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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六日

王伯庆


      去年在成都开会时,我和朋友陈百助约定来年去西藏走一趟。今年两人回国讲课,就随着一个旅游团队去西藏作六日游,从6月3日到8日。

    第一日,2000年,6月3日

  早晨四点就起床,坐车到成都锦江宾馆集合。我们的旅游团队叫“走进西藏”。参加六日游的有一对渡蜜月的北京人,叫杰姆的韩裔加拿大人和陪同他的一个年轻人,凤凰城来的比尔,一位成都的叶小姐,加上我和百助,共八人。还有一群台湾大嫂,带着许多箱包,是去藏北送寒问暖,散发台湾捐赠物品的。在成都机场和飞机上,这群大嫂都非常活泼可爱,跟我们玩笑无间,她们对等在前面的下场全然无知。

  飞机是七点正起飞的。成都每日两班飞西藏,先后相差半小时起飞。起飞不久,从机窗望外看,一片片山峦,稍后就是皑皑雪岭。喷气客机飞拉萨不到两小时,可是陆地行走就得翻山越岭。百助的太太始终不同意他到西藏去,到现在还瞒着。太太不同意是担心飞西藏不安全。

  的确,进藏之难甚于蜀道。到五十年代,西藏没有一条汽车公路,从西康省府雅安到拉萨来回要走一年,现在走川藏路,汽车从成都到拉萨单边也要十五天。1951年,中央政府动用全国四分之一的骆驼,计四万头,向西藏运送货物,每前进一公里就要倒下12头骆驼;1952年护送班禅回藏,据称两千公里的行程就有3万头运畜丧生(此数字真的难于相信),堪称“悲壮”。“进藏难,难于上青天”。

  后来到了日喀则,百助才打电话回家坦白从宽的。百助给太太谈到了一个事实:成都到拉萨是最险峻的航线,为了保证飞行安全,西南航空把最好的驾驶员放在了进藏线上,按二等专机待遇,配双机长,加足来回油料。因此,成都-拉萨反而成了中国最安全的航线。

  太太们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我们后来翻甘巴拉山口,常常是悬崖勒马,生死一线,这一真情想来不在百助老兄的“坦白”范围之内。

  一下飞机,就感到拉萨的空气特别干净,天特别蓝,就是满山的石头不长草木,不缺水但缺乏生机,这幅苍凉的景色是西藏特有的风景线。拉萨原来叫“惹萨”。藏语“惹”的意思是“羊”,“萨”是“沙地”。佛教在西藏流行后,改名叫“拉萨”,“拉”的意思是佛,拉萨就是“佛地”或“圣地”。

  六日游的人在机场跟台湾大嫂们分了手,跟导游索郎,司机格桑见了面,今后六天他俩要全程陪同我们。从贡嘎机场到拉萨要开两小时,沿途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公共厕所,快到拉萨时才有村镇。关于这个厕所有一个流传较广的故事。

  格桑说,有位妇联领导干部前来视察工作,突然尿急(该领导又不得不亲自解决此问题),附近没有村镇可以应急,最后是领导同志在路边野地里发现了“答案”。由此,领导同志对拉萨的市政建设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市领导知过就改,立刻拿出“财政”来修个厕所。修在什么地方最方便群众呢?规划部门科学地选址在了领导同志的“答案”之处,没有人提出异议。

  听了这个故事,我就拍下了这所有点身段的厕所。索郎说,厕所太偏,没什么人去用。我说,索郎同志,不要只盯住经济效益,要看到建馆的历史意义。以后你访问拉萨,从机场到拉萨的路上别忘了看一眼右手边的那位厕所(Ms.Restroom)呀。

  经过曲水大桥,所有的车都被停了下来,原来是守桥的武警荷枪实弹地在演习,桥头有探照灯和地堡。武警的AK47自动枪就对准我们这辆旅行车,比尔非常紧张,我也感到难受,我只有两次被枪口长时间瞄准的经历,生命可以在失误中消失。这武警也许是利用工作之便拿“开心人”开涮。比尔问,这武警的行为会不会鼓励你继续留在美国?

