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欧盟诸国于9月14日举行的“默哀”是政治化的,与其说那是一场哀悼仪式,不如说那是一次政治盟誓。911悲剧发生后,在全球震惊和为死难者哀悼的大背景下,在一些国家和地区也出现了部份群众对这场灾难幸灾乐祸的现象。对于后一类反应,我也很不以为然,觉得这至少是一种缺乏教养的表现。不过在我看来,这类反应,就其实质而论,乃是一种社会政治心理现象,理应主要从国际政治关系的角度加以理解和疏导;若以“丧失人性”或“丧尽天良”斥之,则未免夸大其辞坪跗挠小耙匝灾巫铩钡纳剩々ぉと嗣嵌钥植乐饕宸缸锓肿拥牡?义谴责,也不过到此为止吧? 因此我认为,与其对此进行过于苛刻的道德批评,不如把它看作一种可借以评估国际反恐怖主义“联盟”之稳固性的重要参量。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观察,则这类非理性的情绪性反应提示我们:就全球范围而论,目前国际社会就反对恐怖主义所达成的一致或共识,不过是建立在现在已无人敢于公开否认的“勿杀无辜”这一道义底线的基础上而已。相对于必将触及各民族、各国家乃至各国家集团之重大政治和经济利益的国际反恐怖主义斗争来说,这毕竟是太单薄、太脆弱了!
九月十四日那天中午12点(格林尼治时间11点)整,我与周围的荷兰人一起,起立静默三分钟,为九月十一日在美国发生的那场惨案中所有无辜死难的人默哀。
周围的一切突然都静止下来,连电视也哑然“失声”了,只有一幅幅画面在徐徐更换着:海牙,美国大使馆门前,荷兰内阁成员着黑色礼服站成一排,中间俯首肃立着的,是即将退休的考克首相;布鲁塞尔、巴黎、柏林、罗马和伦敦……以及遥远的华沙、布拉格和布达佩斯,到处都沉浸在一片悲痛庄严的气氛中。
前一天,荷兰《人民报》头版头条的大字通栏标题是:“欧洲从永久和平的梦中惊醒”!当时看了没怎么留心,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句空洞的政治口号。现在,几乎整个欧洲,不是都在眼前这种无边的静默和哀痛中,与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同舟一命,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以“强大的北约”和“团结的西方”这两种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吗?
仪式本身已被政治化了:与“人道同情”相比,其“政治”的意味似乎更浓。就此而言,与其说这是一场哀悼仪式,不如说这是一场政治盟誓。事实上,作为欧盟和北约诸国的一种百分之百的政府行为,它也不可能不是这样。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跟着美国和欧盟同步运转。连日来,世界各国政府及其政要,已先后致电美国总统布什或发表谈话,表达了对死难者的哀悼和对美国人民的同情和声援,几乎众口一辞,一致申明了谴责和反对恐怖主义的严正立场。连历来被美国称为“流氓国家”的朝鲜和利比亚政府也不甘人后,同样对恐怖行为表示了义愤和谴责;美国的宿敌卡斯特罗甚至还表示,要向美国提供人道援助和开放机场。
凡此种种,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即整个世界,不分种族、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也不计较彼此的历史恩仇,已经就反对恐怖主义的问题而达到了空前的一致。其实,这或许只是一种虽然令人可喜,但却不宜寄予过高希望的国际政治现象!
