整个加起来充其量也就是十多天。然而,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有意味的“世博记忆”。 五个主题馆中有三个是外国团队中标设计的:西班牙团队设计城市未来馆、德国团队设计城市星球馆、荷兰团队设计城市人馆。在审议过程中,体验了一回“黑眼睛对着蓝眼睛”的跨文化误读。例如,德国团队在设计城市星球馆时,专门聘请了旅德的中国学人,选取中国的人文元素——金木水火土,作为整个馆的展览逻辑线。德国团队满以为会得到中国顾问们的激赏,因为这是德国人特意表现对中国文化的一份尊重。结果如何呢?中国顾问们横挑鼻子竖挑眼,批评德国团队对中国阴阳五行理解不深而在穿凿附会。德国人感到匪夷所思,很失望。细细一想,这是文化心理方面的误读。中国人很清楚,世博会姓“世界”,不是姓“中国”,因此对外国团队的热烈期待是,能应用各国特有的文化视角(算法),去编写出对所承担的主题馆只此一家的“展示程序”,做出让中国人惊异的对主题的诠释。我开玩笑说说:“过于哲学化的德国人不练达人情,表错情了!” 在审议过程中,世博局把握的“度”让我记忆深刻。在形而上体现主题方面绝对要求精准,不允许设计者背离甚至游离主题;在形而下艺术表达方面,则对设计者表现出海纳多元的宽容,若有不同看法只供设计团队参考。 还有让我滋生崇高感的是,在世风日下、连神圣的学术殿堂也蔓延起腐败黑死病的背景下,世博会的评审却那么高洁,没有任何一个团队对专家顾问走门子,实在是中华大地上稀有的一块人间净土。
世博会给了我三个惊叹号:跨界了!好白相!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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