  到了拉萨发现很热闹,转经朝佛的人很多,原来我们赶上好时候了。6月3日是藏历的4月1日,四月是藏历最神圣的月份,佛祖在此月出家,成道,圆寂的。在这个神圣的月份里,“行一善事,有行万善之功德”,容易修成正果,不杀生,多积德,多拜佛。四月到拉萨来朝圣的人也很多,沿街可以看见摇经轮,磕等身长头的人。

  磕等身长头的人手里常常拿个小石头,匍匐在地双手长伸,把小石头留在路上,起身后走到小石头处,再继续磕头。这样的测量手段偷不了懒。相比之下,摇经的人就有点“多快好省”了。

  照理,念一遍经就可以在菩萨那里记一分功,可是一本本的经太多太长,信徒们念得口干舌燥,功小劳大。于是,人们把经文装进转轮里或刻在轮上,轮子每转一圈,就等于把经文念了一遍。许多人就摇经轮,口中还念念有词。这样还嫌慢,又于是,街头和庙宇的墙边有一排排大经轮,里面装满了经文,外面刻了经文,人们路过时用手拨动一排排经轮,几步路走下来,几十本经书就念完了,学分就到手了。

  更有聪明者,建个象磨坊一样的小水利,水冲动经轮,你老兄睡觉时老天爷还在替你啃书本。藏区常有这样的“信仰小水利”。我问索郎这样做是否得到了菩萨的批准?索郎说肯定。不算学分谁愿干呢?本来嘛,信菩萨不靠下苦力,有心则灵。

  其实,经轮这样的工具最适合当前国情,应该在政治学习任务较重的国内普及推广,以期提高学习效率。把领袖文选和宣传资料放进经轮里,到了学习时间就转一圈革命经轮,国企职工和机关干部也好收个早工。

  导游索郎一再打招呼,要大家下午不要出去玩,要躺在床上,多喝水,防止高原反应。拉萨海拔为3658米,空气含氧量相当于海平面的68%。由于缺氧,平原来的人有个不适应的过程,红血球数量上去了就调整好了。调整过成中会出现头痛,要少动多喝水。

  我以为自己平时爱锻炼,没听索郎的话,跑去逛书店,到了晚上开始头痛,饭都吃不下,幸亏第二天就好了。完全调整过来要一个星期,杰姆就难受了几天。小叶难受得去医院吸氧,每10分钟10元钱。百助到处玩也没事,可能他的红血球数量高。

  可怜的台湾阿嫂们,后来听索郎讲,她们没好好休息,高山反应很大,几天好不了,提前离开了西藏了,藏北也没有去成。在西藏的最初几天要防感冒,索郎有位瑞典客人就是感冒后进藏,死在旅店的,肺水肿加脑水肿。

  第二日,2000年,6月4日

  昨夜没睡好,早晨起来脑袋也不痛了,走路放慢,避免耗氧太多。先去一家叫“西游宫”的四川饭馆吃早餐,餐馆就在布达拉宫下面,老板娘是川西坝子的人。拉萨的餐饮,出租车,建筑和运输业中四川人居多,外国游客到了拉萨就惊呼“汉化”,其实是“川化”。

  从照片上你可以看出,布达拉宫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是红色的,叫“红宫”,是存放历代达赖喇嘛灵塔和佛殿,相当于毛主席纪念堂;下部是白色的,叫“白宫”,是达赖喇嘛寝宫和勤政的地方(又可叫“冬宫”,罗布林卡是“夏宫”)。

  由于权力斗争,许多达赖喇嘛是短寿的,死于不明不白。达赖喇嘛的灵塔是用黄金,白银和宝石装饰而成。如五世达赖喇嘛灵塔,建于1690年,是真身脱水处理,贴金面放在灵塔内,用去黄金11万两,宝石1500颗;13世达赖喇嘛灵塔用金量也是11万两,有一座两万颗宝石堆成的曼荼罗。

