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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获虎记
 - 第三章 江南雨
 - 第四章 惊 变
 - 第五章 虎鹤行
 -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
 - 第七章 栖凉别院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色里

梦子


  二十七 

 修流两人离了马府,因黑旋风与一对白鹤引人注目,便匆忙从北门出了城.此时秋风瑟瑟,落叶缤纷.南京城里,看看已经着凉了. 

 修流跟断桥道:"你出来已经好些天了,该回家去了,免得你家里人担心."断桥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趟,玩得正开心呢.要不你送我回家吧,咱们一路玩回去." 

 修流道:"那可不行,我马上要上扬州去,我的先生刘不取正在那里协助史可法守城.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要去那里投奔他,顺便看看能不能出点力.我爹说过,国难当头,好男儿当横行沙场,上马杀贼,下马饮酒,不可做那寻章摘句的老雕虫." 

 断桥笑道:"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扬州,我虽然不能跟你上马去杀贼,却可以陪你下马来喝酒."修流道:"别胡闹了,如今那扬州城已经被满洲人包围了,你真以为打仗是好玩的事啊?那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喝酒什么的,那是英雄寂寞的话,你还当真了.况且,眼下你一个小丫头的出门在外,现在你家里人不急死了才怪呢." 

 断桥忽然笑道:"你要是替我娘担心我,我倒是有个主意了." 

 她来到路边的一个代写文书的摊子那里,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着"桥儿平安"四个字,然后把纸张绑束在舞云的脚上,抚摸着它们雪白的羽毛说道:"舞云,舞雪,你们回家去吧."说着,在它们的背上各拍了三下. 

 那对白鹤似乎通晓了她的意思,挥动翅膀,朝天鸣叫了几声,便腾身而起,飞上半空,在天上盘旋了两圈,便向东南方向飞去,一会儿功夫,便不见了身影.

  修流苦笑道:"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只可惜我们现在身无分文,那一对大白鹤又被你打发回家去了.真是了无情趣."断桥笑道:"我们骑虎照样上扬州,到时候说不定反倒成了一段佳话,让那说书的柳麻子编了段子,四处传说."她说到柳麻子时,却又想起当时父亲开玩笑要将她许配给柳敬亭儿子的事,不觉莞然而笑. 

 两人到了燕子矶,看大江茫茫,乱岩骨突,峭壁陡立,浊浪排空.那时南京朝廷听从了阮大铖的建议,施行封江,大船都归官军调派.两人好不容易在一出岩壁下找到了一条小渔船. 

 那舟子听说他们要过江去扬州,立马便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道:"两位不知,江对面的扬州早已经被满洲人围得象铁桶一般,人家逃过江来还来不及呢,看你们一对小夫妻年纪轻轻的,赶去送死干什么?老儿家中还有草妻老母,我可不想过江去." 

 断桥听老头称他们是一对小夫妻,脸色先自红了.修流道:"我的先生正在扬州城里,我要赶去与他并肩杀贼.凡事都在人为,只要有心救国,说什么无力回天?!入秋之后,或许江北局势便会改观,也未可知.老丈何必沮丧?" 

 那舟子听了他的话,仔细打量了他一下,道:"难得小兄弟你有这等侠义心肠,小老儿今天便冒死走上一遭.不过你这条大黑狗可不能带上船去.要是它在江中折腾起来,我们都得落水,性命难保." 

 断桥笑道:"老丈,这不只狗,是只黑老虎."舟子笑道:"小姑娘真会说笑话,小老儿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难道连狗跟老虎都分不清?"修流与断桥相顾失笑.黑旋风呆呆地看着他们. 

 那天江面上忽然刮起了西北风,船沿着江南岸一直向下游飘流而去.舟子喃喃道:"今儿真是不巧,天不助我,看来这不是吉兆呵!" 

 渔船在江上飘流了约两个时辰,到了镇江瓜州渡.舟子道:"今日风大,怕是过不了江了.两位且在这瓜州歇上一两日,等江上刮起东南风,再觅船过江.小老儿看来也要在这渡口逗留一些时间,等风平浪静了,才好回南京." 

 修流跟舟子道:"老丈,我们现在身无分文,不能付给你船资,来日定当重谢."舟子笑道:"说什么来日.只要小兄弟到了扬州,多杀几个鞑子,小老儿便心满意足了."他看着断桥道:"不过小兄弟你把这么俊俏的媳妇也带去军营,打起仗来未免要分心的." 

 修流道:"我也有这个想法,不过她死活要跟我一起去."断桥红了脸对修流道:"你得先说清楚了,谁是你的媳妇?!"修流不好意思笑道:"老丈,我忘了说了,她不是我的媳妇." 

 那老丈嘿嘿笑了,道:"我年少时也是这般跟人说的,后来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修流与断桥下舟登岸,人生地疏,不知何去何从,便随意走着.见那岸上,四处都是怪岩奇石,鬼斧神工.两人兜来兜去,不觉走上了山顶,登上妙高台,俯瞰长江,只见江面连接天际,水空如洗.那黑旋风蹲在那里,突然间仰首长啸,声震于空,江面似乎为之破裂. 

 修流向远处眺望,只见江对面迷蒙一片,那扬州城若隐若现,不觉豪气顿生,引颈高啸.一人一虎,啸声在江空激荡回旋.

  黄昏时候,修流与断桥从小径下得山来,那时山间枫叶正红,绿草未凋,倦鸟知返,山影散乱.山腰间一落大寺院,飞檐回壁,两人看了,正是"金山寺".修流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寺中栖息一个晚上,明日看风势如何,再寻船过江去." 

 断桥迟疑道:"这寺中都是和尚,我一个女子,如何能在里面借宿?"修流想了想道:"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出门在外,带个女孩真是麻烦.不过也没事,我们跟寺里僧人说一下,收拾一间柴房给你睡."断桥道:"那你睡哪儿?"修流道:"自然是睡僧房."断桥道:"这可不行,你也要陪我睡柴房." 

 这时寺里出来一个僧人,问道:"两位施主可是刚从山上下来的?"修流道:"正是.我们本想过江,可惜遇上大风,只好飘泊上岸来.天色已晚,想在宝刹借宿一个晚上." 

 那僧人笑道:"贫僧寂永.方丈方才嘱咐贫僧,说过会寺外如有偕虎求宿者,但请延入寺中,好生管待茶饭." 

 修流看了看断桥,奇道:"这方丈奇了,他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投宿?而且还知道我们带着老虎?"断桥笑道:"你跟黑旋风方才在妙高台上喉咙都喊哑了,人家能听不见?" 

 那寂永引导两人进了寺,来到客房中.寂永道:"两位施主请稍坐,小僧去去就来." 

 寂永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道:"两位施主请到厨房用膳."两人跟着寂永到了厨房,只见饭桌上摆了几个素菜,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清新野菜花叶等.断桥早就馋了,扶筷便吃.那黑旋风用舌头舔着嘴巴,似是饿极了.修流叹道:"伙计,今天得委屈你一下了,在寺院中是不能沾荤的." 

 寂永笑道:"方丈已经让小僧派人到下面小镇俗家去,安排了十斤鲜牛肉,过会就送来喂虎."修流愕然道:"佛家不是不吃荤的吗?"寂永道:"方丈说了,佛门忌荤,但畜兽类修生却可不同于人类,故有我佛以身伺虎的故事.更何况这只黑虎灵气通人,它日或可成佛,亦未可知." 

 修流道:"这方丈真是位高僧.敢问寂永师傅,方丈是何法号."寂永道:"方丈法号雪江."修流笑道:"原来是雪江大师.我以前曾经听我师父陈老爷子说过,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位前辈,武功盖世,人称'半死不活'.那'半死'是'半死生'于松岩,'不活'是'白不活'白石川.时人口顺,流传'南有半死生,北有白不活',是为一时佳话.这白石川想必便是如今的雪江大师了."

  寂永笑道:"正是这话.不过雪江大师三十年前便已不再在江湖上走动,而是潜心向佛了."修流笑道:"难怪大师行为如此脱俗.不知晚辈能否拜见雪江大师?"寂永道:"大师正在禅房与一远道而来的故友对弈,不便打扰." 

 修流与断桥吃过晚饭,便到客房休息.寺中夜凉,寺外晚风习习,江上涛声轰鸣,漫入寺中.晚钟过后,寂永来到客房,道:"雪江大师请二位施主到后面禅房一叙." 

 修流两人带着黑旋风,跟着寂永过了龙王堂,进了大雄宝殿,在寺院后绕过几个回廊,便到了一处禅房.房间里一灯摇曳,空寂无声.禅榻上对坐着两人,面前摆着一盘黑白子,正在凝思静想.修流与断桥悄然走了进去,立在一边,黑旋风则静静蹲在门外.那两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棋盘,头也不抬,浑似身边无人. 

 修流趁隙打量了一下两人.左首穿白色僧衣者,身上一尘不染,必是雪江无疑,他相貌奇古,骨格清瘦,一双眼睛似睁似闭,执黑子.对面那人,皤发圆脸,面色红润,身形高大,坐在那里,便已比雪江高出半个头,执白子,却不知是谁.从他晶亮清寒的眼神来看,显然内力也极为高深. 

 那棋子个个晶莹圆润,修流仔细看了,却是些海水经年冲刷的沙滩碎石,天然而成,不经人工雕琢,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凑成一奁,甚是难得. 

 断桥看着棋盘上的布局,忽然皱起眉来.下一手该是雪江落子了,但他指捏黑子,却迟迟不能敲下. 

 断桥自幼便跟着父亲学下棋.而叶思任的棋艺,主要得益于那些年在"水月居"与梅云闲来时的博弈.梅云的父亲在家道破落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因耽于宝玩不可自拔,玩物丧志,又逢理财无方,坐吃山空,因此人到中年,即在贫病交加中郁郁而终.梅云方成年便进了青楼卖笑,得遇叶思任后,引为知己.她有家传的几本棋谱,经常与叶思任在一起切磋,一些重要的棋局,叶思任都能背得下来.断桥在她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记得下数十局名谱.她天性聪颖,七岁时叶思任已只能让她三子,到了十岁,跟叶思任是互有胜负.叶思任曾经把他跟断桥博弈的布局与梅云拆解,梅云见了,居然大为惊讶.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此时断桥在一边看了雪江两人的棋势,已认准雪江下一手必定会将棋子落在右下角.然而雪江在犹疑良久之后,却举子做势要敲向左下角打劫.断桥忍不住脱口出声道:"大师,这手万万不可!" 

 雪江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笑问道:"小施主,却是为何?"断桥道:"大师若在左下角打劫,对方置之不理,只在右下角飞上一子,大师这棋已无胜局."这时那白发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小丫头,听你说的这话,莫非你摆过'天庵谱'?" 