我不晓得,参加这场哀悼仪式的其他人都怎么想。对我个人来说,真正令人痛心的,倒不是“美国”和作为一个民族(国族)的“美国人”遭受了惨重的打击,而只是那些在911恐怖袭击中死于非命的无辜者。我之所以要参加这场仪式,一来是身在荷兰,理应遵守当局的政令;二来是入乡随俗;但更重要的,却不是这种政治的约束和社会的需要,而是我想借着对无辜死难者的哀悼,表示自己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对死难者亲属的同情,和对恐怖主义者“滥杀无辜”的谴责。我想,这也就是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很明显,以上三点均属于基本道义的范畴,已然超越了任何文化、文明的畛域或界限。因此我相信,至少在这三点上,我跟千百万行礼如仪的荷兰人,心是相通的。
话虽如此,但我心中有数:此刻绝大多数荷兰人那种与美国人“感同身受”的悲痛和同舟共济的决心,不是我能够真切体认到的。这种区别,或许也不无文化的、甚至种族的根源,但恐怕主要还是来自不同的历史经验的记忆。要知道,当年是美国盟军把荷兰从纳粹德国的铁蹄践踏下解放出来的;又是在马歇尔计划的扶持下,荷兰才得以在战后迅速复兴;在此后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中,美国的核保护伞,又成为荷兰的和平、安宁和发展的必要条件。所有这些,早已沉淀为荷兰民族的一种集体记忆。“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北约引用华盛顿公约第五条款,申明对美国的进攻就是对北约所有国家的进攻。我以为,尽管欧盟诸国将以何种方式和在何种程度上参与美国的军事报复行动还有待观察,但这种生死与共、同仇敌忾的立场和态度,却是无庸置疑的,因为那并不只是来自一纸条约(北大西洋公约)的约束,而且是以广泛存在于西欧诸国的那种与荷兰相似的民情为基础的,因此才有可靠的保证,经得起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风浪。
回顾一下我个人所知所见的中(大陆)美关系的历史,其中虽然很难说有什么切身的经验在我心里撒下了“反美”的“种子”,但是无论如何,在我都不可能萌生出土生土长的荷兰人那种“西欧─美国”生命共同体的意识和感情。这样一种差别,我想是很自然很正常的。由此不难推知,历来意见纷呈对立的国际社会,这一次虽然就谴责和反对恐怖主义达到了一致,但是,即使世界各国领袖们当前在言辞上的这种和谐或一致是真诚的,其民情基础也完全可能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事实上,在许多地区和国家,人们对911惨案的反应即与美国、欧盟和北约诸国很不一样,甚至是与后者截然对立的。正如人们已经看到的,这种对立在巴勒斯坦、阿拉伯国家以及某些南亚国家(如阴尼)的穆斯林聚居区,表现得特别鲜明。据有人统计,英国广播公司网站上世界各地网民的贴子有近60%是同情恐怖分子的;在中国新浪网和人民日报强国论坛上贴的大概有近20%谴责恐怖分子,而有近70%多是叫好的。其他的英文网站也有类似情况,认为“911“恐怖袭击是美国遭到的报应。据说,在中国某些大学校园里,“9.11”惨案发生后。甚至出现了“饮酒高歌,相聚庆祝,高喊反美口号,围攻同情美国的人,甚至有人放鞭炮”的现象。对于这类反应,我也很不以为然,觉得这至少是一种缺乏教养的表现。不过在我看来,这类反应,就其实质而论乃是一种社会政治心理现象,理应主要从国际政治关系的角度加以理解和疏导;若以“丧失人性”或“丧尽天良”论之,则未免夸大其辞,似乎颇有“以言之罪”的色彩──人们对恐怖主义犯罪分子的道义谴责,也不过如此吧?
因此我认为,与其对此进行过于苛刻的道德批评,不如把它看作一种可借以评估国际反恐怖主义“联盟”之稳固性的重要参量。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观察,我想指出两点:
第一,这类非理性的情绪性反应提示我们,就全球范围而论,目前国际社会就反对恐怖主义所达成的一致或共识,不过是建立在现在已无人敢于公开否认的“勿杀无辜”这一道义底线的基础上而已。相对于必将触及各民族、各国家乃至各国家集团之重大政治和经济利益的国际反恐怖主义斗争来说,这毕竟是太单薄、太脆弱了!
第二,中国政府对911恐怖袭击事件作出的反应,不仅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是可信的,得体的。所谓得体,是指在坚持基本道义原则和国际惯例的基础上,以与中美关系的历史和现状相适应的方式,就有关事宜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应有的同情:既不过,亦非不及,刚刚好。事实上,即使不考虑历史的恩怨,你也很难设想,当美国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甚至潜在敌人,双方的战略摩擦不断发生的情况下,中国政府和多数中国人会在政治和情感两方面对此事件做出欧盟那样的反应。道理很简单:历史的记忆和对现实的认知和感受,都没有为中国的政治领袖和老百姓提供与后者相同或相似的事实依据和感情基础。
与中国相比,俄国政府的反应几近于欧盟。然而,俄国是否真就可以借此来增进俄美两国在反对恐怖主义斗争中的相互信任与合作呢?似也未必。仅以个人的阅读视野来看,几天来,西方媒体对于俄国在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的战略野心,已经是疑窦丛生。足见,尽管俄国人的外交手腕素以老练和狡猾著称于世,但“过犹不及”。我不相信,普丁靠“几滴眼泪”就能赢得山姆大叔和欧洲人的信任。
原载2001年9月23日联合早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