  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高低要看其功劳大小,因为用金量会耗掉西藏多年的财政积蓄,也要看当时西藏的财力。十世班禅灵塔的用金是中央政府资助的。除了塔葬大小活佛外,众多的菩萨还要“披金戴银”,用金量不低于喇嘛灵塔。

  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导致了西藏的农业经济落后,此外,仅有的那点财富积累用在了宗教奉献上,凝结在了活佛与泥佛宝座上,没有投入扩大再生产中。千年不变的贫困让人们继续“穷则呼天”,把精力和积累用在了对“修来世”的追求之中。如果不是外族人的枪炮,西藏这座大庙还在喜玛拉雅山下度过她那香烟缭绕的悠悠岁月。

  在布达拉宫内照相要收钱,每个菩萨的收费标准不一样,跟菩萨的大小有关,最贵的一个菩萨照相收900元,录象更贵。收费的菩萨我是一张都不照。我喜欢找喇嘛聊天,他们说每月“工资”是300多元,根据庙子的收入情况还可能有奖金,自己付饭钱。

  晨钟暮鼓的宗教生活,喇嘛挣钱干什么?导游索郎失望地说,有些喇嘛到晚上就换了衣服,去一家叫“顶峰”的夜总会去“蹦的”,有时还叫小姐来陪酒。

  在就业不易的拉萨,对一些年轻藏人来讲,喇嘛的职业意义大与宗教献身。拉萨市的写字楼多是行政机关,许多人说拉萨是靠国家财政支撑着。拉萨的就业类型大的有三类:公职人员,服务业,宗教业。公职人员中汉人较多,服务业的餐馆,发廊,出租车多半是汉人,藏人摆小摊卖地方产品;只有宗教业是藏人的专有劳工市场。一个大庙雇几千喇嘛,除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外,拉萨市数得着的大庙就有三个,还有许多小庙子,可以说,宗教(旅游)是拉萨的主要产业。

  拉萨寺庙的经济来源是财政拨款,信民捐助,旅游收入。喇嘛这份工作比较稳定,受社会尊重,有医疗保险,美中不足是不能公开娶妻。暗地里招小姐,包情人,养“大奶”谁管得了?其实许多喇嘛就是旅游工作者,卖门票,打扫卫生,加上当一天和尚念一天经。汉人的机关干部不也要念各种宣传文件和社论吗?彼此彼此。

  除了十四世达赖喇嘛的母亲的旧居是西式布置,有现代卫生设备外,无论是红宫或是白宫,采光差,厚重家具与深色调室内装饰,让人感到压抑。走到宫外,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有点重返人间的感觉。不仅是布达拉宫,我参观过的喇嘛教庙宇都是弥漫着黑暗的神秘和沉重的压抑。

  下午参观大昭寺。这个寺庙地处拉萨市中心的八廓街,每次闹事都是该寺的喇嘛领头,汉人对大昭寺的名字也不生疏。“廓”是“圆圈”的意思。四月是转经的月份,拉萨的信民们围着沿着三个转经道:内圈是囊廓,围着大昭寺内的释迦佛殿一圈;中圈是八廓(又叫巴廓,巴是“中心”的意思),沿八廓街一圈;外围是林廓,围大昭寺,布达拉宫,药王山,磨盘山一圈。我想,按转经轮的道理,围着布达拉宫转一圈应该相当于把宫内经书读了一遍。

  转经可以是走一圈,口中念着六字真言,可以是磕等身长头一圈,我甚至看见有两个年青妇女磕等身头。一般来讲,西藏的年轻一代不如老一代虔诚,一是社会开放,二是虔诚要随年龄的增大而增加,人年轻时有太多的“俗事”要干,老了就有危机感,就多考虑赎罪和轮回问题。

  六字真言是“奄,嘛呢,叭咪,牛”,意思是“佛心,如意宝,莲花心,金刚心”。反复诵念,就会得到佛力加持,功德圆满。

  大昭寺是为供奉尼泊尔赤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真身像而建的,大唐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真身像先供在小昭寺,后移至大昭寺。生活在七世纪的藏王松赞干布先娶了藏妹为原配,公元634年开始向唐王室朝求婚,在藏唐长达九年的“爱情长跑”中,松赞干布忙中偷闲迎娶了尼泊尔赤尊公主为“二奶”,文成公主辛辛苦苦走了近三年,于公元643年到拉萨做了三姨太。