 断桥笑道:"我没见过什么'天庵谱',不过有一次我和父亲下棋,好象也是同样的布局,我也象大师一样落子打劫,结果输了,因此记得."那老头点点头. 

 雪江推秤而起,笑对老头道:"铁荆兄,老衲今日输了."老头笑道:"我跟大师约好三局两胜,昨日大师先赢了一局,今日洪某侥幸扳回一局,算是平手.明日你我再决一局,以定胜负,如何?"雪江笑道:"铁荆兄好强之心,丝毫不减当年." 

 修流趋前向雪江行了一礼,道:"晚辈周修流叩见大师." 

 雪江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方才老衲听小施主啸声激越荡扬,内力充沛,内功心法似乎与当年的'半死生'于松岩有些渊源."修流记起当初下山时悬念嘱咐的话,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诺诺唯唯.雪江看了眼门外的黑旋风道:"那只黑虎长啸起来,中气柔和,颇有人性,与一般老虎发威大不相同.自古以来黑虎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善通人性者." 

 雪江又问修流两人如何到了这瓜州?修流简略说了一下,却没说自己的身世.雪江沉吟一下道:"你们便在寺里住下,凡事不必见外,到得刮东南风时,老衲再叫人送你过江去."他指着那老头道:"这位是老衲数十年前的故友,来自高丽,姓洪名铁荆." 

 修流向他行了一礼. 

 那洪铁荆忽然盯着修流的佩剑道:"小兄弟与东瀛武士交过手?这把剑好生眼熟!"修流道:"这剑名'竹',是当年丰田秀吉的佩剑,我是从东瀛武士种田手中夺得的."洪铁荆与雪江对望一眼,道:"难怪."雪江对修流道:"洪先生当年与倭寇作战时,背上曾被这把剑砍过一下." 

 修流听了,忙解下剑,双手递与洪铁荆道:"这剑但请前辈处置."洪铁荆笑道:"老夫年事已高,要剑何用?小兄弟但请好自为之." 

 洪铁荆又道:"老夫前几天经过扬州,那满洲人正在轮番攻城,双方死伤惨重.入冬之后,城里局势恐怕只会更加恶化.我朝鲜李朝几年前已经归顺了满洲人,那段日子,老夫寝食不安,常以泪洗脸.当初我朝曾与满洲人定下协议,大明对李朝恩重如山,李朝永不与大明为敌.因此满洲八旗中只有汉军,却没有朝鲜人.不过洪某这次南下,也不曾有帮助南京朝廷之想.我只有一言奉赠小兄弟:与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如知其可为而不为." 

 修流心下琢磨着这话.洪铁荆跟雪川道:"听说日本的鼎木丘前段日子也到了大陆,说是为寻找他家的祖传宝剑而来.这鼎木丘便是当年在釜山时毙命的鼎千松的儿子.我上两个月在朝鲜时,还见过他的弟子由尾,由尾目下已经南下,似乎正在办件什么事,大师要留点神." 

 雪江笑道:"老衲已是世外之人,他来便是来,去便是去,与老衲何干?" 

 修流告退出来,回到客房休息.雪江却留了断桥在他的禅房里,与铁岩三人挑灯摆谱.半夜时分,修流因在听着江涛变化,未曾成眠.突然,他看到窗外月色下有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寺外翻跃进来,黑布蒙面,背上插着长剑,匆匆往后院摸去.那时寺中僧人早已歇下,无人知晓动静,修流便下床摸出门,悄悄地跟在那两人后面. 

 那两人屏息伏在雪江禅房外听了一会,蹑手蹑脚地上了藏经楼.修流心想,原来是两个盗经书的.两人爬进经楼,在里面翻弄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半个时辰后两人出来了,手里空空,什么也没找到.两人在一边嘀咕了一会,修流一句也听不懂,心道:"原来又是两个东瀛武士." 

 两人下了经楼,又伏在禅房窗下,一人舐破一小孔窗纸,向屋里窥视着.忽然雪江朗声说道:"三位既已到来,老衲有失远迎,何不一齐进屋一叙."修流呆了一下,暗忖他们明明只有两个人,却哪里又冒出一人来了?细想之下,才悟到原来是自己的行踪也被雪江听出来了. 

 那两人进了禅房,拜过雪江.修流也跟了进去. 

 雪江与断桥,洪铁荆正默然在摆谱.雪江内力精湛,那两人第一次伏到窗下时,他即已听出他们的呼吸声,后来修流潜进后堂,他从修流呼吸中听出了他内功的深厚,心下有点吃惊.直到此时修流也跟了进来,他才舒了口气.雪江道:"'藏经楼'上只有几册佛典而已,更无宝物,二位何必费神搜索.况且即便老衲身有利器,也断无将它藏于经楼,亵渎我佛之理.二位是由尾的门下吧." 

 两人不敢隐瞒,都把脸上黑布摘了下来,向雪江鞠了一躬.雪江道:"二位施主回去告诉由尾先生,若想来寺中品茶,老衲当亲手烹煮.若想查访利器,则还请移驾上别处去."两人慌忙走了. 

 洪铁荆专心于棋盘,自始至终,头也没抬一下. 

 第二天一早,修流登上高处了望长江,只见江面上风平浪静,白雾横江,不见对岸.修流下得山来,拜别雪江,要上瓜州渡去找船过江.雪江仔细看了江面,道:"江上波涛不兴,难以预料今日要刮哪个方向的风,小施主何不再等一日,待风势定了,再过江去也不迟." 

 修流心下着急,却执意要立马就过江去.雪江叫来寂永,要他到渡口借条船,送修流他们过江.雪江吩咐寂永道:"倘若今日还刮西北风,你们须即速摆船回来,以免到时飘流到海上去,无可着落." 

 寂永带着两人来到渡口,一个老艄公正在船上烧饭,寂永跟他是老相识,刚说了来意,那老艄公便去解开船缆.众人上了船,黑旋风蹲在船头,寂永在船尾摇橹.太阳出来的时候,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开,老艄公看着江水道:"晌午前估计不会有风,但午后可能要刮东南风,我们只能等到黄昏后回来了." 

 船划了约两个时辰,来到北岸.这时江面上果然开始刮起了东南风.老艄公系了船缆.修流谢了老艄公跟寂永,便和断桥上了岸.这时寂永取出一封信递给修流,道:"周施主,这是雪江大师给你的一封信,要你到了扬州城里的时候,再打开来看." 

 修流将信小心藏好了. 

 二十八 

 修流跟断桥走了一段路,才来到扬州城外.远远望去,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上兵卒们走来走去的在巡逻.修流道:"现下我们要想办法冲进城去.看城头上这架势,防范的这么紧,估计我们还叫不开城门呢." 

 断桥道:"不要到时候进不了城,又遭满洲人掳去."修流笑道:"满洲人喜欢抢汉人女子做老婆,不过如果结了婚的他们就不要了."断桥道:"那么到时我就说我已经结婚了."修流笑道:"对,你就说你是回娘家的." 

 断桥明白过来,啐了他一下,脸色不觉羞红起来. 

 这时,路后面突然驰上来一支马队,约有十几个人.马上的人都挎着刀,背着弓箭,留着长辫子.为首一条大汉,身着皮铠甲,把着一面四方正黄旗,威风凛凛.修流对断桥道:"你不要惊慌,满洲人来了,看我出手." 

 那些人来到修流面前,其中有一人用汉语问修流道:"小后生,你见到一个骑着马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这里过去没有?他的身上带着箭伤."修流故意装做很惊恐地摇了摇头.那人看到修流背上的长弓,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身上怎么带着弓?"修流笑道:"我是个猎户."

  那人看了眼黑旋风,道:"好大的猎犬!你们小夫妻在这里干什么?" 

 断桥红了脸,修流笑道:"我们要回扬州我媳妇她娘家探亲."那人道:"扬州城不日就要被攻破,你们还要赶进去送死?!" 

 那些人正要拍马离开,修流突然拔剑而起,在半空中挥舞一圈,马上人纷纷落地.他纵身而起,一把夺过那条大汉手中的黄旗,一剑将他斩于马下,然后收拾了一堆箭,悬挂在身上,跃身上了马.他拉住断桥的手一提,将她拉上了马.

  修流两人驰马来到扬州城下,突然远处一匹大白马奔跑过来,马上摇摇晃晃地驮着一个人,满身是血,背上插着一枝箭.修流远远见了,认出马上人正是刘不取,吃了一惊.他跟断桥道:"这马上人便是我的业师刘不取先生.你赶紧下马去,骑上黑旋风先到城门下去叫门,我去救了先生便来." 

 断桥下马骑虎去了城门下.修流驰马来到刘不取身边,翻身下马道:"先生,弟子周修流在此,先生快快入城."刘不取抬眼吃力地看了他一下,道:"子渐,你如何到了这里?" 

 修流道:"说来话长.先生,后面又有好几百个敌军的骑兵追上来了,你跟那断桥姑娘赶紧入城去,我来断后掩护." 

 说着,他将黄旗放在马背上,立马城门下,手攥弓箭.刘不取道:"子渐,敌军骑兵队中,那为首骑黑马的是满洲的一个甲喇额真(千夫长),箭术了得,我方才因闪躲不及,被他从背后射了一箭.你须要小心防范他.如能将他生擒,挫折敌军锐气,最好不过." 

 修流于是朝敌军阵列大声吼道:"我是戴云周修流,谁愿与我决一死战?!"他内力充沛,声震裂空,敌军骑兵都勒马停了下来.

  敌军阵中猛地驰突出两匹快马,马上兵士挥舞着长枪与马刀,一前一后,向他冲杀过来.修流搭箭挽弓,一箭先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满州骑士射去.那箭嗖地贯穿了那骑士的脖颈,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下马去. 

 这时后面那个满洲铁甲骑士挥舞着马刀,大叫着冲杀过来.修流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那人的脑门,箭却从他的脑袋上飞穿了出去. 

 那几百清兵见识了修流的箭法,吓得呆了,没有一人再敢冲上前来.刘不取见了,心下更是吃惊,他没有想到修流的箭术如此强劲,居然能贯穿敌人的脑门而出!这时城门下断桥骑着黑旋风,突然腾身跃起,跳过了护城河.清兵阵中,有一个军官挽起弓来,作势要射向断桥.修流即速搭箭挽弓,一箭射出,将那军官射落马下.这次箭镞是从那军官胸前射入,胸后飞出. 

 城门楼上的兵卒们大声喝彩,有几个人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城门,将刘不取与断桥二人放入城中. 

 那额真见修流一连射杀他手下三个骑士,不觉大怒,便拍马出阵,搭上箭,挽满了弓,向修流赶来.修流记得刘不取说要生擒此人,便弓身在前面纵马跑着.两人跑了约有半里路,那额真马快,渐渐赶了上来,他使出全力,"砰"地一箭朝修流后脑射去. 

