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从念小学讲起吧。那时我学习时而名列前茅,时而倒数第三,和今天申市的股票一样没有准头。我的顽劣却一直保持在稳定的高水平,因沁竹难书,在此只略记一二。有一次放学在茶馆中和另一个混小子撵趟子,撞翻一个小姑娘和她灌得满满的两瓶开水。四川的茶馆总是熙熙攘攘,幸好人没有烫着。我的玩伴比我机灵,一呲溜不见了。我生性愚鲁,只好撒腿就跑,那姑娘年龄比我大很多,提着两个破瓶壳拔腿就奔了过来,穿大街过小巷一路盯着我穷追不舍。而我左拐右转就是摆脱不了她,一路居然跑回了家,犯了一个战略性错误。那是一栋五层的楼房,我以为溜进大楼,小女孩找不到我在哪里,会央央收兵回营。等我偷偷从窗户上往下望,才发现那女孩比我想象的厉害多了。她守在大门的铁门口,两手把住小铁门怒向楼上各家窗户,在嚎啕大哭中双眼环视任何出没的目标。我们只有一个大门,她堵住所有进出的大人,一个大人一个大人地盘问,最终把我揪了出来。父亲陪完钱道完歉,小姑娘得胜而归,我挨了一顿胖揍。
还有一次,在教室里和同学抛篮球,挥手砸坏一只日光灯管。班主任很损,她把当天捣乱的几个挑皮小孩儿留下来,不让回家,坐在教室里等家长来取人。自己回家做了两个小菜,端到教师里细细品尝。我们则饥肠碌碌地吞口水。班主任老师很凶,大家背手坐在教室里不敢说话,真无聊啊,六点过了,天暗下来;七点过了,天全黑了;教室里鸦雀无声。父母们开始陆续来寻自己的孩子,那情景很滑稽。班主任坐在教师前的一角一声不吭,大人们几乎是一路摸黑摸了进门。说样子是鬼子进村,一点都没夸张,他们从外面走进教室,哪里能看清楚东西,怕被桌子椅子绊倒了,脑袋、手、脚慢慢向前挪动,和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一模一样。然后就看到有人摸到老师的椅子前面,然后辨认半天才看出是班主任老师,然后老师嗯了一声开始一通数落,然后是一通赔礼道歉,然后领走孩子。被领走的孩子还没离开教室两步,就听见啪啪几个巴掌声和随之而来的哇哇大哭。父亲很忙,我是最后被领走的孩子,当场割地、赔款、道歉,然后又是一顿痛打。好歹没有被其他伙伴参观,也算丢了屁股,保了面子。这类留罚的例子不止一例。
这只是很多故事中的沧海一粟,我的淘气可以用时下流行的统计方法来定量描述:我平均每一个星期挨我母亲一顿打。那时候父亲的工资很微薄,要养一大家人,经常赔款是个大问题。我现在回想,他那时候肯定最能体会李鸿章的心情。生活不容易,孩子又不争气,父母心力憔悴。小学毕业,如预料中没有考上想去的重点中学。一日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看来书你是念不进去了,去学学武术吧,也尝尝什么是苦中苦。
我被送到父亲的朋友,一个青城山道士的家里。
青城山林木葱茏,是道教的摇篮。相传东汉张道陵在青城后山鹤鸣山结茅,传五斗米道,其子张衡、孙张鲁也嗣法于此。这个张鲁于东汉末年在汉中建立了五斗米道政权,并在当地"行宽惠,以鬼道教",深得民心。此后青城山上道经传唱了近两千年余音未断,川西平原上道观散落香火不绝。
我兴奋地跟着父亲来到川西山脚下一个精巧的小镇,跨过东门一座老桥,走过到一条偏僻的小石板路,两旁的房屋一间连着一间,连成一条长长的小巷,眼睛所见全是木板镶成的墙,木板做成的门。扣三下门,听到门轴压着轴碗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长袍的老人露出一张清瘦的脸,他的声音低沉有点沙哑:请进来。老人转背而去的身影在我脑中至今印着道骨仙风四个字。
进屋子的时候,我有点吓坏了。房间里熏香缭绕,屋子很暗,几乎是黑的。穿过很多个房间,回廊曲折中有一个小天井露出些许的光亮。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昏暗的深宅大院,过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这个被父亲尊称为道长的老人和他灰白的长须。大人谈了很长,我只听懂了要好好管教我的几句话。父亲走了,我留在屋子中看着这黑乎乎的房子,一排排老书架上全是深蓝色封面的旧线装书,墙上有一幅八卦图和拂尘。在如履薄冰中重复了一个数代人的仪式,恭恭敬敬地叩头。
此后多日,青石板路旁的一个灰暗的深院里,一个十二岁的顽劣少年规规矩矩地在黄卷青灯下聆听一个年近七旬的道士翻着线装书,讲着古老的历史。他简单问我读过什么书,我嗫嗫喏喏地嘟囔。不是来练武的吗?我不敢正眼看他,更不要说提要求。他拿出了几本线装书,让我看完后给他讲书的内容,我小时候背过一点《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庄子》对我来说则无异于天书,倒是《孙子兵法》很吸引我,看了两遍我就把《谋攻》给他背颂出来,在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些微微的惊讶,让我暗暗得意了好长时间。惭愧的是都已十多年之后到美国读书,偶然在一次课上才明白《孙子兵法》和道家的关系。
老先生语调冷清庄严,从老庄谈到王重阳,告诉我清心寡欲是修身之本。他属于全真教龙门派碧洞宗。南宋末邱处机在陕西龙门苦修十三年创龙门派,被成吉思汗叹为神仙赐“大宗师”。邱处机在四海烽火时苦心传道,宫观云立信徒无数,使全真道的发展达至顶峰。明朝后全真道政治地位低落,龙门道士隐于山野,直到清初王常月入京奉旨在白云观开坛说戒收弟子千人,南下授道,有"龙门半天下"之说。
我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就快昏昏欲睡的时候,老人讲到了佛道之争,他竟然有些激昂,说一千多年来毁中国文化者,全在佛门之过!我猛然一下被吓醒了过来,记得那时候好象已经看过《少林寺》电影,对和尚有些羡慕。心里嘀咕和尚怎么把道士得罪得这么厉害?