  松赞干布是土蕃国的中兴之主,对西藏的影响如同五世达赖喇嘛一样巨大。夫荣妻贵,他的配偶们也受崇拜。后来者居上,大昭寺里并排供奉着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赤尊公主的地位要高于文成公主,藏妹大婆反而如同奴婢一样,是一个在侧位的小塑像,常常不被导游提到。

  在拉萨旅游时,看见讨钱的人特别多。有些人就靠乞讨过日子,一是穷,二是没有工作可做。乞讨也是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过去西藏地方政府常要拉萨的市民修河堤,收尸,换经旗,不付工钱只给他们乞讨的权利,所以这帮乞丐是“奉旨讨饭”。

  拍藏民照片,常常对方会问你要钱。导游索郎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个也叫索郎的藏族孩子主动跑来跟我照相。然后亲热地一手牵着我,一手拉着叶小姐,陪我们逛大昭寺和八廓街。

  小索郎12岁了,没有读过书,汉语说得好,还会讲些英语。我问他,长大后当喇嘛吗?他说不。我说,是呀,长大了要娶媳妇。百助说,她是女孩,你没看出来吗?

  没看出来。剃个男头,又叫索郎。女孩说我叫“索娜”。我问她爸妈做什么?索娜说,爸妈在家,没工作。家里靠谁养活呢?靠奶奶扫地,每月600多元。

  你很难说是她爸妈懒。没有文化,不好找工,连建筑工都是四川农民来包了。拉萨的许多藏民家庭也只是解决了“吃饭”问题,物质生活不比四川的乡下好。索娜没有要钱,我们还是给了一点钱,索娜说,我长大了要买一只表,叶小姐立刻扒下手表来送给她。

  晚上自由活动,和百助去理发,老板是四川人。拉萨到处是四川人,百助也学开了四川话,张口足以骗倒外省人。

  第三日,2000年,6月5日

  今天继续在拉萨参观,看哲蚌寺,色拉寺和罗布林卡。每个寺庙的名字解释出来就有佛学在里面,譬如哲蚌寺就是“吉祥米聚十方尊胜洲”,色拉寺是“大乘州”。这些庙宇虽然历史和供奉的主要菩萨不同,但内部装饰风格一样。看多了就乏味了。

  每个庙子都是以木结构为主,里面挂满了布经幡,到处都是酥油灯,地上和木柱油渍渍的。我问,这失火怎么办?导游索郎说,喇嘛察火很勤,好在西藏缺氧,明火不易点燃,譬如打火机就不易打燃。

  在哲蚌寺,我发现了一堵墙上有毛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堵墙上有毛穿军装像,写着四个伟大。

  文革期间,首都来的红卫兵,加上藏族学生,对西藏寺庙破坏很大,很多独存的法器和真身也不知下落。文革后胡耀邦到西藏去视察,看到了被破坏的惨景,说了一些汉民族有罪的话,他的西藏怀柔政策后来成为要他下台理由之一。

  虽然我们汉人认为是红卫兵,还有藏族红卫兵干的,再说汉人自己那时也受苦,可藏人把这笔账算在汉人头上。如同二战时的日本皇军欠中国人的账,包括中国伪军干的,我们要现在的日本人来还一样。始作蛹者,难逃其究。民族矛盾甚于国家矛盾。

  罗布林卡如同承德避暑山庄,是达赖喇嘛的夏宫。有温泉,有树林。“林卡”就是花园的意思。虽然是夏天,看见园子有四个藏民身穿白色皮毛藏袍,弹琴跳踢踏舞,游客就把小钱放进地上的毡帽里。靠这个收入,旅游季节他们也能活下来,可是冬天怎么办呢?还有医疗保险,退休金呢?他们满脸高兴,还不知道我在瞎操心。

  利用参观间隙,导游把我们送到拉萨地毯厂去参观购物。车间里藏族女孩在手工织毯,藏女分明的五官配上“高原红”,纯朴健美。我不买东西,在院坝里给小娃娃照像。照完后我就给小孩看数码照片,他们高兴得很,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眨眼就进了小盒子里?