 修流听到弓弦响,利索地夹住马背,身子快速往后一仰,于瞬间抬手抄住箭,然后把箭咬在嘴里,坐起身来,朝后虚拉了一下弓弦.那额真以为有箭射来,晃了一下身子.这时修流猛然弯弓搭箭,眨眼功夫,一箭就向后射了出去.那额真还没反应过来,右臂已中了一箭,那箭劲道迅猛,一下将他的整只手臂射得断裂开来,掉在地上. 

 修流心道:"我这是替我先生报的一箭之仇.也叫你鞑子见识一下悬念道长箭法的利害."他一拉马缰,马咴地一声,立起身来.此时正好那甲喇额真的马从旁边驰了上来.修流轻舒猿臂,伸手一搭,便将他抓了过来,按在马背上. 

 那些清兵见状,猛地反应过来,正要驰马蜂拥过来解救,只见城墙上箭如雨下,射杀了十几个清兵.大队人马群龙无首,慌忙往北退走了. 

 修流带着那额真进了城.扬州城中,此时已不复再是旧日的繁华景象,目之所及,一片荒凉.往日车马纷沓,长塘丰草的风光,早已看不到了.城中百姓,面目无光,蓬头乱髻,只有一些小童,还在夕阳下放着风筝. 

 修流把额真交给兵士们绑了,随后与断桥扶持着刘不取,来到他的军帐之中.他看过刘不取的伤势,便开了一张药方,让刘不取身边的人马上就去药铺取药,然后他点了刘不取身上的十八处大穴,止了血,小心地将他身上的箭拔取出来.那箭入肉五分,好在是射在背肌上,如若再偏中四分,射中心脏,即有性命之虞了. 

 刘不取忍痛笑道:"子渐,你的内力可是大有长进了!我交你武功的时候,你的内力尚不及我的一成,如今却有八成上下了.而且我没想到你的箭术如此了得,今日在城下大挫了满洲人的锐气." 

 修流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山中与悬念的那段奇遇,他问刘不取如何会孤身遭到满洲人追杀?刘不取愤恨说道,他原是独自一人出城,想去说服江北四镇中的刘良佐,刘泽清两位总兵率军来驰援扬州的.可是两镇一意推诿,按兵不动.他回来的时候受到满洲人的袭击,死战得脱,但背上却挨了那甲喇额真的一箭. 

 刘不取叹口气道:"满洲人射来的箭是看得见的,而自己人射来的箭却看不见!" 

 修流道:"先生为何要那额真的活口,他不是射了你一箭吗?正好报仇."刘不取道:"子渐不知,报仇事小,守城事大.如今城中将官缺乏,前几天城中我军一位叫房山的副将,出城去邀击满洲人时,中了敌军埋伏被捕.他刚从南京'望春院'新娶回来的如夫人哭的死去活来.我要留那额真活口,就是想拿他去换回这房山将军.这房山平日里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深受兵士们爱戴,是一员难得的战将."

  断桥听到"望春院"三字,脸色一红.修流觑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起了在南京误入青楼的荒唐事,于是忍不住微微而笑了. 

 晚上,史可法过来探看刘不取,问了伤势.刘不取让侍卫看座,愧疚说道:"卑职此行未能成果,有负大人重托."史可法叹道:"这原是预料中事,本督虽统领江北四镇,其实是有名无实,贤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你还是先清心养伤,城中之事,本督自有安排." 

 他见了修流,打量一番道:"这位后生是不是今日在城门下擒拿了女真额真的那位小英雄?"修流忙恭身行了一礼.刘不取笑道:"他便是卑职以前提到的门生周修流,字子渐."史可法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果然名师出高徒." 

 刘不取道:"大人,卑职想用那满洲额真去换回被俘的房山将军,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史可法沉吟道:"房将军是难得的将材,若能换回,自然最好.怕只怕此时满洲人已经加害于房将军了." 

 刘不取道:"今日我们便派出一个使者到满洲人营中去,跟他们说好此事."史可法道:"也好."便叫左右去办了. 

 史可法又问修流家乡何处?"修流道:"晚辈家在闽中戴云山中,父亲周献,是前朝吏部尚书.晚辈一家前月已全被马士英派出的贵州死士和东洋武士杀死了."说着,憋了一个多月的痛与恨一下子涌上心头,忍不住失声饮泣起来. 

 史可法击案大骂一声逆贼,却见刘不取一口鲜血,猛然喷吐出来.刘不取喘着粗气问道:"子渐,这么说你姐姐周菊她也遇害了?"修流道:"我姐姐跟着赵管家逃了出来,至今下落不明." 

 为了不使刘不取过分挂虑,他没说出周菊被赵管家拐卖的事. 

 刘不取心神略微安定,但心中总归是不平静了.他与周菊相处时间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可她的音容笑貌,一直伴随着她,清寂时候,免不了相思之苦.如今她孤身一人,飘零江湖,他饶是个大男儿,此时心中也难免破碎了.他对史可法道:"大人,没想到节公晚年竟死于奸逆之手,这马士英为了一人权势,竟然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史可法把住修流的手,道:"你兄长周修涵与我是崇祯元年同科进士,我们与过世的刘心水兄颇为投契,年轻时意气风发,常聚在一起清谈时政.当年令尊节公与我恩师左忠毅公光斗也同在一朝为官,颇有深交,忠毅公为魏阉所害,没想到如今令尊大人他也落到如此下场.这马士英定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于节公手中,因此痛下如此毒手.待本督还师南都之日,定当奏疏圣上,拿这马士英是问." 

 修流记起雪江大师给他的那封信,急忙拿了出来,把与史可法,刘不取一齐看了.只见上面只写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切勿固守待援,坐以待毙."第二句话是:"擒贼先擒王." 

 史可法道:"这雪江大师与我有一面之缘,当年我游历瓜州时,曾与他做彻夜长谈,他该算是我的前辈了,于天下大事,人生浮沉,俱有高见.只可惜他说的不可坐以待毙,本督也是力不从心.如今城中军粮匮乏,军心扰扰,本督何尝不想出战退敌,补充军需.无奈城中可上阵之兵,已经无多,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残之卒.若开门搦战,必被敌军强势的骑兵队冲垮.因此瞻前顾后,左右踬仆.只指望能捱过今冬,到明年开春后,李寇与满洲人两败俱伤,局势或能够大变." 

 修流道:"史大人,明日晚辈愿率精锐骑兵百人,出城搦战,挫敌锐气."史可法笑道:"小英雄有此胆气,军威当为之一振.只是你旅途困顿,最好先休息几天,再披挂上阵."修流道:"局势危急,岂能只顾个人安危!明日便请大人上城,看我杀贼." 

 史可法道:"既如此,本督即刻便去点兵,明日随小将军出战." 

 晚上修流就歇宿在军帐中.断桥则被安排到附近的馆驿安歇.馆驿寂寥清冷,断桥缠着要修流陪着她,修流道:"我明日就要出战,今晚要好好准备一下."断桥道:"要不我到你的军帐中陪你."修流道:"这怎么行?要是军士们见了,岂不笑话?!"断桥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心想,要早知道军营里这么不好玩,前些天还不如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修流来到军中,只见上百骑兵,已经披挂结束完毕,整装待发.这时史可法派人挑来了三担酒,修流下令开封了.他擎着酒碗大声说道:"今日出战,诸位务必鼎力向前,戮力杀敌.大家听我号令,旅进旅退,切不可乱了阵脚.大家各饮一碗英雄酒,便上马杀贼!"说着一饮而尽,兵士们也都饮了. 

 修流将酒碗一掷,拿过昨日缴获的那面满洲人的正黄旗,交给一位身形魁梧的军士道:"你先持此旗出城,在敌营前绕上一周,我们随后就到." 

 那军士一手握旗,一手把着马缰,突突突拍马出城去了.这时城楼上鼓声震天,风云低垂,史可法率众上了城楼,刘不取由几个侍卫抬着,在断桥陪伴下,也带伤上城楼坐着.史可法怕修流有失,便在城堞女墙边上安排了数百名弓驽手待命. 

 那军士在敌营前驰突了一圈,随后一溜烟回到城下.城上众军士摇旗高声呐喊.这时敌军营门开了,笳鼓号角齐响,一队队军马打着正黄旗开了出来,在营前开阔地列成阵势.敌军军容严整,调度有方,军士约有一固山之众(一固山相当于五甲喇,约有七千五百人),刘不取在城角上看了,心下暗暗替修流担心,怕他初次经历战阵,对付不住. 

 断桥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更是吓得呆了,一颗心暗中直为修流提着. 

 随着城楼上轰隆隆的鼓声,修流结束停当,带着百人骑兵队冲出城去,在距离敌阵两百步前,呈一字形摆开.修流全身盔甲,熠熠发光,腰挎弓箭,威风凛凛.史可法远远见了,暗暗喝彩. 

 敌军阵中,一个都统在十几个精壮骑士的簇拥下,骑马从阵中走了出来.那都统叫阿德赫,是这个固山的额真,在"一片石"大战时,他曾第一个杀入闯军阵中,力斩数员闯军名将,是多铎亲王手下的一名悍将.他一出现在阵前,全军数千将士都齐声嗷嗷欢呼起来,声振云霄,淹没了城上城下的鼓角声.城上将士,尽皆变色. 

 修流心想,此时若不给敌军一个下马威,在如此声势浩大的敌阵前,军心未免涣散.于是他叫过执掌正黄旗的那位军汉,要他高擎大旗,在敌阵前再驰突一周.那军汉拍马出阵,胯下白马,势如闪电,一百军士,齐声呐喊. 

 修流绰弓在手,那弓有四石之力,他依呀一声拉满了,搭上箭,瞄准那面黄旗,一箭射出,只听得喀嚓一声响,那面黄旗的旗杆被拦腰射断,黄旗哗啦啦地飘了起来,被风卷着,落到敌军阵前.敌军阵中,一下子寂然无声. 

 修流这边上百骑兵与城上的将士,都大声欢呼起来. 

 那阿德赫大怒,正要驰马出阵,他身边一员战将挺着一枝长戈,已然忽喇喇拍着高头大马,朝修流直冲了过来.修流凝神不动,那满洲战将直冲到他面前快一丈处,一戈便向他扎了过来.城上的断桥见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喊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修流右肩一动,剑已出鞘,他连招数都不用,直接一剑砍出,曦阳下一道长长的血光豁然一闪,已将敌将斩于马下.敌军阵中,开始耸动起来了. 

