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二代“中国人”身份的认同
作者:谢盛友
我把我们的后代称为 “留二代” (八十年代留学生的第二代)。
儿子没来电话,应该是安全“过关”了。我感觉疲惫,本想上床睡觉了,不放心,再次启动电脑,打开电子邮箱,阅读到儿子的来信:
爸爸,请你明天上午九点至十点在办公室等我们的电话,我们路过匈牙利时,被海关扣押了,必须返回维也纳,到匈牙利驻奥地利领事馆办理过境签证。附件里是申请表格和给M先生的委任书。
这是儿子15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他所在的教会每年大约50个大人带领小孩,开着3辆大巴士,到罗马尼亚最贫困的地区(靠近俄罗斯),帮助建造学校和给罗马尼亚的小孩补课。儿子15岁开始,每年参加,一直到中学毕业。没想到,第一年就被匈牙利海关来个“下马威”。
儿子持中国护照,办了罗马尼亚的入境签证,当时过境匈牙利,有人说中国人不用办签证,我们信以为真,想图方便,结果更麻烦。
在此之前的一年,发生过一件更加不愉快的事情。儿子中学的交响乐团到波兰演出,到了德波边境,儿子被拦住,海关让他到柏林办理入境签证,可是当天晚上就要演出,到柏林折腾,也来不及了。怎么办?三个领队老师,只好留下一位陪伴我儿子,在边界租了旅馆过夜,第二天等乐团回来,集体返回班贝格。
交响乐团的指挥责怪领队:“为什么没有事先给谢于骅同学办理签证?交响乐团没有第一小提琴手,怎么演出?” 领队:“我们往年去波兰,像赶集一样,哪知道要办理签证?我们也不知道,谢于骅同学还是外国人,况且,不是说有永久居留的外国人,进出波兰与德国人一样吗?”
看,当老师的德国人都搞不懂,让我们这些外国学生怎样搞清楚?
2005年,儿子参加滑雪,小腿骨折,住院我陪床,这次我哭了:“儿子,爸爸真的对不起你,人家的父母花很多时间陪同自己的孩子长大,而我们不知道整天忙的什么?太少时间给你了。” 儿子为我擦干眼泪:“爸爸,你给我的时间够多的了。” 大概看得出,这时的我感情完全倾向于他,儿子大胆地与我讨论一些谢家的原则问题。儿子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放弃中国国籍?”
我:“爸爸现在还没有找到做德国人的理由,等你年满21岁再说吧!” 儿子:“我21岁,你就有不做中国人的理由了。” 我:“你21岁,我就丧失了为你选择的权利。”
西方年轻人成长法律上有三个概念:十六岁是成人,允许同居;十八岁是成人,拥有选票;二十一岁是成人,独立开业。
年满21岁,儿子在慕尼黑果真立刻申请加入德国国籍。今年儿子22岁,这次八月在家住两周,他给他妈妈一个“任务”,不管他夜里学习多久,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一定要叫醒他,与父母在一起吃早餐。席间我问他,对“中国人”的身份到底感觉如何。
儿子:“做中国人,是我无法改变的事情;保留中国国籍或加入德国国籍,是我可以选择的事情。” 我:“那年你为什么说,你是班贝格人?” “我出生在班贝格,当然是班贝格人。班贝格的中国人。班贝格是我的家园,中国不是我的家园。”儿子回答得很干脆。
上回我写《“海不归”与“留二代”》一文,读者给我写信:“老谢,你这样的故事不能重复,这对你儿子的心身健康不利!”
感谢这位好心老兄,不过,我儿子若能阅读我这些汉字文章,他也许不用挣扎了,我也省心,正因为儿子的中文“堕落”,我才开始写《苦涩槟榔》这本书。《东张西望》出版后,我决定以我儿子和周围朋友的孩子为主线,继续写《苦涩槟榔》(留二代“中国人”身份认同的故事)。
我自己还很得意,发明了“槟榔留二代”,他们真的像槟榔一样,表面有坚硬的“中国人”外皮,内心的滋味如何,却无从而知。槟榔的苦涩,是我们这些第一代移民咀嚼时的感觉。也许留二代像槟榔一样,森秀无柯,风至独动。他们像槟榔一样,天生棘重累其下,却举羽扇扫天。也许他们有槟榔般的高大、自信、傲慢和执著,我们却视他们之身眇眇,微不足道,孤单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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