  坐在地上,比尔望着四周:拉萨海拔高,土地贫不怎么长东西,除了流动的拉萨河有点生机,阳光之下拉萨是石头山环抱,投生于此命真苦。比尔说,我真要努力祷告:但愿本地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百助出来说,地毯车间的一个女工想跟他走。我说,这当然不是开玩笑的,你一点头,女孩子就真跟上了,生活太苦,找个能吃好饭的地方就行。

  同行的比尔和杰姆对佛学颇有研究,比尔这次就是为了完成一项研究而来,明天就要飞到加德满都,继续他的尼泊尔-印度之行。导游索郎说,到西藏来的主要是欧洲游客,日本和台湾游客喜欢城市,欧洲游客喜欢文化。

  晚上我和百助约索郎到“Music Cafe”去聊天,咖啡店就在假日旅店的十字路口旁,收费不贵,有点美国酒吧的味道。我们感兴趣的是索郎的经历。

  为了学藏文,索郎13岁偷跑到了印度的达兰萨拉(达赖喇嘛流亡政府所在地),进了达赖喇嘛办的学校。17岁毕业,本来他想到欧美继续高等教育,当个工程师,可是一起跑出来的好朋友要回西藏,哥们义气,他就回了西藏。偷越国境时被武警开枪击伤被捕,关了半年的监狱,少不了经常挨揍。放出来后第一年还得月月到安全局汇报言行。现在还在监督名单上。

  索郎出言谨慎,上面警告他“乱说乱动,就收回你的(导游)执照,追究你的政治责任”。一次,一个美国参议员到西藏来微服调查,回去后批评中国政府的西藏政策,对西藏导游部门的影响较大。

  索郎现在结婚了,太太在机关工作。索郎应该是西藏的“精英分子”。藏干也是“精英”,当地人有时嘲笑藏干,譬如说自治区主席江村罗布是“姜葱罗卜”。索郎说,毕业时达赖喇嘛来讲话了。达赖说,如果继续“政教合一”的制度,西藏经济不如今天;汉人政府做了一些好事,如修医院,办大学。

  西藏过去的政教合一的制度是反对“现代化”过程的,并曾因此感到骄傲,“地球上许多大国已经获得了空前的财富和权力,可是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致力于人类幸福,这就是实行政教合一制度的宗教国家西藏”(西藏政府致蒋介石的信,1946年)。

  处在大国之间,特别是中国和印度之间的西藏,能够保持“香格里拉”的精神家园吗?解放军兵临城下,城下之盟的“十七条”结束了“喇嘛王国”的千古绝唱。

  随着西藏社会的开放,新一代西藏人的宗教虔诚是否永不褪色?“顶峰”夜总会的迪斯科早已飘进了布达拉宫的经堂,血气方刚的喇嘛们也许是“温柔不住住何乡?”

  达兰萨拉与北京很难达成妥协。如果达赖喇嘛只是以宗教领袖的身份返藏,达兰萨拉的追随者40年的辛苦将与世俗权力无缘,他们答应吗?

  如果达兰萨拉夺回1951年以前的“天堂”,那么中共对当家作主的翻身农奴如何交待?这批在各级民族学院里学习,在行政中锻炼出来的新贵们能够放弃既得利益,等待清算吗?布达拉宫前面有一个不被提起的日月星碑,记载着藏王与大臣在此杀羊对天盟誓,“叛藏者”杀无赦。

  达赖喇嘛的西藏包括青海和四川西部,中国的长江,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缺水的中国能够放弃对淡水资源的主权吗?喜马拉雅山脉是挡住印度的天然屏障,放弃藏区让国境线退到四川雅安地区,成都将何以安卧?