 那阿德赫从背上拔下一面小红旗,掷插于右手地上.于是右军中便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甲喇额真,他驱马来到阿德赫面前,右脚离鞍,俯下身去,拔起小旗,回到自己队列中.他那个甲喇的上千余军士都欢呼起来.那甲喇额真一声唿哨,约有三百骑兵前后列成三队在前,后面上千步军则以二百人为一队,列成五队跟着,向修流这边掩杀过来. 

 刘不取在城上看了,叹了口气,心道:"难怪区区十来万满洲军队从关外进入中原,所向披靡,他们指挥有度,纪律严明,兵强马壮,岂是明朝那些老爷兵与李自成的上百万乌合之众可比?!" 

 修流驱马迎了上去,那额真拔出刀来,高声喊道:"我是女真勇士巴尼喀,来将通名."修流道:"我是戴云周修流." 

 巴尼喀不再说话,拍马舞刀便冲杀了过来,后面的骑兵队也跟着冲了上来,在巴尔喀身后挥舞着刀枪呐喊.修流与巴尼喀斗了十几个回合,假装气力不加,掉转马头奔回阵中,对众军士道:"大家听我号令,拍马绕城而跑,我来断后.过会听到我的啸声,再迅速驰马杀将回来." 

 众军士于是发一声喊,都绕城而逃.巴尼喀挥师赶了上来,修流在后面且战且逃,两军渐渐跑出了有两三里路.巴尼喀看看两边距离只有一百步不到了,便大叫放箭,清兵的箭象飞蝗一样射来.修流奋力挥剑抵挡,箭雨纷纷洒落在地.这时修流看看巴尼喀来得亲切了,突然拉住马,大吼一声.巴尼喀的坐骑吃了一惊,人立而起,把他颠落在地,后面的马队一下子来不及收住阵势,铁蹄碎乱,从巴尼喀身上践踏过去.可惜巴尼喀还没来得及喊叫出声,便被自己的马队踏做了肉泥. 

 修流此时长啸一声,那百余正在奔逃的骑兵,骤然都掉转马头,快速朝敌军骑兵阵冲杀回来.敌军骑兵阵登时大乱,骑兵们勒转马头便跑,却又踏进了步军阵中,步军阵也乱了起来,士卒们惊叫着四散奔逃.修流指挥骑兵队,象切瓜似的到处斩杀敌军.城上见了,鼓声震天价敲动起来.敌军退回阵前时,已经溃不成军,城下到处都是敌军尸体,约有四,五百具.其中有很多是他们自己的马队给踩死的.还有一些伤兵,哭喊着往回爬. 

 阿德赫命令左右军阵放箭,弹压住败军.修流清点一下自己的骑兵队,除了几个受了箭伤之外,竟无一人落马.众骑士齐声欢呼起来. 

 二十九 

 这时,阿德赫在阵前重重击掌三声,他阵营后两个军士押了一个汉人出来.那两个军士将那汉人推到阵前,史可法看了,却正是昨晚他派去敌营中做说客,想用那被俘的额真换回房山的那个使者.阿德赫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用汉话跟那使者道:"你快告诉南军实话." 

 那使者高声朝城楼上喊道:"史大人,房山那狗贼已经投降满洲鞑子了!"他一连喊了三次.史可法和刘不取起初都不敢相信的耳朵,以为那使者是被满洲人给逼的,让他在阵前扰乱军心.那使者喊过之后,阿德赫身边一个满洲骑士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掷于阵前. 

 史可法大怒,环顾左右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这些鞑子欺人太甚!"便叫军士押过那甲喇额真来. 

 军士将刀架在额真的脖子上,要他伏下身子.那额真挺着身子,死活不肯弯下腰.史可法正要下令将他斩首,刘不取道:"大人且慢,切莫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满洲人最讨厌自己人做了俘虏,我们杀了俘虏,正中他们下怀.且看房山是否真的投降了敌军,再将他斩首不迟." 

 阿德赫冷笑一声,又击掌三下,他身后阵营中缓缓走出一骑马来,马上一位满洲军官,全身披挂,盔缨耀眼,手里拿着一杆银白长钢枪,面色麻木.城上南军见了,顿时骚动起来.修流手下的骑兵们也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史可法跟刘不取见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他们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满洲人打扮的军官,却不正是房山?!房山跟随史可法已有五年,他一直将他引为亲信,对他的重用,甚至超过了他的义子史德威. 

 史可法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重重挥了下手,刀斧手手起刀落,喀嚓一声斩断了额真的脖颈.然后抬腿将他那脑袋,呼地一声踢飞下城去.

  满洲人军中耸动起来,一片喊杀声.阿德赫举起手来,将士们一下子又沉寂下来. 

 房山单人匹马走出军阵,朝城上抱了抱拳,道:"史大人对末将恩重如山,房某至今没齿难忘.无奈忠孝不能两全,满洲人到我淮南老家抓了我老父,致使末将不能不降.况大明大势已去,大清立国之后,为先帝举丧三日,谥号庄烈帝,甚得人心,与闯贼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江北的刘泽清,刘良佐二位将军,正逡巡着要弃暗投明,大人何不看清时务,举城投降,满洲人仰慕大人为人,必当加以重用,不强似与南朝那帮蝼蛄同列朝班受辱?!" 

 修流在阵前听了,忍不住冷笑道:"好一个弃暗投明!"房山自觉语失,还好阿德赫等人对汉话还不甚了了,只有身边那个干瘦的老头皱了下眉头. 

 史可法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逆贼.这时,旁边一个幕僚凑近来说道:"大人,这房山逆贼的新婚姨太太贞娘尚在城中,何不把她带将上来,当众羞辱于他." 

 史可法想了想,看了眼刘不取,刘不取掉头看别处去了.史可法便派人下楼去了.  修流原以为那房山是个满洲军官,后来听了他的说辞,才知道原来是个叛将.想起自己在阵前生擒的敌酋差点要拿去换回这等鸟人,于是他怒气横生了,忽喇喇一下拍马挥剑便向房山冲杀过去. 

 房山以前在扬州城里从来没有见过修流,以为他只是南军中刚冒出来的一位无名小卒.后来在营中看到修流在阵前往来叱咤,方才刮目相看,心中留了些神.这时他不敢轻敌,又想在满洲人面前露上一手,让他们不敢小觑自己,便抖擞精神,挺起长枪迎战. 

 两人在阵前斗了五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房山心下暗暗吃惊,他原是扬州城里的头号悍将,刘不取武功虽高,但在临阵搏杀时,马上功夫毕竟不如他.而修流在北京时,却是自幼便跟着一批南征北战的老将,学得弓马娴熟,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高手.

  阿德赫见房山斗修流不下,心下也自吃惊,前些时擒获房山时,他手下六员战将前后出阵迎战,方才将房山制住,修流还只是个少年,便有如此本事,看来南朝也并非没有人材. 

 修流又斗了几合,拨转马头便跑,房山以为他是年少力怯,这时又建功心切,哪里肯舍,便拍马赶了上去.修流在马上暗中搭上箭.那阿德赫身边那老头眼滑,突然大声喊道:"房将军,小心那厮弓箭!"  

房山猛醒过来,勒转马头,但修流的箭却早已出弦,房山慌忙将头一低,修流一箭把他闪亮的头盔,嘭地一声射得飞落在地.房山吓得脸色大变,伏鞍而走. 

 修流正要赶上去,阿德赫将刀一挥,清军阵中左右两边,刺斜里各驰出五百马军,布成个"八"字阵形.房山拍马退入阵中,修流不再追赶,也退后数十步. 

 这时城上忽然喧哗起来,修流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军士正押着一个清丽的中年妇女来到女墙边上,不知要出什么名堂.那女人神情凄楚,眉眼低迷. 

 史可法对着敌阵喊道:"房山逆贼,你的新婚姨太太贞娘在此,你有何话对她说?" 

 那断桥在一边听到"贞娘"两字,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好象是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她跟刘不取道:"刘先生,那房山叛敌,虽然罪不可赦,可这女子并无过错,身境可怜,为何还要如此虐待于她?" 

 刘不取私下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太光彩,但史可法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这时他又在火头上,他不好出言规劝,只好朝断桥轻轻点了点头.

  房山远远地见了贞娘,心里好一阵酸楚.他与贞娘虽然相处只有两个来月,但贞娘给他带来的慰藉,却是他今生中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如果不是扬州被围,军情紧急,他倒是很想带贞娘回他淮南老家去,与老父一起,好好过上几年清静的日子.前几天清军劝他投降时,他最大的压力还不是被满洲人软禁的他父亲,而是一生命运凄苦,到头来想找他做为后半生依靠的贞娘.他知道,他一倒戈,城里的守军,尤其是史可法,肯定是放不过她的.

  这时,他望着城上贞娘清瘦的身子,禁不住热泪盈眶,握着长枪的右手,微微颤抖着. 

 断桥忽然间想起贞娘来了.

  两年前在家中时,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母亲规劝父亲把南京城里的一个叫贞娘的妓女,娶回家来做姨太太,免得父亲出入于那种是非场所,劳名伤财,却被她父亲拒绝了.当然那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谈到的"青楼","妓女"是什么意思,但对贞娘这名字却留了点神.没想到现在却在这里亲眼见到了她.乍见贞娘,她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亲切感,她觉得父亲看人是对的,这贞娘虽是烟花阵中出身,但她身上却有一种脱俗的魅力,不象那时她在"望春院"里见到的那些用脂粉堆成的鲜艳的行尸走肉,俗不可耐. 

 贞娘朝城下望了一会,突然开口对史可法说道:"史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史可法板着脸,正眼不去瞧她,冷冷说道:"有话但说无妨."贞娘道:"小女子有眼无珠,错把贼人当英雄,眼下痛心疾首,自分必死.但是,小女子却万万不能死在城内,尤其是我大明将士的刀下."  史可法错愕道:"却是为何?你想找开脱之辞吗?"贞娘道:"大人,房山那逆贼既已投了满洲人,小女子此时若死于城内,他自此必然铁了心效忠满洲人,处处与我大明为敌,有害无益.而我今日若当着房山的面,死于满洲人之手,他心内必存芥蒂,或有愧疚,从此也许不至于死心踏地为贼作伥." 

 史可法听了,微微点头.他与刘不取对视一眼,刘不取忙又别开了头.他知道史可法脾性固执,凡他想做的事,即便有上百个理由摆着,也仍然说服不了他.这种时候,沉默实际上就成了一种意见.刘不取的意思,是不要在房山的事情上去难为贞娘,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史可法断然对左右道:"开城门,送贞娘出城!"贞娘朝他躬了下身,道:"谢大人成全."史可法愣了一下,只见贞娘捋了捋头发,整肃一下衣裙,缓缓走下楼去. 