道长让我埋头读书,几日下来我渐渐心不在焉。老人察觉到,我嘴里咕哝着说要学武术。他一声没吭,第二天叫人把我领到小城的另外一头。这里是一个街道的翻砂厂,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人埋头在锅炉旁边检修着东西。背对着我,好象他的背上长了眼睛,他说你来了等我一会儿。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有尘土和油污的工作服,转过来的时候,我才看见他的脸。我心中一惊他只有半个鼻子。这是道长的长子,是将要教我练武的师父。
认了路之后,每天早晨天还漆黑一片,我就被叫起了床,沿着昏暗狭窄的老街,有很多时候月亮还挂在天边,走到师父的家门前。他总是已经在门口等我。我们走到东门河边的空草地上。师父的话很少,从压腿、马步、弓步、劈叉做起。站马步的时候,师父非常严格,总示意我站得不直,开始时马步击拳三十下,后来是五十下,一百下不断往上加,直到我两股颤颤不能支持为止。最痛苦的是压腿,前后劈叉,觉得仿佛被人抽着脚筋,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能单脚站立把腿举起来让脚指头够着脑门,我从来就没有能够做到左右劈叉。这枯燥乏味地天天练着马步,压着腿,直到太阳升上半天。回去的时候浑身筋疲力竭,一天天这么撑着。时间一长,心里打鼓,这难道就是武术?那电影中的刀光剑影,小说里的武林秘笈在哪里?
中午午休我睡不着觉,探头探脑地出门在街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邻居大娘坐在街边摇着扇子和我搭话,讲老巷子里经久流传的故事,我才听到我的师父年青时是县城里比武冠军,在省城里的一次比武失手鼻子被刀削去了一小半。他还曾经在某地仗义出手,被地头蛇封闭城门找人,他从旧县城墙上翻越而逃。还有人告诉我说他会一种绝技,可在一米开外打灭九支蜡烛,前面不灭先灭后面。这些邻里的传言,除了比武一事,其他的说法我从来没有机会去证实。
马步站了好多天之后,师父有一天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让我在三个点之间迅速地挪动步子,要求我不看见地面脚要准确落在三个点之上。我一直不明白这么枯燥的动作有什么用处,咕哝问他能不能教我一点有用的拳术,师父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有用的拳术,只听过有用的功夫。第二天早上师父在地上打入半腿高的三个木桩,在木桩打完一套南拳,我目瞪口呆。而后我在三个木桩上晃晃悠悠地挣扎着站稳,师父开始说打拳讲究的是寸劲,哪怕是大力士千斤拳头过来,你并不需要拔腿就跑,在对手拳头挥直快接触身体的刹那能够让过半个拳头的长度,这力量就如同强孥之末。如果你能在三个点中灵活地挪动脚步,你就可以以进为退,反守为攻。蹲了这么多天的马步,我第一次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是武术。此后我居然刀枪剑棍都开始接触。
师父对基本功要求很严厉,一百来日天天在枯燥中重复,我终于熬到了暑假末期。父亲把我接回家,告诉道长放假再把我给送回来。我已经从一个微胖小子变得又黑又瘦,回到家里,我两眼泪汪汪地看着父母说:我想上学!后来父亲说这是继高玉宝之后他听到的最震撼人心的一句话。
进了中学,我突然对从课堂和书本感觉异样的亲切。假期到了,我不敢想象回到师父身边去重复日复一日的马步压腿和站桩,找了很多理由搪塞父亲。那时我的成绩也日出东海,父亲也不再坚持让我练武。从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师父的身边。到今天,二十年前刀枪剑棍褪色成了一片模糊的记忆和纸上谈兵,让我更加羞于面见师父。
几年前,父亲告诉我道长已经去世了,那条小街道经过整修和搬迁。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年小巷中一个小翻砂厂有一个默默无闻的老技工曾是身怀技艺的高人。有时候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沧海桑田,我要是象他一样流落市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胸怀安于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