  虽然汉民族的同化能力很强,因为西藏恶劣的生存条件,汉人不愿在那里定居,藏民族“得天独厚”,能够长期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文化和信仰。圣地拉萨已经相当“汉化”了,然而藏汉还是形同油水分离。

  记得途中一个藏民高高兴兴地说,我给大家唱歌,请诸位点歌。同团的叶小姐说,唱一个“藏汉一家”。藏民马上回答说,藏汉从来不是一家!大概叶小姐看国营报纸太多,真诚地相信“各民族大团结”的说法。

  索郎说,他想上大学当医生。当局对西藏高考分数有特别照顾,民族学院更有保留名额。索郎给我了一张他的名片,说要有朋友到西藏旅游可找他,没有层层加价,收费便宜。我说好呀,今后我要到阿里地区去玩。

    第四日,2000年,6月6日  

  如果是四日游,今天一早就该打道回府了。所以,刨去来回两天,四日游就是两日游。再加1000元,成为六日游,今天要去江孜-日喀则一线。早晨六点集合,吃了饭就上路了。

  队伍里少了比尔,多了一对北京来的周姓退休夫妇。老周原来是运载火箭所的,常在外面自费旅游,为人大方健谈,成了我们的好旅伴。老周是自己坐飞机来拉萨,在我们住的西藏大厦里找索郎私下讲好“搭团”,导游得点外快,游客也少花钱。我和百助这次是别人请客,下次自费旅游就得象老周这么干。

  经江孜到日喀则,要走旧的中尼公路。过了曲水大桥不久,开始翻甘巴拉山口。路是碎石铺成,汽车开过后屁股就拖着长长的一股灰尘。汽车在悬崖上转来转去,路宽只是一车能过,错车时我们得找个宽地靠崖边停好,对面的车小心贴山而过,弯多又急,一眨眼就可能栽下去了。坐在车里不敢往外看,车下是白云悠悠。

  百助和我的思想负担很重:辛辛苦苦做了这些年,才过上几天好日子,真一下去了,连本钱都没有捞回来。百助又添了个孩子,娇妻幼子,他直说不该上这趟“贼船”。比起百助来我要轻松一点,女儿大了,我万一下去了,她今后就有资格申请大学资助了。心理负担最轻的想来应该是杰姆和老周夫妇,他们年过花甲,吃饱喝足,尽享人生之美了,罗素说“老来怕死就过于卑鄙了”。最可怜的是那对新婚夫妇和还没结婚的叶小姐,生活只是开始。

  索郎说,这段路在西藏也是险路,好在我们的格桑是高原上的雄鹰,车队队长,保大家平安。我们立刻慷慨表态,到了日喀则请劳苦功高的格桑喝酒。

  提心吊胆了很久,车终于爬到了山口,大家下来看一下。走一步就出大气,这里是海拔4800米,含氧量相当海平面的60%,山上什么也不长。山口上堆着石头和飘着经幡。

  上车后继续前行,到了我们今天要看的第一个地方,羊卓雍湖,意思是“上部牧场的碧玉”。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此湖没有出水口,雪水流入与蒸发达到收支平衡。除了九寨沟以外,我没有见到比这湖水更美的蓝色,你可以看到不同深度的蓝色。

  沿着羊卓雍湖继续往西开,一会儿就到了浪卡子县。县城相当于四川一个幺店子镇,约100米长的街,两三个饭铺。我们三人走进了“玉贞餐馆”,老板是四川阆中人,出去了,只有老板娘(女朋友)在。我们自带中餐盒饭,水果面包鸡蛋香肠,请老板娘做点热汤面来吃。边等我们就聊开了。

  老板娘是四川新津人(风烟望五津),20来岁的小女子,先到四川绵阳学做厨师,一起的大师兄说,他在西藏八一镇(林芝)开了个餐馆,要她入伙,她拿着储蓄的八千块钱就去了八一镇。哪里有什么餐馆?大师兄就等她这几千元钱来租房子开业。白干一年,钱赔进去了,感情也上当了。自己到了拉萨,后来就流落在这一间小屋的“玉贞餐馆”。