 断桥这时突然喊了声道:"贞娘慢走!"她对史可法说道:"大人,贞娘何辜,难道她非死不可吗?"史可法道:"这是关乎家国节义的大事,你一个小女孩家懂得什么?!"断桥道:"大人所说的这个家国节义,如果连一个弱女子的生命都不能维护,还有什么可行之处?情理何在?!" 

 史可法脸色不悦.断桥不去理他,顾自赶上几步,伏在贞娘耳边说了几句话.贞娘回过头来,泪流满面.她笑了一笑,轻声对断桥道:"你叫他多保重,就说贞娘这辈子对不住他,只好来生相见了!" 

 贞娘慢慢走出了城,此时两军上万双的眼睛,都在默默注视着她. 

 贞娘经过修流马下时,抬眼看了他一下,微微笑了笑.修流心头一震,他突然间明白,贞娘她要去干什么了,于是眼睛便有些模糊.他望了眼城楼上,只见史可法朝他点了点头.他知道史可法是在暗示他,只要贞娘在到敌军阵时有所闪失,他就要迅速出手取她的性命.两军对阵,原就不讲什么情面,但是,他还是觉得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他在心里臭骂了一声房山畜生,如果房山他不投降,而是在脖子上挨上一刀,贞娘也不至于为了他去送死了. 

 他捏着剑柄,眼睛冒火似地看着房山. 

 贞娘慢慢走进敌阵,阵前的清兵纷纷闪开.房山忙跳下马来,迎了过去,贞娘却不理会他,竟直来到阿德赫马前,朝他冷笑一下,随即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利刃,朝他腰部刺去.阿德赫本能地快速拔刀一击,那锋利的刀口正好切入了贞娘的脖颈. 

 房山见状,大叫一声,正要冲过去抱住贞娘,却见修流驰马闪电一般冲了进来,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修流已经跃身下马,抱起贞娘,随后又翻上马去,驰出了敌阵.这一切只是瞬间的功夫. 

 房山一下子愣在当场,回不过神来.战阵两边无数鄙视的目光,象箭一样射向他. 

 修流将贞娘尸身交与适才掌旗的那一位兵士,要他赶紧入城.随即他自己长啸一声,拍马挥剑直向阿德赫冲去.他高喊道:"弟兄们,擒贼先擒王!" 

 那百人骑兵队随后也象猛虎般冲入了敌阵,一齐高声喊道:"擒贼先擒王!擒贼先擒王!" 

 满洲人军阵被冲了个措手不及,纷纷向两边散开.阿德赫见势不妙,拍马便向军营中逃去.修流在他后面紧追不放.此时军营中已经没有什么兵力,阿德赫不敢在里面兜跑,便又从左边侧门跑了出去.南军的百人骑兵队在营帐中左冲右突,四处放火烧营.清军阵脚登时大乱. 

 阿德赫跑到营外的开阔处,嘬口打了个唿哨,他的骑兵军阵马上又开始朝他这边集结起来.阿德赫拿起背上小令旗向左一挥,便有五百多骑兵迅速在他左面布开阵势.他把令旗向右一挥,另有五百骑兵在右边布开阵势.野地上只见尘土飞扬,马蹄声乱,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剩下的两千多骑兵,随即在四周布成了一个阔大的四方矩阵,几千步军纷纷退入阵中,阿德赫也拍马入阵. 

 修流拉住马,看了一下敌军阵势,正要指挥手下骑兵驰突进去,突然城楼上鸣金收兵.他长啸一声,百人骑兵队一下子冲出了敌营,向城里退去.修流断后,慢慢后退. 

 阿德赫拿出一面红色令旗,向前挥动一下,只见矩阵四面各驰出一名百夫长,挺着长矛,长枪,马刀,长戈,向修流扑来.这时修流的百人骑兵队已退入城中,那四名百夫长呜呜叫喊着,将修流围在中间,走马灯似绕着他奔驰. 

 阿德赫将红色令旗高举过头顶,清军骑兵阵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喊声,众将士用满洲话叫道:"投降!投降!投降!"阵中早有几十支硬弓一起挽满了,齐齐对着修流. 

 修流面无惧色,他瞧准一个机会,突然一个兔起鹘落,跳跃到一名百夫长的马背座上,夺过他的长枪,然后倒转枪头,对着后面奔过来的那个持矛的百夫长.那人骤然间来不及拉住马,身子便噗嗤一声撞上了枪头,一头栽下马去.另两人慌忙勒住了马,修流趁他们还没将马控制稳当,一枪投出,将执刀的百夫长重重扎死马下,然后拍马掠过执戈的百夫长身边,右手一伸,抓住他腰背兜带,擒过马来,拍马便向城里跑去. 

 阿德赫将令旗往下一挥,几十支箭一齐朝修流射来.修流把手上的百夫长放在马背上,挥剑挡箭.他要是用那百夫长做挡箭牌,那人早被射的象刺猬一般了.这时修流已经跑过了护城河,城上守军慌忙拉起了吊桥. 

 突然,只听得城楼上一直蹲坐着的黑旋风,此时冲天一声大吼,随即噌地一下从几丈高的城墙上飞跃下来,落在护城河外,腾身便象闪电似地朝阿德赫猛扑过去. 

 修流吃了一惊,慌忙将那百夫长掷进城中,随即搭起弓箭,对着敌阵. 

 那阿德赫还没反应过来,黑旋风已扑到他的马下.那马一见到黑旋风,咴地叫了一声,吓得软塌塌地便跪了下来.一边的十几个骑士都拿刀枪向黑旋风砍扎下来.黑旋风又是一声震天般的大吼,它面前的几十匹马登时吓得四处乱蹿,有的马把背上的骑士都给颠撞落了下来. 

 阿德赫趁着这瞬眼间的变乱,慌忙跳下马,拔腿跑入阵中.几十个步军挺枪围在他的面前.修流长啸一声,黑旋风弃了阿德赫,掉头便跑.马阵中的几个射手弯弓搭箭,正要射向黑旋风,修流的连环箭却早已迎面射到,几个射手还来不及哼一声,便都栽到马下,个个脸上血肉模糊. 

 黑旋风腾身跃过了护城河.这惊心动魄的虎威一幕,一气呵成,前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不但清军被冲得昏头转向,就是城楼上的史可法和刘不取等人,也给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仗清军大败,军营被烧,甲喇额真以下死伤上千人.而扬州守军只有二十多人伤亡,大获全胜.清军锐气大挫. 

 众军士把擒来的那个百夫长带上城楼,史可法叫通译问了他一些清军布署的情况,那人横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后来趁旁边军士不备,夺刀自刭而死. 

 晚上史可法犒赏了修流和那八十多名勇士,军营中热闹了一番. 

 断桥告诉修流,城中已很难找到牛肉给黑旋风吃了,修流便让兵士们去弄些伤重的马的马肉喂给它吃. 

 晚上,他去馆驿中找断桥,只见她一人呆呆地坐在灯前垂泪.修流知道她是为了今天贞娘的死,在伤心生气,却故意笑着问道:"桥儿,怎么,想家啦?" 

 没想到断桥真的点了下头.修流不了解叶思任与贞娘的那段缠绵之事,只当断桥她在亲自经历了白天这场血腥的厮杀后,心生回家之念了.修流心想,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未到的女孩.于是便想过些天叫几个人送她回嘉定去. 

 而在断桥心里,她觉得自己在一天之间,似乎明白了很多做女人的事理,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在拥有了母亲的同时,还会去爱另外的一个女人.这时她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想念父亲和母亲了.但是她不愿意想跟修流深谈这些事.她此时最想的是父亲,她真想扑在他的怀里痛哭一顿. 

 第二天,断桥叫上两个军士,找了辆马车,载着贞娘的棺木,来到"瘦西湖"边上的一座小山丘上埋了. 

 那山丘正对着二十四桥,冢边几株枫树,落红如血. 

 清兵在休整了几天后,又开始攻城,来势一次比一次凶猛. 

 自从上次被修流他们百人骑兵队冲了阵营之后,多铎亲王下了死命令,要阿德赫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攻下扬州城,否则斩首.多铎另调派来一个甲喇的汉黄旗步军和一个甲喇的镶白旗马军归阿德赫统辖.清兵还在阵前装备了一个神机营,共有几十付弩机,每付弩机有十来石之力,架设在几百步之外,向城上发射,又准又猛,中者立仆.趁着城上守军躲藏之机,步兵迅速架起云梯便往上冲.有好几次清兵都已冲上了城头,守军抵挡不住,便一个人抱着一个清兵往城下跳.  那些汉军攻起城来比满洲人还拼命,他们攻城的经验更足,一越上城墙,便不让守军靠进.守军只好在一边埋伏些弓箭手,一见情势危急,便乱箭齐发,连城上守军一起射死. 

 城里守军减员越来越厉害.入冬之后,有些士兵因没有足够的冬衣,值夜的时候便生生冻死在城头上.城里的粮草储备也是日见紧张了,每天都有百姓饿冻而死. 

 这天,史可法在军帐之中召集诸将与扬州知府谢民育等人,商讨御敌之策.有人主张弃城南渡,到江南建立防御屏障,依长江天险,或可偏安一隅,待时机成熟,再事北伐.史可法道:"扬州一失,江北淮海大势即去,南京也失去屏障.清兵兵临长江,随时可以渡江攻击.因此弃城乃下下之策.诸位须知,目下淮海一带虽然还有友军在守着,但这扬州乃江北最后一道屏障,扬州一失,南京势如危卵矣!" 

 刘不取道:"不过,死守城池也不是好办法.如今敌军处于攻势,我军处于被动状态.如能反戈一击,则不难动摇敌军军心.不过这些都无非是权宜之计,只能缓解守城之窘境,却不能却敌." 

 史可法道:"不知刘将军有何良策?"刘不取道:"十多年前,家父尚年轻时,他曾以辽东抚慰使主簿身份参加了我朝与女真人在辽东的大战.那一战女真人以五万之众,悍然击溃了我朝十万大军,从此辽东局势几不可收拾.家父总结那场大战,以为主要是我军在战场上使用火枪不当,致使敌军骑兵占尽优势.这是导致我军溃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史可法凝神听着,道:"愿闻其详." 

 刘不取道:"盖火枪的射击有效准度,只在百步之内,一枪射出之后,须再填弹,颇费时间,弹未填好,而这时女真骁勇的骑兵队已冲到射手身前,火枪手只有束手引颈待毙.因此火枪的威力优势发挥不出来,反而不如女真骑兵威猛.后来家父琢磨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以火枪对付骑兵的方法.这办法操作起来其实也不难.大人,不知现下城中还有多少杆火枪?" 

 史可法问了军需官.军需官说可用的大约有三,四百杆,修理后能用的有两,三百杆.刘不取笑道:"这事便好办了.如果再将民间的鸟铳收集起来,估计应有六百多杆可用.这样我们可以编成三个火枪队.每个火枪队两百多杆火枪,分三队布置于敌营前,每队之间相隔五十步至一百步.敌军骑兵冲到百步之内时,第一队先行开火,然后迅速后撤到第三队的后面隐付下来,重新填弹.敌骑兵聚拢后再冲过来时,这时第二队开火,射击之后迅速撤到第一队的后面填弹.如此反复交替,不怕消灭不了敌骑兵.不过,火枪手们一定要弹无虚发." 

 史可法听了大喜,忙叫军需官去准备火枪鸟铳.又在军中挑了七八百个善射者,花了几天时间训练火铳的使用方法.刘不取还要修流在军中挑选五百精壮骑兵,到时在火枪阵后列阵,只等敌骑兵阵溃散时,趁势掩杀过去. 

 三十 

 这天天气干燥,正好适合火枪操作.刘不取在城上统军布阵.扬州守军在城上擂鼓三通,大开城门.第一队火枪手两百人,先进到离敌营前五百步处伏下,而后隔,一百步,两百步是第二,第三火枪队.其后是修流五百人马的骑兵营.最后是步兵队押阵. 

 阿德赫率军出战,依然是两队马军在前,约有一千余骑,其后是房山率领的汉军步兵一千来人,再后是满洲步兵营.清军中吹起胡笳牛角号,那些马军都准备停当了,虎视耽耽,只等阿德赫一声令下,便向南军冲击. 

 阿德赫见了火枪队的阵势,回顾左右笑道:"南蛮子的这套战法,当年我在辽东时就见识过了.火枪虽猛,却是死的,哪里及得上我军铁骑凶猛?!我军骑兵冲到他们阵前时,他们有的火折子还没点着便成了刀下之鬼.况且百步之外,火枪又奈何不了我们.今日大家须得戮力鼓勇向前,一举克敌,到时论功行赏,莫落人后." 

 他举起红令旗,猛地向下一划,那骑兵队便卷起灰尘,隆隆向前冲去.待得快到一百步时,城上突然一声炮响,埋伏在阵地前的两百支火枪齐发,冲在前面的骑兵纷纷落马,坐骑受了惊,四处奔突. 

 这时第一火枪队趁着硝烟快速后退了下去,撤到第三骑兵队后.第二火枪队瞄准好了,预备发射.阿德赫亲自在后挥刀督战,要骑兵队趁着敌军装填火药时,赶紧冲上前去.他以为对方的火枪手填装弹药要花费时间,却不知道第二火枪队的众火枪早已正对着他们. 

 清军骑兵又冲了过来,第二火枪队依样齐射,骑兵队冲到一半时,又有上百人堕落马下.有的火枪射出的砂子击中了坐骑,马群四处奔突,队伍顿时大乱. 

 第三火枪队干脆靠上前去,主动向敌军射击.清兵后面的汉军步兵看到前面的马队往回涌,慌忙后撤.那第一火枪队正好填好火药,砂子,又赶上前来射击.阿德赫正在那里哇哇叫着督阵,突然一发乱枪射来,击中了他的坐骑,那马受了惊,一下把他掀落在地上,左右慌忙把他救进了军营. 

 修流见敌军阵势大乱,便指挥骑兵队冲了过去.清兵四散奔逃,后面的汉军撤进营中,放出箭来,方才将南军的骑兵队弹压住. 

 这一仗又打得清兵好几天时间没法组织起有效的兵力来攻城,南军也有数百人死伤. 

 可惜天不做美,自从进入初冬之后,天气时雨时晴,火枪也派不上用场了.清兵很快得到了补给.城中的粮草却得不到补给,局势日益恶化. 

 断桥一个人呆在馆驿里,闷得发慌.原来她听说扬州城里如何如何的繁华好玩,没想到如今却是这么荒凉无趣.什么箫鼓画船,轻车骏马,斗鸡蹴鞠,劈阮弹筝,都不复见.她没事时就带着黑旋风在城里闲逛,一个多月下来,城中的十里长街,瘦西湖,平山堂,天宁寺,古渡桥等差不多都玩了.吃的更不用说了,不用说南珍北味,肩彘鲜鱼,就连炒饭吃起来也没有想象中的味道. 

 修流怕她一人孤寂,便托人请了个能说会道的女孩来陪她,可是没两天那女孩就呆不下去了,原因是那女孩跟她说的全都是扬州昔日的繁华风光,把她的心说得更加发痒,于是干脆就把那女孩打发走了.又因为清兵攻城来势凶猛,修流就不让她再上城楼去. 

 这天她突发奇想,打算一个人偷偷溜出城去玩.她想,城里如今死气沉沉的,而城外的初冬景致一定别有风趣,况且黑旋风也该出去捕猎些野味吃吃,打打牙祭了,总不能整天老让它吃着死马肉,眼神都有些发呆错乱了.  她跟驿卒说了一下,告诉他说自己要到城里的天宁寺去进香,天黑之前回来.驿卒见她身上什么也没带,不象是去进香的样子,心下蹊跷,却也不敢拦她,只好看着她去了. 

 她到了西城门,那里的城外没什么清兵把守.守城门的南军头目依稀认得她,随口问了几句,听说她要出城去进香,也不看碟牌什么的,便放她出去了. 

 断桥到了远处的郊外时,遇到了一小队清军巡逻的骑兵,她近来见的清兵多了,也不为惧,便谎说自己是附近村落里的人家,上山进香时迷了路.清兵见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也不大理会,互相间说了几句荤笑话,逗乐一番便离开了.倒是那些马见了黑旋风,都躁动不安,啸啸鸣叫. 

 断桥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地进入山中,看那枫叶早已萧瑟,草色枯黄,天阴云低.断桥想起杜牧诗中说的什么"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再看眼前枯败肃杀的景色,心下大不以为然.但城外的景色总算要比城内活泼多了,于是便一路赏玩着. 

 那黑旋风好些日子没见到山林草木了,眼下就象回到了家一样,一路上兴致勃勃,上蹦下跳.突然它在路边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野狸猫,便发足追逐起来,断桥在后面跟跑着,不觉进入到深山老林之中. 

 黑旋风没追上野狸猫,倒是带着断桥来到一处大寺院.那寺院缘山而盖,寺的旁边有个大水塘.那水塘看起来象是个放生池,各种鱼在水中上下游动着. 

 塘边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双手正捧着一只小水鳖,小心翼翼地放入池中.断桥心想,这人的父母一定替他许过什么愿,如今他正是来还愿的.  于是她隔着池塘大声喊道:"喂,你是在放生吗?"那人听到断桥喊话,忙转头四处看了一下,见四周没有其他的人,便问道:"你是问我吗,女施主?" 

 断桥道:"我问的就是你.喂,你又不是和尚,为何叫我女施主?"那人道:"我是在放生,我每个月都要放一次生,从六岁到现在,十五年来,从不间断." 

 断桥心想,听他这话,他该有二十一岁了.她来到亭边,只见那人长得目秀眉长,容貌清隽,见了她,憨憨地笑着,面目和善.断桥便问道:"这么说,你六岁时就放生了?"那人笑道:""正是.迄今已放了一百八十二回生." 

 断桥好奇地问道:"你父母给你许的什么愿?是讨媳妇吗?"那人红了下脸,道:"女施主这话差矣.只因我幼时多病,父母便将我送到京都郊外的'半凉寺'中,跟着道行极深的半月禅师修习内功,后来身体慢慢就健壮了.因此每个月都要放一次生." 

 断桥问道:"这寺便是半凉寺吗?你说的那半月禅师就在这寺中吗?"那人笑道:"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不过他年轻时在这寺里呆过." 

 断桥道:"这么说,你也是从那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地方在什么地方?"那人道:"那地方在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你们汉人书上称做扶桑,也有叫东瀛的."断桥道:"这么说,你不是汉人.我知道了,听我爷爷说,以前你们经常在我们海边抢劫杀人,我们叫你们倭寇.可是你个子并不矮,也不象是强盗." 

 那人有点尴尬,便羞赧地笑了一笑.他看到黑旋风,笑道:"原来女施主也是来放生的.放虎归山,在佛家看来应该算是很高的境界了."断桥道:"咦,这就怪了,别人都以为这黑旋风是条大狗,你怎么一眼就看出它是只老虎?" 

 那人正色道:"女施主有所不知,但凡是野兽,它跟家畜总归是有区别的.野兽无论如何驯服,那看人的眼神总有种扑咬攫食的野性.这黑厮虽然驯良了,那野性却还在." 

 断桥心下不以为然,也不跟他争辩,她说道:"你别女施主女施主地叫了,我叫断桥.我不是来放生的,我是带这老虎来捕猎的."那人忙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原来是断桥施主.我佛原也舍生饲虎的,只是同是生类,却为何要弱肉强食?"断桥道:"老虎不吃肉,你让它吃什么?吃人吗?" 

 那人低头念了声佛,道:"女施主这话虽是在理,却不近情.断桥道:"你怎地又叫我女施主了?!"那人道:"对不起,我从小跟我师傅叫惯了.我叫鼎山川,法号铁岩."

  断桥奇道:"你又没出家做和尚,哪来什么法号?"鼎山川道:"半月禅师为了保我平安无病,因此给我取了'铁岩'这法号,意思是我的身体能象铁铸的山岩一般.姑娘要不喜欢,叫我鼎山川便是."断桥想了想道:"算了,我还是叫你铁岩罢,免得让你折寿."铁岩登时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断桥道:"铁岩,这山寺中有什么好玩的,你快带我去走走.我在扬州城里都快要憋闷死了."铁岩道:"我也是昨天才到这里的.本来想进城去游览一下风光,看看那高阜平岗,茂林清樾,长塘丰草,可守城的士卒看我不象是本地人,怀疑我是满洲人的细作,不让我进去."断桥忍不住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哪来的长塘丰草,茂林清樾?"幸好你没进城去,不然要大大失望了.这寺叫什么?" 

 铁岩道:"这个寺叫'大明寺',大唐的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前,曾在这寺里修过身."断桥问道:"谁是鉴真大师?"铁岩睁大眼睛道:"你连鉴真大师都不知道?"说着登时很失望地摇了摇头. 

 两人在寺里闲逛着,铁岩似乎知道很多佛家的事,一边走着,一边把寺中的一些典故讲解给断桥听,不觉半天时间就匆匆过去了. 

 傍晚时候,寺中钟声响了.铁岩道:"寺里和尚们要用晚膳了,过会儿他们就要上晚课诵经."断桥道:"我肚子饿了,正好跟他们一起进餐.不知和尚们都吃些什么?" 