  老板原来有个藏族女朋友,叫玉贞,开了这家小店,后来分手了。新津女子说“老板人不错,我就跟他过了。现在筹办一个加工厂,慢慢发展事业”。我说,四川女子在西藏很多。她说,是呀,拉萨女人还要“赶走川妹子,还我丈夫”。

  四川人勤快,能吃苦,放得下身段,哪里有钱赚就到哪里去。你当然有道德勇气说有些川妹子当三陪小姐太贱。可是你知道吗,谷子收购价由几年前的七角多降到了现在的四角多,农药,化肥,柴油价格没降反升。 假设卖了公粮得800元,刨掉200元税费,再刨掉生产资料费用,还剩几个钱?改革20年,四川大多数农民也就是通过土地承包吃饱了肚子。全家干一年农活挣的现钱还不如一人进城做一天小姐。

  正说着汤面就做好了,有番茄,小白菜,蛋花,一人一大碗,海拔4000米高原吃上这碗热汤面特别舒服。老板娘说,三碗总共八块钱。其实一碗就标价15元,她说那是对老外的,跟三位认识有缘,再加一个四川老乡(我啦),坚决不肯多收钱。吃完面,跟小女子合了影就道别了。

  翻过了海拔5050米的卡如拉山口,就到了江孜城。江孜城的景点有白居寺和宗山城堡,我们去了城堡。江孜海拔4040米,山坡上的高耸的城堡,真是爬几步就喘气,走一步就象走几步那样累,好不容易爬到了顶。

  我在书里读到这座城堡,1904年时,藏军凭借城堡在这里跟入侵的英军对抗,相持两月,土枪,刀片到底敌不过洋枪厉害,残存藏军断水缺弹,约700人跳崖自杀。电影“红河谷”就描述了当时的抗英的悲惨。世界之大,容不了西藏这片属灵的高原,菩萨也没能帮上圣地的忙。

  从江孜出来往南走是到靠锡金的亚东,继续往西是日喀则。平路车快,没多久就到了日喀则。日喀则是“庄园孜”的意思,海拔3836米,珠穆郎玛峰就在日喀则境内的定日县。日喀则有班禅喇嘛驻锡地扎什伦布寺。比起拉萨来,日喀则城市干净,市民穿戴也整齐一些,旅店的设备也好。中央政府对班禅的重视也就增加了对日喀则的投资。

  日喀则不能上网但通手机。无论我在拉萨或是日喀则,远在美国的太太总能把我的手机叫通,看我是否平安无事。

  第五日,2000年,6月7日

  今天参观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是“吉祥须弥”的意思。扎寺供奉的强巴佛是世界上最大的鎏金铜像,用了黄金6700两,铜23万多斤,铜佛高26.5米。强巴佛就是我们熟悉的大肚子弥勒佛,可能是到了西藏生活艰苦的原因,强巴佛减肥得没有了大肚子。释迦牟尼是现在佛,强巴是未来佛,五亿年后释迦牟尼退休,佛党的第二代领导核心强巴同志就接班。

  有远见的信徒现在就开始烧冷灶,拜强巴,免得将来被批评为“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索郎请我们注意到塑象的细节:释迦牟尼是稳稳地坐在宝座上,而强巴则是欲起身的样子,这是等待接班的迫切。现实生活中的二梯队胆敢露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早就被恩主撸下去了。

  文革中历代班禅的灵塔被破坏得很凶,真身骨难找回来。十世班禅生前的愿望就是重建历代班禅灵塔。在中央政府的财力支持下,十世班禅把五世至九世班禅合葬在一起。十世班禅在扎寺主持合葬灵塔开光,太激动,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才51岁。

  于是,在中央政府拨款赠金下,修成了辉煌的十世班禅真身灵塔,可与13世达赖灵塔媲美。然而,这片辉煌并不代表十世班禅的悲剧人生。

  原来班禅系统被达赖喇嘛逐出西藏达30年之久,直到1952年中央政府把十世班禅送回西藏。在“十七条”中,达赖代表强烈反对第五条肯定班禅的地位和权力,第六条把班禅达赖相提并论。是中央政府坚持这两条的。班禅有理由对中央政府感恩戴德。班禅喇嘛是中央政府平衡达赖影响的手段。