 于是铁岩便带了断桥来到饭堂,要了两份素食,跟众僧在一起吃.断桥因肚子饿了,吃起来津津有味.那和尚们见了断桥,都低着头偷偷拿眼看她,一餐饭便不免比平时多用了些时间.  天色将黑时,断桥来到大雄宝殿进香.她母亲周莘是信佛的,她从小便受母亲的熏陶,但她的性格又太像她的父亲,因此与佛事格格不入.偏她又把自己当信徒看待,于是又经常惹叶思任生笑.这时她向和尚买了一束香,跪在堂前,先给父母亲分别抽了一签,铁岩以前跟半月禅师学过卦理阴阳之术,看了签语,摇摇头,不说什么. 

 断桥道:"看你的样子似乎懂得详卦.方才你不说话,只是摇头,故弄玄虚,是不是这两签不太吉利?"铁岩把着签道:"倒也不是.姑娘如是求前程功名利禄,两签都是上选之签.倘若是求身家凶吉,却有点不太妙.但愿他们本人命大,能避祸趋吉." 

 断桥愣了一下,道:"你的话我自不信.我爹爹跟我娘都是善人,自然福大命大."然后,她又给自己抽了一签,只见签上写道:"细雨和风看落花,拟将因缘问道家.观里修竹谁人种,流光漫度散彩霞." 

 铁岩接过签来看了,笑道:"姑娘此签若是问自身前途姻缘,却是上上之签.不知姑娘问的可否是姻缘?"断桥红了脸,道:"你胡说,谁问那事了."铁岩叹道:"白云深处有人家.这是人生很高的境界啊!" 

 断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铁岩笑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你自然知晓.断桥姑娘,夜色将深,我送你下山去吧."断桥道:"什么天机,哄人的话,故弄玄虚,我才不会当真呢!" 

 铁岩送断桥下了山,两人来到开阔处,只见前面城墙隐隐,已近扬州城.铁岩就要回山中去.断桥却道:"铁岩,你不是想进城看风光吗?此时何不跟我一起进城去?"铁岩犹豫着,道:"你早间不是说城里风光不再了吗?"断桥故意吟诵道:"天下三分明月夜,无奈二分在扬州.今日正是近月圆之时,再过两天,便是十五了." 

 铁岩抬头看了看月亮,笑道:"怪不得城外天色这么灰暗,原来月光都跑到城里去了.好罢,我们这就进城."

  两人来到城下,断桥便向城楼上喊话,城上士卒说道:"史大人有令,初鼓一过,不管是谁,都不许放进城来."断桥听了,正待生气,突然远处忽喇喇地有几十骑朝这边奔来,前面近百步远处,另有一骑,似乎正被后边的骑兵追逐着.断桥在夜幕下看不清楚马上的那些人,那黑旋风却长啸一声,闪电般地向那队骑兵猛扑了上去. 

 马队来近了,断桥仔细一看,前面那匹马上骑坐的却是修流. 

 原来傍晚时修流从军营中出来,便到馆驿去找断桥,却听驿卒说她上天宁寺上香去了.修流找到天宁寺,不见断桥的身影,吃了一惊,心想她会不会跑到城外去了.城外四处都是清兵,万一不慎落入他们手中,岂有生还之理?于是便拍马出城,寻找断桥.他绕城一圈,也没见到断桥的身影,便以为她可能已经落入清兵手中了,于是潜到大营前,抓了个巡夜的清兵逼问.没想到却惊动了大营中的清兵.清兵们认出他来,便出动了几十个骁勇善战的骑士来捉拿他.他无心恋战,绕城而走. 

 那黑旋风一冲上去,就将一个清兵扑下马来.修流驰到断桥身边,拉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拽上马来.那铁岩还在一边愣怔着,断桥冲他叫道:"铁岩,你快骑上那一匹马!" 

 铁岩腾身便上了那清兵的马,他身手敏捷,修流见了,暗地里忍不住喝了声彩. 

 清兵纷纷放起箭来,因在黑夜中,看不清修流他们,射来的箭大都擦身而过.铁岩一边接箭,一边冲清兵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有话好说." 

 修流接住几枝箭,拿出弓来,都向清兵射了回去.他当初在家中后山上时,练过夜间射击,此时箭无虚发,那些骑士纷纷应声落马.清兵见在远处占不到便宜,便挥舞着战刀冲近前来,分别围住修流与铁岩,贴身肉搏. 

 修流一边护着断桥,一边挥剑迎战,当者披靡.那铁岩却不想伤人,赤手空拳,左支右绌,但围着他的那十几个骑士却也伤不到他.有几次那些骑士的刀锋明明就要砍中他了,却中了邪似的,硬生生差了那么一分,从他身上擦了过去. 

 修流一连砍倒几个骑士,对着城上喊道:"我是城里守将周修流,快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城上守军有认得修流的,大家嘀咕了一下,正要放下吊桥. 

 突然,敌军营中喊声大震,火光冲天,几百个清兵打着火把朝这边冲来,高声叫喊着道:"活捉南蛮子,活捉南蛮子."城上守军慌忙又把吊桥拉了起来.断桥吓得脸色煞白.修流对铁岩道:"这位兄弟,在下拜托你一件事,你带上断桥姑娘快快离开这里.让我来挡住敌军."

  铁岩抬头看了下城墙,道:"我先上城去,过会你带断桥姑娘到墙根下,我拉你们上去."说着,身形一动,一脚蹬在马背上,呼地一下跃过了护城河,然后一提内气,双脚在墙上踢踏几下,便跳上了两丈多高的城墙. 

 修流看了,心道:"这人轻功之高,似乎不在我之下."便左手搂住断桥,右手掌在马背上用劲一撑,跃起丈高,又几个跳踏,到了护城河边.这时铁岩从城上扔下一根麻绳,修流挟着断桥,收腹提气,闷喝一声,跃过了护城河,随即右手攥住绳索,噌噌几下便上了城墙. 

 修流刚松了口气,忽然断桥惊叫一声道:"黑旋风!黑旋风还没上来."修流猛醒过来,看那城下,只见黑旋风正被十来个清军骑士围在中间逗弄着.黑旋风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冲出去,便大声吼叫着. 

 修流大喝一声,从城上一跃而下,几个腾挪,跳入骑兵的包围圈中,一下骑坐在黑旋风背上,随即挥剑如电,瞬间斩杀数名骑士于马下.剩下的骑士稍稍退避.这时后面赶来的清兵冲了上来,将修流与黑旋风团团围住了. 

 那带队的清兵军官却是房山,他横着长枪对修流道:"小兄弟,扬州城破在即,你如何还要替南军卖命.今晚你要不投降,必将横尸当场."修流冷笑一声,驱着黑旋风便向房山冲去.两人缠杀在一起. 

 城外的喧嚷惊动了城内,刘不取以为是事态有变,清军乘夜间偷袭攻城,便带伤上了城楼.当他看到城下的情景时,登时心生一计,马上命令左右去调来两队火枪手,埋伏在城门两边,只等他一声令下,迅速开火.另外又在城门边安排下两百精壮刀斧手,俟机斩杀突入城来清兵. 

 铁岩在城头见了城中的安排,摇着头连声说"罪过".

  刘不取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然后大声呼喊修流,要他赶紧撤进城里.修流见城门洞开,大吃一惊,心想若是清兵乘机涌进城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且战且退,来到吊桥上,清军骑兵跟着追上了吊桥来,修流只好挥剑奋力拼杀,浑身是血,却岿然不退.后面大队清兵也涌到了护城河边,喊杀之声,响彻夜空. 

 断桥在城上急得大声叫喊,要修流赶紧退进城.修流想,自己要是后退一步,清兵必定要冲过吊桥,因此反朝城上大叫赶紧关上城门.刘不取这时冲他喊道:"子渐,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修流一听,恍然大悟,便拍了一下黑旋风,装作不支,快速跑入城中. 

 清军骑兵跟着冲进了城门,后面几百清兵都想争先,奋勇向前,也跟着冲进了城门.房山看出城中情况有点蹊跷,急忙大叫退兵,那些清兵都急于抢功,哪里听得见他的话.这时吊桥嘎地一声拉了起来,刘不取一声令下,城内火枪声顿时震耳欲聋,接着便是一阵鬼哭狼吼的叫喊声.有几个清军骑兵驰突出城来,后面守军赶了出来,先砍断马腿,然后又将骑士们剁成肉酱. 

 不到一壶茶功夫,城里便静了下来.几百清兵,没有一个逃得出城的.房山正在发愣,突然城上一个个人头象冰雹般飞了下来.房山惊叫一声,拍马落荒便跑. 

 三十一 

 房山逃回营中.阿德赫大怒,喝令左右将他推出去斩了.这时旁边一位汉人模样的干瘦老头附耳对阿德赫道:"都统大人,这房山虽有败迹,但此时正是用汉人的时候.如若将他斩了,今后只怕汉人不敢为我所用,反而会处处拼死抵抗,事倍功半." 

 这老头姓简名文宅,早在关外时就在阿德赫军帐中出谋献策,深为阿德赫器重.阿德赫听了他的话,便叫左右给房山松了绑.阿德赫斥道:"这次免了你的死罪,你要戴罪立功,不可怠忽." 

 房山谢了,回到军帐中,长吁短叹,心想与其今日差点做了冤鬼,不如当初被俘虏时饮刃而死,还能留名后世.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失足成了千古恨.今后也只有一条路走到底,死心踏地地为满洲人建功立业了. 

 阿德赫传令军中诸将,准备明日发狠攻城.那简文宅却笑道:"都统不必性急.据这几日我派出的细作的探报,扬州城里的粮草已经撑不上一个月了,他们的火枪虽然厉害,但火药毕竟有限.如今攻城,守城敌军士气尚旺,我军必然要多作牺牲.我有一计,可使兵不血刃,守军不战自败,扬州城唾手可得." 

 阿德赫大喜道:"什么妙计,简先生快快说来."简文宅咳嗽两声,道:"只须等到城中粮草一断,南军军心必然自乱.况且冬天来了之后,城中缺乏御寒冬衣,冻馁交加,兵无斗志.我军围而不攻,扬州城守众到时自然成瓮中之鳖."阿德赫道:"此计妙是妙,但是多铎亲王只限我一月之内拿下扬州,如今已过一旬,不知如何是好?" 

 简文宅道:"这事到时老朽亲去向亲王陈明委曲.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对付城里的两个人,一是刘不取,一是周修流.这两人一除,都统可以高枕无忧矣!"阿德赫道:"若能生擒得刘不取与那少年黑虎将军,本帅如虎添翼,扫荡江南,指日可待."简文宅道:"此事须从长计议,要放长线钓大鱼,功到自然成.要知道,一个刘不取,便要胜过区区十个房山!" 

 第二天,阿德赫将手下旗兵与汉军分成四个营,每个城门派一营把守,只守不攻.另在大营处驻扎两千骑兵,随时听命出动. 

 刘不取在城楼上见到清兵军营的新布局,跟史可法道:"眼下清军转攻为守,是想困死我们.他们料定我军粮草捱不过这个冬天,而且将士们无御寒之冬衣,因此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我军若出城搦战,他们将以逸待劳,相机反击.这肯定又是哪个汉奸给出的馊主意.如今我们是孤军作战,所谓困兽犹斗,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不知天意如何?现下我有一良策,但图败局中求险胜,国势或可中兴.只是不知大人会不会采纳." 

 史可法道:"贤侄但说无妨." 

 刘不取道:"大人可与史德威,修流等引领一骑兵大队,突出西门去,赶到淮南与四镇中的黄得功会合,那黄得功为人还算正直,又惧于你的威严,可以共事.如若大势不济,则退守南都.届时南都有大人在主持军务,再举江南之人力财富,足以保住江南半壁江山." 

 史可法却道:"此议万万不可.本督食皇明之禄,当以死报国,以壮士气,岂能率先弃城而走?!况且扬州的重要,贤侄又不是不知." 

 刘不取暗地里叹了口气.依他看来,史可法如能突围回南京,也只是下策中的上策而已.扬州的陷落,其实只是时间问题,不管是史可法还是他自己,都已无回天之力.史可法脾气倔强,一意孤忠,气节良以可嘉,但于国之安危计,却未尝不是迂腐之举.当此国家存亡之际,应人尽其才要重于人尽其节才是.一死或轻于鸿毛.投死效忠而不顾国家利益,生民存亡,泰山之重,却也不过是虚名而已. 

 当然,这些道理他是不能跟史可法讲的.但凡稍为正直的汉家文人,大多是正气高于才气,他们可以为国而死,却不知道如何为国而生,因此历来忠臣迭出,却是国祚式微.眼看着南明这半壁江山,又要亡于忠臣与奸逆的互搏之手了. 

 看着史可法枯瘦与挺直的背影,刘不取心头一阵酸楚.他不禁想起当初两人在秦淮河畔酒楼上的深谈,如今物是人非,一年不到,竟然世事空蒙,放眼山河,有泪沾巾. 

 这时他想到了修流.现下他必须想方设法,让他的这个学生兼可能的外舅逃离开扬州城,而不能叫他呆在这里陪葬.将来复明的事业,还需靠他来撑持.他慢慢下了城楼,先不回到军帐,径自信步来到修流军帐中,却不见他的人影.帐中卫士说道:"周将军可能是上馆驿找那位断桥姑娘去了." 

 刘不取来到断桥住的馆驿,只见断桥与铁岩两人正静静地端坐在榻上下棋,修流却不在屋里.他们两人下得很投入,竟然没发觉刘不取进来.刘不取悄然站在一边观看着. 

 这时他第一次认真注意了一下断桥的容貌,觉得她在什么地方长得很象周菊,连那神情韵味都有点象.他不觉有点痴了.断桥听到身后边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回头一看,却见刘不取正站在身边,看着她发呆,于是脸色便一下红了起来,道:"原来是刘先生来了." 

 刘不取尴尬地笑了笑,掩饰过自己的失态道:"你们下得这么入神,都到了忘我的境界了."断桥笑道:"刘先生在一边观棋,不是也到了忘我的境界了吗?"刘不取一下语塞,心道:"这丫头刁钻." 

 断桥道:"先生到此正好,我这里有一诗签,是前天在城外'大明寺'求得,先生能不能帮我详解一下?"说着把那诗签给了刘不取. 

 刘不取心下自然明白她要求的是什么,看了一下,便默然无语.断桥催着要他解说,他只好道:"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两人能长相厮守便好."断桥道:"是否是白云深处有人家?"刘不取一怔,道:"这话是谁说的?"断桥便看着铁岩. 

 刘不取对铁岩道:"这位先生有点面生,扬州城里似乎没有见过."铁岩看着他道:"在下鼎山川,法号铁岩.我观测先生面相,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刘不取笑道:"但说无妨." 

 铁岩道:"实不相瞒,先生身上血气淤塞,故面有黑煞之气,不日或有大祸临头,应自珍重."刘不取听了,心下不悦,嘴上却笑道:"此话怎讲?"铁岩道:"施主中气浮躁不安,不能虚静,故无外事则无事,如有外事激荡,只恐六神无主,是为乱象." 

 刘不取冷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阴阳之道,岂能镇压浩然之气." 

 正说着,修流回来了,拜见过了刘不取.他方才是去给黑旋风找吃的.刘不取把他叫到一边,道:"子渐,目下城中有一大事,须得你从速去办理."修流道:"却是何事?"刘不取道:"扬州城中粮草危急,冬衣缺乏,我与史大人已定夺过了,即日便谴你去南京,催促后勤供应." 

 修流道:"先生,此时此刻,城里正是用人之际,我怎能离开扬州城?"刘不取道:"这事非你去不可.我这里还有一封给叶中和大人的书信,你一并带上.国事不容商讨.今晚三更,我送你自东门出城." 

 断桥听了,高兴地一推棋枰,跳起来道:"太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铁岩道:"可我们这一局棋还没下完,你怎么就走?"断桥道:"真是个措大,你不会跟我们一起走吗?江南那边好玩得紧.你不去拉倒." 

 铁岩笑道:"我没说不去." 

 当晚三更,刘不取带了一队骑兵,护送修流三人出了城东门.夜色下修流一连发了三箭,射杀了清兵大营木楼上的三个值夜了望哨.刘不取道:"你们三人作速赶到江边,寻船南渡,路上切莫耽搁,我今晚乘机去劫敌营,捣乱它一番."修流望着刘不取,恋恋不舍道:"先生万万要多保重身体!" 

 修流三人跟黑旋风到得江边时,回头一看,只见扬州城那边火光冲天,知道刘不取他们已经得手,只是敌军人多势众,不知他们是否能顺利返城.修流想着两个多月来在扬州城中的经历,心里沉闷,不觉泪眼模糊了.

  铁岩对着江水叹气道:"天下三分明月夜,无奈二分在扬州.今夜已是十三,可惜我连个月牙儿都没见到."断桥笑道:"扬州城被围,月亮都跑到江南去了." 

 三人正沿着江边找船,忽然芦苇荡中驶出一叶扁舟,船上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上去象是一对夫妇.那男的在船头撑船,那女的正在船尾生火做饭.男的打量了一下三人,问道:"三位客官要上哪里?我们是摆渡的,不知三位是否要搭船?" 

 断桥道:"我们是扬州城里逃出来的,相烦船家送我们过江去."那船家拿眼看觑了一下他们的行囊,招呼他们上了船,随后竹篙在岸上一撑,船便象箭一样向江中驶去. 

 船快到江心时,那妇人做好了饭,又熬好了一锅鱼汤.妇人笑道:"船上简陋,无以待客,这粗饭淡汤,请三位客官胡乱用点."三人肚子正是又冷又饿,谢了一下,便拿碗装了鱼汤吃起来. 

 那船家跟妇人说道:"烂肺泡,你说咱们有多长时间没撞上这么好的生意了?"那叫"烂肺泡"的妇人道:"该有十来天了吧?老日子没吃上肺片了,这觉也睡不稳,心坎里常常发痒.当家的,今儿可好,摊上大利市了." 

 修流抹着嘴巴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大家都不敢出门,吃你们这碗饭的,生意原是清淡了些."烂肺泡跟那船家笑道:"没心肝,你看这位小哥多懂事?过会你下手时,刀一定要快些,不然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那叫"没心肝"的船家笑道:"那是那是.你看三位客官都是细皮嫩肉的,我哪舍得慢慢剔剐细剜,自然是一刀了断." 

 断桥与修流对望了一眼,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他两人要捣弄什么鬼.铁岩却笑道:"二位施主的名号有点古怪,不是'没心肝',便是'烂肺泡'."那没心肝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送给我们两口子一个外号,叫'夫妻肺片'.我们俩专在这江面上营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因为口滑,好吃活人心肝肺片,便得了这名头.这些时来往江面上的客人少了,只能吃些鱼羹,满嘴腥臭,口中淡出鸟来.今日得遇三位,真是有缘." 

 铁岩大奇,问道:"这人的心肝肺也能吃的?罪过罪过!" 

 没心肝笑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凡一应生类之中,人的下水最是爽口.除却肠子,都可做成美味菜肴.比如人心,用清水在胸口处喷了,快刀剜出,在冷水中浸泡半个时辰,不能心急,然后用旺火烹炒,佐以米酒葱蒜姜,香脆无比.不过我们有两类人是不吃的,一是孩童,二是上了年纪的人.吃孩童要遭天谴,而老人的下水则有些腐烂了,下火不脆.象这位粉嫩的姑娘的下水,该是极品,过会客官可以尝尝." 

 铁岩听了,看了眼断桥,忍不住呃地一下,将吃下去的鱼汤都给吐了出来.断桥瞪着眼睛,脸色早已吓得煞白,张大着嘴巴,说不上话来.烂肺泡笑道:"没心肝,你看幸好老娘我多下了点麻药,不然这位这么一吐,药力便不济了,还得费劲折腾.说不定还得少道菜." 

 修流发现不对头,正要拔剑,却觉得手腕象被灌了铅水一般,沉得提不起来.他想要站起身来,两腿已麻木得不听使唤了.

  没心肝放下竹篙,到船舱里拿了把解骨牛尖刀出来,道:"烂肺泡,先宰哪一个?"烂肺泡道:"先把这小丫头宰了,她白白嫩嫩的,我看着不顺眼."没心肝把刀衔在嘴上,便作势要去剥断桥的衣服. 

 那烂肺泡急忙道:"等等,你退下,我来剥."说着一把将没心肝推开,朝两个巴掌上吐了口唾沫,笑着挨到断桥身边. 

 这时,只听黑旋风突然大吼一声,便向烂肺泡猛扑过去.烂肺泡措手不及,被黑旋风撞到了水里.黑旋风转头又朝没心肝扑去,没心肝惊叫一声,慌忙跳入江中."夫妻肺片"一下子便从江面上消失了.不一会儿,船下却传来咚咚的凿木板声,船只在江面上打着转,船舱底部开始漏进水来,船只慢慢地往水中沉陷下去.修流三人面面相觑,断桥早已吓得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没心肝和烂肺泡从水中探出头来,没心肝抹了把脸道:"等这黑畜生入水了,我要剥了它的皮,给温老爷子送去,做把虎皮交椅给他坐着." 

 修流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汩汩入舱,叹了口气,道:"不想我周修流没死在满洲人刀枪之下,却成了宵小刀殂上的鱼肉!"铁岩苦着脸道:"我莫名其妙随着你们作了他乡之鬼,这其中却不知是何滋味."