  按西藏佛教界的说法,毛泽东是文殊菩萨的化身,达赖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班禅是无量佛的化身,只可惜这三位菩萨不能相容。

  虽然十世班禅促成和平解放西藏,对中央政府无二心,因为对政府的民族和宗教的管理提书面意见,被中央政府关进了监狱。班禅活佛坐牢时,共和国宪法还写着“宗教信仰自由”。

  宗教信仰在共产党人看来是不科学的,但是,人类的精神和情感世界是不能仅用“科学”两字来裁决。譬如,男女之间恐怕不只是为了劳动力的扩大再生产而情投意合的吧?以“科学”的名义来支持或反对宗教信仰是过于执着了。人们讲“Science”(科学),做人更要讲“Con-science”(良心),特别是社会良心的守望人(Watchdog)知识分子。

  吃完午饭,我们就沿着新的中尼公路返回拉萨,柏油路面,又是捷径。公路是沿雅鲁藏布江修的。藏语的“藏布”和“曲”是河流的意思,譬如“雅鲁藏布”意思是“高山流下的雪水”。

  农业区的藏民居住集中,一个个村落;高山牧区的藏民就是单家独户。常常在大山里看见路边有四川妹开的店,真是,白云深处有人家,有人必有四川妹。百助说你们四川人真能吃苦,象草一样的生命力到处能活。

  沿途的藏民真贫穷,什么都要,空的矿泉水瓶都抢着要。望着窗外的藏民们,百助说,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他们却要一辈子留在此地。我说,是的,投胎何处,命运会大不一样,但愿菩萨在下次轮回时给他们派个轻松的地方。

  大约下午六点,我们回到了拉萨。去看了最后一个景点,胡耀邦题词的川青藏公路建设纪念碑。是我和百助想去看的,因为听说被藏独的激进分子炸过。纪念碑已经修好了,夕阳投在碑顶上闪闪发光。1954年12月,川藏,青藏公路同时通车,川藏线2255公里,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青藏线2100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公路在高山急流之间,当时的筑路军人牺牲很大,仅川藏线就死了3000多名筑路士兵。因为公路的开通,驻藏部队和机关的后勤得以保障。所以,这两条公路就象吸铁,把游离的西藏沾在了中国大地上。

  回到拉萨就象回到了城市文明,原始的西藏成为记忆。来之前就有人忠告,看西藏得走出拉萨。

    第六日,2000年,6月8日

  今天回成都。我们玩的拉萨-江孜-日喀则并不是西藏文化最精彩的地方。了解西藏,要去藏北的那曲,黑水绿茵的牧区;要去西部的阿里地区,神山圣湖;要去山南,藏文化的发祥之地;还有察隅,西藏的江南。

  同行的叶小姐和北京的新婚夫妇租了辆车,去了工布江达和林芝。在西藏,你可以在旅店里约几个素不相识的游客,大家合起来租一辆吉普车,到想去的地方。小叶她们是5000元租下五天,不管司机吃住。

  我们去西藏时间太短,刚把高原反应调整好,就要离开了。下次你去,最好计划十天半月,去之前在网上查出旅游路线,食宿和收费,做一趟西藏自助游。最重要的是约上身体好,能聊天的朋友,所谓“志同道合”。

  索郎说,“西藏游”开始在升温,国内外游客会越来越多,再过几年西藏就没有今天这么清静了。外国游客到拉萨旅游要特别许可,一般要求随团,尽管如此,拉萨游客已经很多,所以你要去就趁早。

  到了跟索郎和格桑道别的时候了,我们还有点挂念他们。索郎说,休息一天他又得接客。送往迎来是导游的每日工作,“喜新厌旧”的索郎现在也许已经记不住我们姓什么了。

  在成都分手,百助说,明年我们一起游丝绸之路如何?我说行啊。

    《华夏文摘》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